第19章 第 19 章

如意缩在被子里,一阵阵发着颤,她双眼布满血丝,有些神经质的死死瞪着前方,指甲被她啃得鲜血淋漓。

小婢女在屋外煎着药,屋内炭盆烧的火热,有丝缕轻烟翻滚而上。

她看着这缕烟,忽而就回想到数十年前,宫中总燃的一种灯油,烧起来会有昏黄的烟气,那烟气缥缈,总让人忆起往事。

如意蜷起身子,将怀中大太监的脚往里塞了塞,让身体的暖意传过去。

她娘从小便说他机灵,确实如此,入宫不久她得了大太监青睐,被认为义女。

暖脚倒夜壶,已是底层宫女中最轻松的活计。

更何况,大太监年过古稀,权势滔天,得了他的看重,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大太监年纪大了,也不爱出门,喜欢躺在床上,在昏黄的烟气中忆往昔峥嵘,从太/祖到先帝,他总有故事可讲,今日讲的,却不同与往日。

“宁朝太/祖英明圣武,终结乱世登基为帝。太/祖崩前,有神女入梦,赐太/祖仙骨,太/祖因而成圣,得道升仙。”

如意轻柔的按着老太监脚底,柔声道:“如意虽没读过书,对神女赐骨的传说也耳熟能详。老祖宗,这神女长的什么样子,比皇后娘娘还漂亮么?”

太监笑了,“你这丫头,以为这故事是传说?祖宗告诉你,这可是真事!”

如意吓了一跳,刻意瞪大了眼,“老祖宗难不成见过神女?那老祖宗也要升仙得道,长生不老了!老祖宗成仙了一定要护着些如意,如意笨的很,没了祖宗怕是要被其他姐姐生撕了!”

老太监很受用她的伶俐,呵呵笑起来,眯着眼睛看着烛火道:“我虽没见过,却听过。你可知太/祖在位时,宫内有位娘娘,出身西域,雪肌碧瞳,风华无双。”

“胡姬稀罕得很呢,碧眼的更是少见,如意在宫外时,哪里来了位胡姬,都会有许多人抢着去看,人山人海的。”

“呵呵,那不过是俗物……”

“太/祖征战时,在西域得一美人,眼如碧玉,肤如凝脂,水侵不入,火烧不死,名曰碧玉奴。太/祖奇之,将人纳入宫中。”

“这美人天生妖媚,太/祖极其痴迷,可没过数月,太/祖就日渐虚弱,美人周围的下人更常常失踪,被发现时只剩一具枯骨,这分明是个妖物!”

“太/祖怜惜美人,不舍杀她,只将她打入冷宫。谁料这胡姬入了冷宫,却不知餍足,勾引侍卫。待太/祖发现,冷宫侍卫已死的只剩一二,可美人不食五谷,却长的愈发娇媚圆润,尤其一双碧瞳,还幽绿森然,愈发诡异。”

如意张大嘴,“她能吸人精气不成?”

老太监笑眯眯道:“太/祖也如此认为,便不给她吃食,日日供给她精壮男子。几年下来,胡姬已然美的诡异如妖,一双碧绿意愈发森然,凛凛如萤火,手下鲜血无数,枯骨成山。但凡见到她那双眸子的人,都会痴狂入迷,甘愿沦为枯骨,只求春风一度。”

“太/祖彼时时日无多,缠绵病榻,于是将胡姬唤到床前,剜去双眼食下,当即病痛全消,返老还童。这便是神女赐骨的由来。”

如意愣住了,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这胡姬的眼食之可升仙,皮肉骨血也皆可入药,让人百病全消,就连血液都能令年轻嫔妃返老还童,容颜如花。”

如意的牙齿发着抖,“嫔妃……吃了她?”

