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youanotherlife.\"
写下这最后一行字,时凌渊合上了画册。
他扫了一眼时间——
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一次,他没有时间再和洛洛一起,去看海豚,去山里捡蘑菇,去猫咖rua小猫咪了。
他必须得赶在洛洛之前,再回到那七个小世界。
那些残留在小世界里的“病毒”,越来越活跃。
这些“病毒”的实质,是人类想要自我灭亡,想要毁灭一切的恶意。
虽然主系统已经在竭力矫正、纠错,但架不住这些“病毒”,会借着管理局程序里那个从一开始就被人为设下的后门,偷偷地自我演化,偷偷地完成它们一开始被下达的任务:
毁掉祭品,毁掉这个世界。
它们一开始还只能把任务换成隐藏任务,或者根本不说出任务线。
毕竟,如果洛洛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工具人任务,那么自己的碎片,或许根本就来不及被他“点亮”,这些小世界就又会关闭。
渐渐的,这些病毒学会了篡改任务,甚至修改小世界的设定。
如果再这么下去,在洛洛的最后一个任务里,这些病毒不知道会布下怎样的天罗地网。
而偏偏那个小世界里的自己——
那个小世界里的自己,或者说100年前的自己,是根本不会在意人类在做什么的。
身为神族的自己,在看待这些人类的时候,不会有任何的好奇,也不会有一丝半点探究的欲望。
这些病毒,一定不会忘记利用这一点。
所以,100年前自己的“自大”,需要100年后的自己来纠正。
时凌渊将画册仔细封装好,定下了一个投送时间。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一点点化成黑色的烟雾,直至全部消失。
*
凌晨三点。
窗外无月也无星。
室内一片昏暗。
只有墙脚的小夜灯,散着暖暖的橘色灯光。
倏的,宴倾寒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坐起身,先看了看身边熟睡的人。
洛岩睡得很沉。
即使宴倾寒坐了起来,即使宴倾寒为他拉好了被单,还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这人也丝毫没有反应。
看来这次是弄得有点狠,把人累成了这个样子。
宴倾寒唇角微微勾起,悄无声息地踏到了地上。
他无声无息地走出卧室,闪身进了书房,坐到了电脑前。
但他并没有摁亮屏幕。
他只是冷静的,不带什么情感的,看着屏幕里自己的影像。
宴倾寒并没有说话。
然而影子开口了。
影子的话,只有宴倾寒能听见。
他说:“还需要我再做介绍吗?”
宴倾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不用。”
在本体无限接近的时候,灵魂碎片便已经共享了对方的记忆。
宴倾寒很清楚,眼前这个“影子”,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
而且,这个“影子”,在这个世界,是无法以实体化的形式出现的。
这个世界上,能与影子交流的人,只有他自己。
其实,这不会他第一次和“影子”相遇。
早在那个海岛上,在他站在洛岩的别墅外,看着洛岩一步步走进房间时,他便听到过这个影子的声音。
影子说:克制!克制住你的欲望!
克制住你想要不顾一切,把这人留在身边的欲望。
克制住你想为他亲手套上脚链,让他再也不能跑掉的欲望。
克制住你想啃咬他的身体,直到他全身都是自己痕迹的欲望。
影子说,如果你真爱他,那就学着用他的方式,去爱,去理解,去等待,去尊重,去陪伴。
这并不容易。
那些血液里隐藏着的恐惧,那些被强行压制住的暴虐,会时时刻刻地泛起。
自己终于还是做到了。
忍耐着无法言说的、唯恐他不知何时就会离开的恐慌,自己试着一点点地松开,松开那时刻都想扼住他脚踝的手。
洛岩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留在了自己身边,朝朝夕夕,岁岁暮暮。
影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宴倾寒知道,这神秘的影子,离开了。
直到最近。
尽管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但宴倾寒还是能感受到,影子,回来了。
果然。
影子又说话了。
影子告诉他:“我需要你,为我,为你自己,也为洛洛,做一件事。”
*
和屏幕中的自己“对话”,其实是有点诡异的事情。
但宴倾寒十分地平静。
他重复了一遍“影子”的问题:“所以,你是需要我,去给那些‘病毒’,最后一击?”
