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金色的火焰-15

洛岩又闭上了眼睛。

他晕乎乎的脑子里,陆陆续续浮起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

小团子变成大团子了呀。

大团子的头发怎么这么长,好像都垂到自己脸上了。

另外……

团子是不是偷喝酒酿了?!怎么身上有一股酒酿的甜香?!

想到这里,洛岩又费劲地睁开眼,尽可能用凶巴巴的声音说道:“团子,说过不许偷酒酿……”

洛岩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额头上被轻轻按了一下。

“你该睡会儿了。”大团子,或者这自称景焱的青年男子,在他耳边低语着。

于是洛岩堕入了纯净的、无梦的睡眠。

洛岩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景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在翻看洛岩随手放在桌上的《古镇民间传说》。

深秋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洒了进来,落在景焱的脸上,让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嗯,是团子的脸。

只不过,长大了,长开了,长成了眉目深刻、容颜清隽的青年。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洛岩的目光,景焱抬起头:“醒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大步走到洛岩身边,伸出手像是要放到洛岩额上,又迅速收了回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想到这么关切问话的人,和少不更事的团子是同一个人,洛岩不禁有点神思恍惚。

就这么愣了两秒,景焱便微微俯下丨身,像是在观察洛岩的瞳孔和面色,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头还会晕?”

洛岩这才醒过神,忙道:“没有没有。”

“就昨天下船之后晕得厉害,后来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全好啦。”

他缓了缓,仰起脸看着景焱,迟疑地问着:

“呃……所以,团子你是都想起来了吗……?”

听到洛岩依然管自己叫“团子”,景焱垂下长长睫毛,略带无奈道:“洛岩,我叫‘景焱’。”

景焱的声音,温润又清冷,宛如深秋时节,在幽深的山谷里蜿蜒而过的澄澈溪流。

洛岩忙道:

“喔,抱歉。”

“之前叫顺口了。”

说实话,少年的团子,还未完全长开,确实像个团子一般白白嫩嫩。

而如今面前这人……

确实和“团子”这个名字,一点不搭。

洛岩不禁暗想着:现在的景焱,应该并不喜欢‘团子’这称呼吧。更别提“小肥啾”或者“小雪团子”了……

正走神呢,景焱又开口道:“你再休息一下,我熬了小米粥,这就去盛出来。”

“……你熬了小米粥?”洛岩又是一惊。

之前连吃鱼都是生吃的团子,怎么就突飞猛进进步到会做粥了?

景焱又是略带无奈地勾了下嘴角:“总看你做饭,看也看会了。”

说罢,景焱就离开了卧室。

洛岩在床上又呆了好一会儿,努力消化着那只小肥啾已经又化成了人,而且是个一看就比自己还要高的成年人的事实。

*

景焱熬的小米粥,味道清淡平和,喝起来很顺口。

他还特地学着洛岩的样子,用白水煮了鸡蛋,又从泡菜坛子里捡了酸豆角,切碎了之后和肉末一起炒,用来给洛岩送粥。

这个酸豆角肉末,味道稍微淡了些,不像洛岩做得那么滋味十足,但当做下粥小菜也是足够了。

洛岩尝了一口,笑着称赞道:“好吃,手艺不错!”

景焱的嘴角略微一扬,礼貌而谦和地说着:

“你喜欢就好。”

“不过是跟着你学的而已。”

洛岩又喝了一口粥,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着:

如果是少年的团子,听到我这么夸他,估计要脸涨得通红,一副尾巴都要翘起来的模样,嘴里还会说:“那当然了。我做的菜,当然会很好吃了。”

洛岩低着头,用勺子在粥碗里转了转,有些愣神。

景焱也不催他,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坐在洛岩对面一口口地喝着。

洛岩下意识抬起头,发现这青年喝粥的仪态,比团子优雅了不知道多少。

他在心底莫名地叹了口气。

这时,洛岩听见景焱问:

“怎么了?”

“你有些低落?”

洛岩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在低落什么,总不能说“感觉家养的儿子,养着养着他突然一夜长大了”吧。

他只能随口扯了个话题:

“就有点好奇,你的头发呢?”