老太监笑眯眯不答。

“后来新帝继位,掳掠西域,搜寻天下碧眼胡姬,闹得民不聊生,可再没有如此神异的美人。”

“后来天降神罚,中原旱涝交加数十年,继帝痛定思痛,斩杀宫中所有胡姬。更留下密令,若碧玉奴现世,斩无赦。”

“可后来再无如此奇异的美人出现在世上,有关碧玉奴的秘事也沦为隐秘,只有寥寥数人知。”

太监拍了拍如意冰冷的脸颊,“若有天我们如意见了碧玉奴,一定得替祖宗瞧瞧,是否如传言神异。不过这邪物还是少碰为妙,需得尽快杀了。”

如意呆呆点头,从此夜里便总有碧眼美人入梦,脚下枯骨如山。

可她后来长大了,侍奉御前,也见了不少异域献上的碧眼舞姬,却只是空有皮囊的俗物,与寻常人并无两样,于是她便渐渐遗忘这桩事,只当是传言。

可今日湖上那一眼,却如一道雷霆击入她心中,让她确信,这世上真有妖物,而如今这人就在王府!

不然……王爷为何会如此宠爱他,自他来王府便没一日安宁之时。

“如意姐姐!”刚进门的小婢女吓得摔了药碗,看着摔在地上的如意,俩忙冲上来扶她,却听到如意尖利到沙哑扭曲的声音,“传轿子,我要出府,我要……”

进宫!

-

江迟暮淋了一身寒雨,却没什么不适,若说他穿书后的身体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极其健康。被江尚书抽了二十鞭,三日后都能翻墙跑马的强健,淋这点雨自然不算什么。

他回屋换好衣服,却没见到楚宁安。

一问如意,她表情比哭还难看,为难道:“王爷发着烧,却不肯躺着,非要出去,还让我们别跟着,我实在不敢违抗。”

江迟暮一听,心里也慌了神,昨天楚宁安刚听到他爹娘的噩耗,别是太过伤心,直接要冲出去质问皇帝,或是想不开了?

他撑着把伞就冲出院子。

风疏雨骤,海棠散锦,梨花坠雪。

江迟暮找了半天,最后在第一次看到楚宁安练剑的那棵树下,看到披着件白衣,头发乱糟糟的楚宁安。

他赤着脚踩在雨里,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一只苍白消瘦的手臂举在半空接着雨,冰寒入骨的雨水从指缝滑落。

江迟暮咬牙冲过去,伞掉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沾了泥,却没人管了。

他急匆匆把全身湿透的楚宁安扯进自己的大氅里,带着寒意的潮湿身体一靠近,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即心里的怒气更甚。

“你自己的身体没数吗?发着烧出来淋雨,你是想早死不成?”他恶狠狠的。

可一接触到楚宁安的眼神,他又忽然安静了,几乎快要忘了呼吸。

那双眼全是黑雾……

吞噬光芒的雾,翻涌扩散,层层叠叠,遮住原本的光彩,只剩下一片灰暗。

江迟暮忽而发现他们靠得太近了了,或许是他是第一次靠的这么近看他,因此那眼里的痛苦与哀伤几乎要让他溺毙进去,看得太久,连他也从心底产生一种极致的哀伤。

他忽然闻到一股气味,不是雨、也不是花,是漏影春的无有乡的味道,那种在他闻来向来苦涩冰冷的气味,从楚宁安身上接连不断的传来,让人想到消融的雪、零落的花、与即将颓败的春日。

他看着楚宁安无神的双眼,忽而顿悟,这味道是……眼泪的味道。

他在哭,在雨里哭的很不动声色。

江迟暮心中发颤,轻轻摸了摸楚宁安的脸,触手冷得像块冰,他低声问:“楚宁安,你在哭吗?”

楚宁安没回答,却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有细微的颤抖两人接触的地方传来,温热的泪浇热了江迟暮肩头一片。

楚宁安安静无声的流着泪,却并不作声,这种安静甚至让江迟暮产生他马上就要消失的恐慌来。

他靠在他肩头,轻的像一片将融的雪,马上要化掉。

“我没有家人了,江迟暮。”

他声音极低,低的要融入雨中,若不是他就埋在自己肩上,江迟暮几乎要听不到这句。

某一瞬间,江迟暮从他话里听到了浓浓的死气。

江迟暮慌得要死,抓着楚宁安让他面对自己,然后他清晰的看到了从楚宁安眼里不断坠落的泪珠,很安静,又很汹涌。

或许是这里太安静,他也忍不住鼻酸。

他恶狠狠道:“楚宁安,你放屁,老子不是你家人吗?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不算家人那谁算?如意吗?”