影子道:“对。”
这些“病毒”,已经被影子,或者说被时凌渊尽数收拢,再用黑雾捆住。
然而,由恶意形成的病毒,是最难剿灭的怪物。
即使它散落成孢子大小的颗粒,即使时凌渊用黑雾将它们永远捆住,让这些恶意和它们的主人一起被撕扯、被绞碎,也无法保保证恶意不会重生。
宴倾寒的眼底,带上了几分阴沉沉的笑意:
“你的方式,自然是不够的。”
“人类的恶意,强大到足以捆绑住神明……”
“你啊,根本还不了解人类。”
面对来自于自己的嘲讽,时凌渊略微挑了下眉。
“最开始,我认为其他的碎片会处理得更好。”时凌渊道,“但现在看来,交给你,果然是最合适的。”
时凌渊最初的人选,是展蕴。
这位来自于地狱的恶魔,对于如何彻底摧毁人类,从而彻底瓦解他们的恶意,想来应该最有心得。
展蕴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展蕴亲自动手,将这些“恶意的病毒”,连通它们主人的皮囊与灵魂,一起带到了地狱的深处。
在那里,一切古老的,超乎人力想象的刑罚,都会轮番上演。
被虫类撕咬,被鼠类啃噬,皮肤一点点剥离,血肉一块块消失。
然而,让展蕴意外的是,这些“恶意”,并没有真正消失。
一番思索,展蕴告诉时凌渊:
这些恶意太过顽固。恐怕地狱的业火,也无法烧毁这些恶意。
或许,能完全消解这些恶意的,只有恶意本身。
“让恶意消解恶意本身?”时凌渊陷入了沉思,“这要如何做到?”
展蕴摇了摇头:“人类,是我迄今也没有真正了解的生物。”
“如果我们这些碎片当中,有谁是以完全的、真正的人类身份在生活,或许,他能告诉你答案。”
就这样,时凌渊找到了宴倾寒。
所有碎片里,唯一一位以普通人的身份生存,连任何异能都没有的碎片。
也是所有碎片里,遭受了最多来自人类的“恶意”的碎片。
“噢。”宴倾寒淡淡地应了一声,对于时凌渊的“心路历程”,并没有任何的兴趣。
他脸上挂出一个令人胆寒的微笑,慢慢站起身:“什么时候出发?”
时凌渊脸上浮起一个和他毫无二致的笑:“随时。”
*
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的黑色天幕。
天幕之下,是翻滚着的熔岩。
岩浆里,有一团无法辨认形状的泥团,在被熔岩不停灼烧。
停在半空中的宴倾寒,看了下周围,对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时凌渊说了两个字:“地狱?”
时凌渊“嗯”了一声。
确实是地狱。
展蕴亲手打开接口的地狱。
对于自己是怎么一眨眼就踏入了地狱的,宴倾寒没有丝毫好奇。
他只是垂头凝视着熔岩里翻滚的怪物。
“你的记忆里,”他慢慢道:“有一个以狂热的眼神注视着你的人类。”
“他的灵魂,在这里面吗?”
以狂热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时凌渊回想了下:“在。”
“捞出来。”宴倾寒言简意赅地说着:“让这些渣滓都恢复人形。再准备一个……特殊的场景。”
*
谭淞跪在地上。
他的脑子一阵一阵的恍惚。
刚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神无可救药地堕落了,梦见那祭品恬不知耻地占有了神……
啊,还好,只是梦。
一切都还来得及。
就在刚才,那个叫洛岩的祭品,跳入了虚空的裂缝。
祭品已经献出,神一定会体会我们的良苦用心。
谭淞仰起头,以迷醉般的表情,看着自己的神——
神今天,为什么披上了斗篷?
等等,神祂,祂看向我们了!
没有错,祂是在转头看着我们!
谭淞的心,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起来。
自己为神所做的一切,终于被注意到了吗?
自己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类,终于要被看见了吗?
从小到大,自己就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自己周围的人,或者是比自己嗓门大,或者是比自己更好看。
无论是谁,都更能得到父母的宠爱,更能被老师所关怀。
而自己,永远是落在人堆里,一眨眼就找不到的那个。
甚至,甚至会被人遗忘在车的后座上,差点被活活晒死。
而长大以后,一份平平无奇的工作,一张毫无特色的脸,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人生,构成了自己的全部。
自己就是如此的……平凡,如此的不被关注,如此的不被爱。
直到遇到了神。
自从神在天上展示祂神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知道,这就是改变命运的时刻!
冥冥中,自己能听见,神在呼唤自己!
神会需要自己!
神啊,您可知道,为了接近您,为了能跪在您面前,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吗?
谭淞的眼角湿润了。
他连呼吸都越发粗重,沉沉地喘着气,眼珠都快要凸出来般,注视着神的一举一动。
神祂走过来了!