“我昨天好像记得,挺长的。”

仙气飘飘,极优美的长发。

但今天的景焱,头发已经和洛岩差不多长短了。

景焱抿了一口粥:“我嫌太长不方便,还是短一些好。”

洛岩“哦”了一声,心里稍稍有些遗憾:长发多好看啊,和画中仙人一样美丽。

这么一点小小的停顿,也被景焱注意到了。

对方停下手中动作,带着些许不解地看着他。

那神情,倒是立刻让洛岩想起了总爱歪着头瞪着自己的小肥啾,或者撅着嘴看着自己的少年团子。

假如对面的人是少年团子或者小肥啾,洛岩多半已经笑着直说“那还是长的好看”,说不定还会伸出手去对方头顶rua上一把。

但现在换成这位容貌精致、气质淡雅的青年,洛岩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把刚才对方避而不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的记忆恢复了?”

景焱这次答复得很直接:“大部分。”

洛岩又道:“……那你现在是不是能解释一下,你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

“昨天,还有之前送双胞胎那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景焱略一沉思:“想来洛岩已经知道,你每日渡过河的,都不是……普通的‘人’了?”

洛岩道:“嗯,猜出来了一点点。”

景焱道:“那便好。”

接着,景焱用他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

村子里的村民,除开洛岩和那些幼童以外,其实都是“引魂者”。

所谓引魂者,肩负着将亡魂引去另一个世界,让亡魂得以轮回、得以往生的使命。

引魂者,最初也只普通人,却由于机缘巧合,染上了因果,负上了这样重大的责任。

当然,引魂者也不是永不休息、永不安息的。

在引魂者的力量渐渐衰弱之时,如果他们已经引导了足够多的亡魂,便能浇铸出一枚金色的“果实”。有了这枚果实,他们便有资格踏上将他们渡往另一个世界的“神船”。

听到这里,洛岩恍然大悟道:

“喔,所以那艘船,其实渡的不是亡魂,而是专门引渡亡魂的‘引魂者’?”

“阿爷阿婆们,其实都是深藏不露的,很厉害的使者?”

洛岩说到这里,在心里猛敲小统:

“统啊,听见了吗?这把厉害了!”

“我居然做了这么厉害的事!”

“啊,没有科学的世界,就是能达成意想不到的成就呢!”

小统:【宿主你好像昨天还在深情呼唤科学?】

洛岩:“……咳。”

洛岩眼里闪烁着的光,自然没能逃开景焱的观察。

青年淡淡一笑:“很激动?”

洛岩略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承认道:“嗯……”

青年脸上神色严肃了些,对着洛岩微一鞠躬:“洛岩,你确实做得很好。”

“若不是你凭着自己的力量修复了‘神船’,那这些力量消散的引魂者们,便永远无法渡河,无法安息。”

景焱如此郑重的表现,倒让洛岩心里一惊,慌忙摆手道:“不不,我只是,呃,嗯,做了自己该做的工作而已,都是很小的事……”

景焱看着洛岩有些慌张的神情,唇角略略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洛岩没有注意到景焱的神色,只是托着下巴仔细思考一下,道:“诶?不对啊。”

“最早那位阿婆,就是金苹果被你抢走那个——她,她把苹果给我了,可她没有去对岸啊。”

景焱轻叹一口气:“那是这位使者自己的……选择。”

他继续为洛岩讲述起来:

其实,不是所有的亡灵,都能被引魂者引导。

有些怨气过重,或者执念太深的,便回逗留在人间,入不了轮回。

对于这样的亡灵,引魂者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亲自将他们带往这个村落,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乘船达到彼岸,获得新生。

大部分的引魂者,早已情感淡漠,轻易不会这么做——毕竟,让普通亡灵进入这个村落,说不定会让怨气散开,污染这里残存的灵气。

但是,面对那些还未看过世界就无辜枉死的孩童,引魂者们往往会生出些怜悯之意,决意将他们带走。

然而,有的亡灵,在人间已逗留太久,根本无法渡河了。

对于这样的亡灵……最稳妥的做法,其实是任其自生自灭了。

但有的引魂者,或许会与那位小小亡灵产生深厚的情感。

那么,引魂者也会逗留在世间,一直陪着亡灵,直到对方化作灰烬。

洛岩听到这里,心中略一唏嘘:“所以那位阿婆……”

景焱点头道:“对。她已经知道那小小孩童无法渡河无法往生,自己也就放弃了渡船的机会,留了下来。”

看着沉默下来的洛岩,景焱又道:“想听听这艘船究竟怎么回事么?”