楚宁安眼神突然颤了颤,凝聚在他脸上。

江迟暮强忍羞恼,恶狠狠抓着他的领口将人扯过来,两人离的极近,几乎鼻尖相抵。

“怎么?你还想娶了不负责?不管你爹娘出了什么事,不管你皇兄要不要你,老子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接进来的,还对着你爹娘的牌位磕过头!”

楚宁安似乎被他这些话惊到了,瞳孔出现片刻空茫。

“……所以,你别想着去死。你要是死了,我现在就带着你的王府遗产,出去找个威武高大的男人嫁了,呸,是找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娶了,让你尸骨未寒就脑袋发绿,还要在你棺材板上翻云覆雨,让你死后都不得安定!”

楚宁安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没想死,我不能死,我要找我爹娘,”

江迟暮咬着牙将他又往大氅里裹了裹,“你还知道自己不能死啊?这么大的雨,你就穿件单衣淋雨到处跑,我还以为你打算直接冻死,然后下去陪你爹娘呢!”

楚宁安有些可怜兮兮的俯下身,用发寒的指尖牵住江迟暮的手,“我忘了,我醒来时想找你,但找不到,就出来走走。”

江迟暮此时才发现,这短短半月日子,成亲之时与他一般高的楚宁安,已经比他高了半头,以至于此时自己看他要用仰视的视角。

他没好气道:“找不到我不知道让团圆叫我回来?你脑子真傻不成?”

楚宁安突然垂眸苦笑,“我或许……真傻吧,或许是这些日子没吃如意那服药,我才忽然发觉到不对。真可笑,我病了三年之久,却直到现在才像是突然病愈。”

江迟暮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讪讪道:“至少没有傻到死……”

他决定闭嘴了。

楚宁安并没在意,只是垂眸,神色黯然,“爹娘不知受了多久的苦,我却现在才知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迟暮狠狠瞪他:“楚宁安我跟你讲,现在我不想从你嘴里任何自我贬低的话,你爹娘师父尽心竭力培养你那么多年,就是让你自嘲的吗?你要真是个男人就该现在养好病,然后去查你爹娘的真相!而不是在这唧唧歪歪自暴自弃!”

楚宁安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低下头,手指抚在江迟暮的的眼皮上,低声道:“你的眼睛……”

寒雨中,江迟暮那一双碧瞳,却绿的愈发瑰丽,几乎如磷火般发着光,十分诡异。

“什……什么?”

他们离的太近了,气息交融,近的让江迟暮都不在起来,他看着楚宁安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产生了他要吻自己的错觉。

他情不自禁偏过头微微避开。

可楚宁安只是伸手从他耳后摘下一片被雨打落的海棠花瓣,轻轻攥在手心,他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在雨中显得有些零落。

“……我知道了。“

”抱歉,刚刚是我冲动了,我会顾好身体,不让爹娘恩师失望,也不让你……守寡。”

江迟暮嘴角抽了抽。

“……知道就好。”

楚宁安从地上拔起沾了泥泞的剑,江迟暮回想自认识他起,这剑似乎从未离身,就连睡觉都要摆在屋里。

楚宁安甩掉肩上的污泥,看向他,“我为你弹琴吧,我娘亲手教我那曲。”

江迟暮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好。”

他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虽然两人已被淋得如落汤鸡,打不打伞没什么区别。

可在这阴雨绵延,花叶飘落之时,却是这把伞将所有风雨隔开,在伞下撑起一片安宁的小天子。

后来过了许久,楚宁安都记得滂沱的雨,和伞下握着竹骨伞柄的手。

-

一顶小轿悄然出了长安王府,往皇宫而去。

金銮殿中,烛暗银台,香焚宝鼎,屏风后威视莫测的高大身影威然耸立,而屏风外伏着一位紫衣婢。

“如你所言,王府真有碧玉奴现世?”

如意脸色苍白,声音却尖锐的可怕,“奴以性命起势,所言绝无欺瞒!”