祂朝着我们,走过来了!
“你们……”神开口了,和之前一样的淡漠:“你们,提醒了我。”
“人类果然,不值得拯救。”
“很快,这个世界,就会如你们所愿,彻底毁灭。”
谭淞,连带着身边跪倒在地的其他信徒,都流着泪欢呼起来。
神俯视着他们。
神的声音,是天然的冷漠与无情。
神又开口了:“你们……和其他人类相比,是不同的。”
信徒霎时停止了欢呼,屏住了呼吸。
“为了感谢你们的提醒。”神继续说道:“我决定……从你们中带走一人。”
“他,将有幸成为神的使者,见证人类的毁灭。”
神虽然没有展露自己的面孔,但一干“信徒”们,都能感到,神的视线,从他们的身上扫过。
他们跪伏在地,浑身爬满了激动的鸡皮疙瘩,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神的使者?
见证人类的毁灭?
喔,神啊,这才是真正的,无上的荣耀!
神淡淡说着:“在我回来时,你们告诉我,谁是最合适的使者。”
说罢,神的身影消失了。
谭淞,再次抬起了头。
他嘴角抽搐,眼角含泪地大声说道:“神的使者,当然是我了!”
他身边的另两人,也抬起了头:
“……凭什么?”
“凭什么是你?”
“神的使者,怎么能是你这样一个人!”
“你哪里配了!”
谭淞唰一下转身揪住其中一人的领子:“必须是我!”
“没有我,怎么可能完成献祭!”
“没有我,你们怎么可能接近神!”
“神祂,祂从一开始,就对我,我……唔!”
谭淞的话未能说完。
因为,有人站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嘴,将利刃插丨进了他的后心。
“咣!”
谭淞倒在了地上。
他最后看到的,是剩余的“信徒”,撕打成了一团。
“是我……应该是我……”
谭淞的嘴唇还在动着。
然而,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
空中。
“恶意……减少了?”时凌渊皱着眉头。
那些用业火都无法烧毁的恶意,那些用最残酷的刑罚都无法剿灭的恶意,自行,减少了?
宴倾寒冷漠地看着地上的鲜血与尸体:
“人类就是这么可悲的生物。”
“对于洛洛,他们会嫉恨,会‘献祭’。”
“对于身边的人,他们的嫉恨会成倍增加,连一点伪装都不会再有。”
时凌渊轻轻“啧”了一声:“果然,还是你,最了解人类。”
宴倾寒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还在半死不活地喘着气。
宴倾寒道:
“重启吧。”
“再循环几次,直到你所说的的‘恶意’,完全消失。”
“这次,给他们提前准备好刀具——不足以立即致死的特殊刀具。”
时凌渊当然采纳了他的建议。
恶意,每一次都会陷入自相残杀,全无例外。
每循环一次,恶意就又彻底减少一分。
直到最后,丝毫不留。
这之后,时凌渊会再次离开宴倾寒的碎片,转而让展蕴来处理——
处理这些丑陋的皮囊与灵魂。
让饥饿的啮齿兽,一口口啃掉这些肮脏的皮囊吧。
让地狱的岩浆,一丝丝融化掉它们的灵魂吧。
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粉末残余下来。
这些恶意,将最终退出这些小世界,再也不可能,妨碍到洛洛。
*
宴倾寒回到公寓的时候,洛岩依然在熟睡。
只不过,当他躺回去时,洛岩一下就翻滚了过来。
“小寒?”洛岩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嗯。”宴倾寒立刻握住他的手——又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太凉了,便又赶紧想要松开。
不料,洛岩反而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
“手怎么这么凉……”洛岩轻声嘀咕着:“你做什么去了啊……”
“没事,刚刚……处理了一点工作。”宴倾寒吻了吻洛岩的额角,同时嗅了下他柔软的、橙子味的头发。
“我没事,你快睡吧,还很早呢……”宴倾寒轻轻说着。
“唔……”洛岩含含糊糊地哼哼着:“我好像,做梦了……”
“梦里,你……你是什么,奇怪的神族。”
“然后你要来毁天灭地……”
宴倾寒笑了。
他亲了亲洛岩的眼睛:“那结果呢?我毁了吗?”
洛岩依然闭着眼,蹭了下他的脸:“没有呢。”
“因为,你说,你……呼……”
“呼……”
话未说完,洛岩已经又睡着了。
宴倾寒再次为他盖好了被子。
当然不会毁天灭地。
因为,世界中有你。
你爱这个世界,而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