洛岩当然是打起精神,不住点头。

景焱便继续说了下去:

数年前,维持这座村子的灵气日渐稀薄。

原本恢宏非常的神船,也日益退化,最终变成了一张小小竹筏。

最后,由于再无人撑船掌舵,这张竹筏也再不载不动引魂者,只能停在水边。

眼看着村中的引魂者就要神魂尽散,身为村长的崔池,决定在人类中寻找得了机缘、能将船撑过岸的人。

这以后的故事,就是洛岩都知道的了。

洛岩想了下:“那你……”

景焱知道他要问什么,轻叹一声,略带些愧疚:“是,我便是那原来的撑船之人。”

“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数百年前的人。”

“我理应修缮神船,为引魂者们摆渡,却阴差阳错被困在了……被困在了那方竹林里。”

说到这里,景焱又是温和一笑:“还好,洛岩将我从竹林里放了出来。”

洛岩听到这里,心中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他犹豫一下,皱着眉道:“所以景焱你……一直都是人?不是……鸟?”

景焱微一低头,脸上带着些恰如其分的尴尬:“是啊,我一直都是人。”

“只不过我力量衰退,才不得不化成那鸟儿的形态——”

“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也让你见笑了。”

“这之后,我力量稳定,也就不需要再化作鸟儿了。”

景焱说得这般客气,洛岩竟不知要如何接话。

他只能一连说了几句不客气,其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嘴上这么说着,洛岩心里的疑惑,却是更深了。

景焱……真的只是暂时化成一只鸟吗?化形而成的鸟,还会掉毛、换毛?

这不科学啊——唔,算了,这件事和科学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但景焱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自己吧?

反正不管他本体究竟是什么,自己对他的态度也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洛岩也就不再追问什么,只认真地看着景焱:“那昨天的‘事故’?”

景焱神情自若地答道:“噢,那是渡船的孩童们,突然间生出了新的执念,想让你陪着他们。”

“不过,引魂者已经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只是你多多少少还是会被孩童们的执念所侵染,身体会有些不适。”

“后来看你好像做了噩梦,我就在旁边陪着你,等着你睡熟了。”

“说起来,这场小小的事故,倒是成了刺激我回忆的契机,否则我也不会记起这么多,也无法真正恢复人形。”

景焱说得笃定而自然,洛岩也就这么信了。

毕竟自己现在挺好的呀,也没有哪里不舒服。

而且,景焱也没有必要骗自己。

他没有看到,对面的景焱再次垂下眼,掩饰住了眼里复杂的神色。

*

今天自然是不用再撑船的。

景焱做了这顿还算可口的早午饭,洛岩当然不肯再让他做晚饭。

洛岩在厨房里溜达了一圈,薅出一大把带壳毛豆,准备等下都剥了,晚上烧着吃。

想到这,他又打开冰箱,打算把鲜肉拿出来剁成肉馅。

这一看,洛岩不禁失笑:

昨天闻到酒酿香气,还当是自己错觉。

结果,那大瓶的酒酿,如今已经一滴都不剩了!

这团子,啊不对,这景焱,这是趁着自己晕着,偷偷摸摸把酒酿全都喝了?

他到底是有多馋!

洛岩关上冰箱,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过身,正想教训一下这酒鬼,却看见景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

洛岩还未说话,景焱已先开口了:

“抱歉,昨天没忍住,把酒酿都喝了。”

“我以后不会了。”

对方道歉道得如此坦荡,倒让洛岩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若是小肥啾,洛岩当然可以威胁他甚至惩罚他:你啊!你别想吃炒饭了!好好面壁思过去!