屏风后似乎有个声音轻笑一声,吓得如意身体一颤。

她虽然已来过无数次,可每次面对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帝王,却永远心惊胆战,唯有她才知道帝王温柔的外表下,是怎样无情的帝王心术。

但她还是强忍恐惧道:“陛下请信奴婢,王妃必是碧玉奴。他不仅有史书记载的一双诡异碧眼,还能魅惑人心。王爷对他痴迷不已,强忍病痛与他行房,这短短数日,王爷便病倒了许多次。圣上,如此下去,王爷的身体承受不住啊!请圣上一定要诛杀邪祟!”

如意贴着冰冷的金銮殿地板,无人看见的眼里充满诡谲恶意,圣上在意王爷身体,寻常若有人敢危害王爷性命,便是死都难以解脱,更何况这么一个浪荡子,他的命不过上位者手中的蝼蚁。

预料中的反应却并未出现,片刻后,屏风内走出一位公公,递给她一个荷包,笑眯眯的,“如意姑娘辛苦,那长安王那头就请你继续关照了。”

如意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死死瞪着那张面孔,“圣上……未说什么吗?”

那公公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哎呦一声,“如意姑娘说的什么话?圣上在勤政殿处理朝事,这事是奴家惦记着王爷,才特命你关照着,你怎么糊涂了?”

如意咬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她依旧不敢置信,为何那位并未下令处死王妃。

公公枯瘦的手钳住她的肩膀,眼里有森然的杀意,“如意姑娘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王妃是圣上赐婚,明媒正娶,邪祟之言是子虚乌有,若你有意散播谣言,只怕我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如意身体忽然冰冷,颤抖道:“如意不敢。”

她失魂落魄的上了轿,朝王府去,可心里却依旧难以置信,为何圣上不处置江迟暮不说,言语中还透漏几分包庇?

圣上最是顾念王爷身体,王爷刚被封王时重病不醒,汤药缠身,太医说只能等死。

彼时圣上召见她,命她秘密给王爷喝一种药,如意强忍不安给王爷喂了几次药,王爷居然奇迹的清醒过来。

虽然自那之后,他的脑袋像是坏了,不再是之前那样聪慧多智,反而做什么事都昏昏沉沉,还总是困顿,一天要睡七八个时辰,可如意内心不仅没有不安,甚至有几分得意。

比起之前高高在上的王爷,她更喜欢这样能轻松拿捏的主子。

更何况,皇上虽让王爷傻了,可奇珍异宝依旧流水般的送,若有奸人害王爷,更会第一时间解决。足以看出皇上依旧重视王爷,如意作为王府大侍女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可现在……是哪里出错了吗?

明明碧玉奴会让同房之人精血两空而死,明明王爷的身体不能行房,为何圣上却毫无在意,难不成碧玉奴真是谣传。

如意失魂落魄的乘着轿回了府,可脑中的不忿与恨意却越来越浓,直到回到房间,她终于下定决心。

她绝对不会看错,江迟暮一定是碧玉奴。

这种妖物,迟早要害死王爷,既然皇上不杀,她便亲自杀之!

-

如意回府时,江迟暮已与楚宁安回了屋,热水洗尽身上寒意,两人暖烘烘的缩在被子里。

虽说楚宁安说要给他弹琴,可看着楚宁安烧的滚烫的脑袋,江迟暮实在不放心他弹什么琴,可躺下来楚宁安也不消停,不知从哪扒拉出一方矮桌,又摆上黑白棋子,要与他下棋。

江迟暮只得同意,两人就如毛毛虫一般,一人裹着一条被子,坐在棋盘两端,落子飞快。

一个下的是五子棋,一个下的是围棋,驴头不对马嘴,还没落几子,楚宁安就眼神疑惑,下子都慢了起来。偏偏江迟暮还看不出来,越下越快,好几次都险些要赢了,又恰好被楚宁安堵回去。

不知为何,江迟暮总觉得楚宁安欲言又止,但他却没心思注意,反而神游天外。

如意受了气,必然会自乱阵脚,为稳住楚宁安,她必然会再为楚宁安服一副饲蛊药。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

但江迟暮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他想看的是宫里那位天启帝的反应。

昨日如意入宫寻侍卫,那江迟暮必然已暴露在皇帝眼下,与其畏首畏尾,不如趁这机会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打算。

天启帝大张旗鼓谋划这么多,若只是为了帝位,早该收手了,可子母蛊却让江迟暮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可他现在知晓的情报太少,也只得静观其变,希望如意能为他带来想要的消息。

他回过神,盯着棋盘,才突然一笑,拍了拍棋盘,“我赢了!”

楚宁安这么会儿早看出江迟暮下的跟他不是一条路子,但却没说什么,反而向前凑了凑,把脑袋搁在棋盘上,一双乌澄澄的瞳细细看着他,声音带笑:“霁云哥哥真厉害。”

江迟暮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当初可是五子棋一霸,称霸小学校区。”

楚宁安睫毛眨了眨,眼里浮现出一抹深思,顺势发问:“我听你讲家乡的风土人情,听来与中原大不相同,霁云哥哥小时候长在西域吗?”

“……呃。”江迟暮难得卡了壳,“这个……”

他虽然穿来三年,已经完全适应了古代公子哥的身份,但或许这些日子和楚宁安相处久了,放松警惕,偶尔便会说到现代的事。

此时被楚宁安偶然一点,他才忽而冒出几滴冷汗,幸好自己是个胡人后代,还能用异域来掩饰,若自己不是原主的事被拆穿,那楚宁安会怎么对他?

夺舍的妖物,便是被活焚也不为过。

“我只是年幼听母亲讲过一些西域的风土人情罢了。”他含糊敷衍。

楚宁安穷追不舍,“那‘奶油小布丁’也是西域的东西吗?听起来像是道甜品,我幼时曾尝过西域进贡的奶酪,尝起来又膻又腻,不算美味。奶油小布丁比奶酪好吃吗?”

奶油小布丁重度爱好者江迟暮哪能忍别人污蔑自己的最爱,他气急败坏的捏住了楚宁安的嘴唇,没好气道:“奶油小布丁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奶酪能比的!你个没见识鬼不要胡说!”

楚宁安两瓣苍白的唇被他成鸭子状,哪有人这么对他上手过,可它反而不气不恼,一双微圆的眼睁大了一瞬,就如弯月般眯起,眼尾是缱绻向下的弧度。

江迟暮被他这么一笑反而不自在,讪讪松开手,捏了块冰凉的黑子把玩。

楚宁安慢条斯理拨开江迟暮垂在棋盘上的袖子,那盘棋已被弄得乱成一团,他心中微微可惜,本想把这棋封起来,好好保存。

“那你为何叫我奶油小布丁?”

这么一说,江迟暮更不再在起来,他忘了他给楚宁安起过这么一个外号,刚刚对着小布丁大夸特夸,现在怎么看怎么尴尬。

他胡乱把黑棋一抛,慌张道:“想叫就叫,你哪来那么多问题!真闲着就去好好睡一觉发汗,你这高烧才能早些退!”

这一下,刚被楚宁安拨开的袖子又垂到了棋盘上,还打翻棋罐,哗啦啦,黑棋落了一塌,两人都下意识伸手去接,但床上本就因搁了桌子有些挤,哪容得下他们两人动弹。

顿时,一整个棋桌都被打翻,黑棋白棋稀里哗啦到处乱溅,两个人撞在一起,袖子压着袖子,咕噜噜滚到满塌的棋子上。

江迟暮是那个倒霉的在

“嘶……”

他抽着气从脊梁

还是疼得厉害,又从腰下摸出一颗黑子。

再摸出一颗白子……

“楚宁安,你是傻呗吗?你为什么要压着老子垫背!”

全身到处被棋子硌着的感觉,就像躺在指压板上,说不出的酸爽,江迟暮不知道他声音都带了哭腔,两颊泛着红。

楚宁安眼神顿了顿,“你别动……”

他去帮江迟暮拾着掉落的棋子。

江迟暮起初倒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拾着拾着,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他才猛然起身,一脚把楚宁安踹开。

他目瞪口呆:“你……你,楚宁安你干嘛啊!”

楚宁安眼尾发热,有些羞赧有些委屈的看他,“你别那么看我……”

“怎么看你?给我说清楚!”

江迟暮面目扭曲的骑着他的腰掐他脖子,他虽没用力,但楚宁安却脸红的着火一般,还支支吾吾的看着他。

“你……”

江迟暮身子也一僵,那东西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加张牙舞爪起来。

他比被十几颗棋子硌着还僵硬,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从楚宁安身上直直站起来,这床上是待不下去了!

然而,满床的棋子,哪有下脚之地,江迟暮一脚又不知踩到几个棋子,哐当一声砸在床上。

……依旧是熟悉的酸爽。

江迟暮这下是彻底心如死灰,甚至没心情扒拉让他欲/仙/欲/死的棋子们,死鱼般摊在床上,双眼无神。

反倒是楚宁安,吓得眼睛都瞪圆了,清浅的瞳孔微微晃动,若他有耳朵,此时早该成了飞机耳。

“你可无事?”

你看我像没事吗.jpg

江迟暮呵呵冷笑,“楚宁安,下次你再喊我下棋,我们就绝交!”

-

“如意姐姐,你不久前落了水,为王爷熬药这种小事交给我便是。”

小丫鬟奇怪的看着蹲在灶前打着扇子的如意,如意姐姐有多久没做过这种琐事了,怎么今天突然勤快起来?

如意没回头,声音沙哑道:“没你的事,滚出去。”

那小丫鬟一颤,被训的眼里带泪,但还是迅速离开,如意是王府所有丫鬟的头领,她纵然委屈也不敢说什么。

待瓮中的药熬至浓稠,如意才不紧不慢的将扇子扔到火炉里,苏绣的扇子即刻便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她却也不心疼,在王府当差几年,这种扇子她房中多的是。

她将药倒入碗中,那药本就苦涩粘稠,这次她将三次药方一起煎制,此时碗里那滩药已凝成膏状,上面还飘着一层油脂。

如意熬了这药三年,却从未好奇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安分守己,只想做好“分内事”,只要圣上满意,痴傻懵懂的王爷更不会起疑。

她穿着淡紫长裙,眉心贴着金箔,头上朱钗摇曳,端着药碗袅袅婷婷的朝主院走去,进门前,还不忘扶了扶耳后的海棠花。

江迟暮刚刚挎着张脸和楚宁安把床上的棋子收拾干净,如意一进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扯了被子把楚宁安下半身盖住。

“……”楚宁安无辜看他。

江迟暮狠狠瞪他,以眼神示意,“你还嫌不够丢脸呢?”

如意对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却没什么反应,视若无睹的走上来福身,“王爷,该喝药了。”

两人此时也看到碗里极其黏腻恶心的一摊药,比起上次见过的浓稠数倍,江迟暮心中微笑,她果然是沉不住气了,正好。

他以眼神示意,楚宁安很识趣的接过碗一饮而尽,只是喝完脸色极其难看,还隐隐作呕。

如意见王爷并未起疑,也松了口气,又朝着江迟暮福身,“王妃可否单独一叙,事关……”她看了一眼楚宁安,“王爷的病情。”

江迟暮一挑眉,果然跟他所想分毫不差。

他随意披了件外衣,就打算下床,却被楚宁安不着痕迹的扯住了衣袖,眼里有细微的担忧与焦虑。

江迟暮不动神色,在他手心画了个“药”字,楚宁安可别真把药吞了,他好不容易才激的如意一下子送这么多药过来,自然要物尽其用。

至于如意,他倒是没太担忧,一是身处王府,她便是要害他,也难以逃脱。二是江迟暮对自己还有几分信心,好歹是身长八尺的男子,总不至于被如意撂倒吧。

楚宁安见劝不住,只得担忧的看着两人出去,然后合上门将含在嘴里的药吐了出来,不知为何,今日的药尤其黏腻苦涩,楚宁安即使努力憋着,也不免落进喉咙一些。

他多少也能猜出导致自己痴傻的药正是这个,匆忙拿桌上的茶水漱口,可刚端起茶盏,咔嚓一声,碎瓷掉落一地。

“唔……”

仿佛全身骨头经脉打碎再重连,极致的痛楚从心口席卷全身,眼前一片血红,耳边有尖锐疯狂的哀嚎。

他死死跪在地上,碎瓷刺入手掌、膝盖,鲜红的血液却极其诡异的朝着药碗流过去,如一条条细小的蛇,扭动着爬进药液,然后混合成一团团红黑交加的诡异固体,像是血肉,又像是内脏碎片。

放在胸口装着眼球的小木盒被焚烧成了黑灰,那颗眼珠咕噜噜的顺着衣缝滚落在地,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蹦到了药碗里,融入那一滩血肉。

可楚宁安痛的根本看不清眼前,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是血,侧脸紧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地面。

他只能听到一声声如同心脏跳动的噪音,仿若从自己身体里传来,又仿若从面前传来。

“咚咚——”

“咚咚咚——”

那跳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甚至巨大到楚宁安耳边传来破裂的声响,有丝丝血液顺着他的耳孔蔓延而下。

片刻后,已深嵌血肉、仿佛天生生长在那里的眼球,在血肉中转动几下,瞳孔一缩。

然后将目光定在了楚宁安身上。

-

如意带着江迟暮走了片刻,才拐入一间小屋,蛛网混杂、灰尘漫天,很难想象如此破落的房屋居然会存在于王府中。

房中空荡荡,唯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被白布罩住,摆在正中。

如意走上去,将白布一下揭开,顿时灰尘飞扬,江迟暮忍不住侧头打了个喷嚏,才发现被罩着的是一把琴。

并不是他前世见得多的古筝,而是一把古琴,龙香柏木制成,琴板刻着龙首与凤尾,瞧着便造价不菲。

如意道:“此琴是先皇后亲手所制,赐予王爷。后来王爷从宫中移居王府,先皇后宫中奇珍无数,他却偏偏只要带这架琴。”

江迟暮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接口道:“我猜入了王府,他便因为生病,再也没碰过这架琴。”

不然这里怎么能荒废成这个样子。

如意轻轻拨弄琴弦,尖锐的指甲拨出刺耳的琴声,她缓缓转过头,刻意上了浓妆的唇艳丽的惊人,唇角锐利,轻轻勾起,“确实如此,不过王爷不曾碰琴,不是因为卧病。而是我告诉他,这琴在迁府途中,因着下人的疏忽弄丢了。”

江迟暮愣住,随即有些气闷,“你为何要如此?”

楚宁安曾与他说过,母亲的琴艺冠绝天下,这还是先皇后亲手所做,楚宁安必然万分珍惜。

可按照他那个圣母性格,肯定不会因为弄丢了东西责罚下人。如意这么做除了戏弄楚宁安,毫无作用。

如意抿唇悄笑,“自然是因为刚吃了圣上赐药的王爷傻的可爱,我彼时想试试王爷到底傻到了什么程度,便随口糊编了件事,没想到王爷半点没怀疑不说,就连惩罚都不曾赐下。”

江迟暮有些怒,“你!”

他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冷声道:“你不是要说他的病情吗?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他必须要尽快打探出皇帝一方真正的意图。

如意侧身坐在琴前的木凳上,胡乱拨动着琴弦,微笑道:“我此次叫王妃来,其实并非是为了王爷的病情,而是另一事?”

“什么事?”

如意不懂音律,名贵的琴被她拨的嘲哳难听,她却没有住手的意思。

“王妃嫁入王府,应当也并非所愿,我猜你与王爷并无感情。王妃所求,无非是钱与色二字,一个王爷,纵然仙姿佚貌,却不值得你涉险,不如我们合作。”

江迟暮冷冷的看着他,并未反驳。

如意了然一笑,“王妃应当也看出,王府真正做主的并非王爷,而是上头那位。既然如此,你就不该负隅顽抗,还要波及到我这个可怜人。”

“可怜?”江迟暮冷笑,他可不觉得。

“你不必如此,如意也只不过与你一般,身不由己。”

呵呵。

江迟暮情不自禁冷笑,身不由已?我看是为虎作伥吧。

他面无表情道:“那你想如何?”

如意停下拨弦,改而轻柔的抚弄起琴身上的纹刻,江迟暮看着她那又长又尖的指甲,在楚宁安他娘赠他的琴上来回划弄,心里不舒服极了,恨不得让她立马松手,可他还要与她周旋,只得移开目光不看。

如意轻笑,“并无什么,不过是希望王妃以后在王府装聋作哑,不要碍了圣上的事,到时你我都能轻松许多。”

江迟暮脸色一变,“你们要我眼看着他死?”

“当然不是。”

如意指尖轻点着琴身,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圣上呢,并非想要王爷死,反而比谁都关心王爷身体康健,所以才会千方百计为他寻药,吊住他的性命。”

江迟暮精神一震,终于说到了他想要的事。

“这我倒是奇怪了,既要王爷受寒挨饿,又要王爷活着,这天子之心真难猜测,圣上到底想要如何呢?”

如意轻飘飘道:“天子之心自然不是你我能猜测,可王爷却也不是如你所说受寒挨饿。王爷出生时国师批命,紫薇在午坐命,四正无煞,是天上神仙的命格。你所说的,对仙人来说根本不算苦难,不然王爷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

江迟暮皱眉,怎么王府里一个个的,都对楚宁安的神仙命格深信不疑?长安王府是搞封建迷信的大本营?

如意继续道:“若你安分守己,王爷不会亏待你,圣上更不会亏待你。时机成熟,我还会带你进宫面圣,到时到了青眼,从此以后便是青云直上,何必要拘泥于王府?难不成你真想当深院妇人,从此断绝仕途?”

江迟暮眼皮一跳,若真如如意所说,能进宫面圣,那无疑离查清真相又进了一步。

他装作被说服的样子,“自然不愿,大丈夫志在四方,治国齐家才是我的追求。好吧,我听你的,与你合作。”

才怪!他这辈子只想在家躺着,最好不用工作不用学习,才不辜负自己纨绔的名声。

如意毫不意外,她能走到王府权力顶端,自然懂得人人都是欲壑难填,从此处下手,百试百灵。

她捂唇轻笑:“我就说王妃是个识趣人,既如此,你也要拿出些诚意来。”

江迟暮看着她的目光,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

“王爷贵重此琴重于生命,你若是反水将我欺瞒于他的事说出口,我自然没好果子吃。所以……”如意推了推桌上的琴,目光灼灼,“由你来毁了它,从此我们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江迟暮心中暗骂,表情却做的半喜半忧,“你说这琴珍贵,反而让我毁了,不是害我吗!万一你那天告发,污水不全到了我头上!”

如意轻轻走到他面前,身上馥郁的兰香飘摇而来,“利害相连,休戚相关,王妃,天下哪有只得利不但风险的好事?”

江迟暮脚步迟缓,走到了古琴面前,理智告诉他应该取信于如意,可脑海却回荡着楚宁安说为他弹琴时的眼神,若毁了这琴,楚宁安该有多失落……

他摸着琴,犹豫不决。

如意脸上浮现出诡谲的笑意,缓步走过去,拾起琴的另一端,“王妃既有犹豫,那如意便挺身涉险,与王妃一道毁了这琴,休戚与共。”

这琴看着古朴,其实轻飘飘的,如意单手便高高举起,江迟暮不得已,也跟着抬手,可心里愈发难受,挣扎得厉害。

如意厉声道:“王妃,你可瞧好了!”

她用力一掷,那琴便从半空中掉落,眼看着就要砸到地上,关键时刻,是本松了手的江迟暮朝前一扑,将琴紧紧抱在怀中,又在灰尘满满的地上打了几个滚。

关键时刻,他还是让情感占了先锋。

他身上痛的厉害,心中暗骂楚宁安,这次出去一定要让他叫自己一声爹,自己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琴声上,有股清苦的气息不断袭来,江迟暮下意识吸了两口,立马暗道不好。

他脑袋昏沉,眼前发黑,浑身无力。

这琴上有迷药!

他奋力挣扎着想起身,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得看着眼前的场景愈发虚幻,仿佛蒙着雾一般。

视线最末,是一朵绣着牡丹的粉红绣鞋。

属于如意的声音淡淡笑着:“我便知道你是个蠢的。”

下一秒,江迟暮眼前沦为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