但面前这位清贵的青年,让洛岩敲着他的脑袋说罚你不许吃炒饭?

洛岩实在做不出来。

洛岩只能皱着眉,嘀咕了一句:“你可真是……真是不听话啊。说好了的居然都不算数。”

听见洛岩的小小抱怨,青年的唇角又微微扬起。

他上前一步,从洛岩手里接过一篮子的毛豆:“那,请允许我帮你做点儿事,当做补偿?”

于是两人就坐在饭桌旁,一人对着一捧毛豆,专心地剥了起来。

洛岩低着头剥得很认真,咔嚓咔嚓剥出来一把后,再一起放回篮子里。

这一次,他刚把手搁到篮子里,突然手上一冷,好像按到了一块冰。

洛岩一抬头,发现景焱正盯着自己,神色竟有些紧张。

他再一看,自己刚刚碰到的,竟然是景焱的手。

想来这人也是和自己一样,正在把豆子往篮子里送?

洛岩忙把手收了回来,又皱了下眉:“诶,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昨天……昨天自己好像有点模糊的印象,这人的身体,是滚烫滚烫的?

景焱也收回手,脸上恢复了那副淡漠自然的神色:“我的体温,向来比常人低一些的。”

说罢,景焱又是一笑:“毕竟,按你的说法,我也算是几百年前的亡魂了——那体温自然是低的。”

洛岩心知这人又在拿自己往竹屋门口倒米酒这件事开玩笑,无奈道:“哎呀,别揪着人家的错误不放嘛。快,你看你怎么停手了?我剥得比你多多了!”

这么一打岔,洛岩也就不再追问别的,和景焱比赛着一般剥完豆子,跑去厨房做晚饭了。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洛岩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拼在自己床边的那张折叠单人床,已经被挪到了客厅里。

洛岩挠挠头,想说现在深秋了,客厅比卧室冷,要不景焱还是睡卧室吧,这边景焱已经先开口了:

“成年之后,我还是习惯一个人一个房间。”

洛岩听到这里,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唉,小团子已经长大了。

怎么会这么快呢。

昨天这小家伙,还在自己枕头上啾啾呢。

洛岩暗自叹口气,找出换洗衣服正准备去洗澡,却看见景焱拿了件外套准备出门。

“这么晚了,要出门?”洛岩有些惊讶。

景焱笑道:“对,有些事。”

洛岩原想问什么事,又想到这些玄学灵异的事,即使景焱说了自己也听不懂。

他便只说了一句:“嗯,那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说完之后,洛岩又觉得有些不妥。

其实……对于景焱而言,这个地方,也只他失忆又体弱时的暂住之地。

说不定,景焱在村子里,本来就还有别的居所呢。

那自己又何必让他“回来”?

洛岩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改口,那边景焱已经笑着应道:“嗯,我尽快回来。你好好睡,别踢被子。”

洛岩皱了下眉,心说这不是以前自己叮嘱少年团子的?

如今这青年版的团子,居然有样学样地还了回来?

啧。

*

景焱离了洛岩的院子,便看见了等候在外的崔叔。

崔叔正要开口,景焱已将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崔叔只能沉默不语地跟在景焱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到了翁医生的药草铺前。

这边翁医生已经迎了出来,急道:“主人!药水已经备好,您快些进去吧!”

景焱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是一个热气腾腾、半人高的木质浴桶。

景焱走到木桶边上,扶着桶沿,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一只羽毛稀疏、皮肤透着青紫、看不出是什么品类的鸟儿,出现在了木桶里。

鸟儿闭着眼睛,修长的颈项垂在桶沿上。

头顶原本应该光彩四溢的羽冠,如今也耷拉着,整个都是颓败的灰色。

若不是鸟儿时不时颤抖一下,真会让人怀疑,这只半人高的鸟儿,已经停止了呼吸。

屋子外,是满面忧愁的翁医生,和焦眉苦脸的崔叔。

过了半响,崔叔用只有翁医生能听见的音量道:“怎会如此啊……”

翁医生的声音里满是自责:

“唉,怪我,怪我没能想出如何救小洛管家……主人他竟然……”

“他竟然想出了这样的方式……”

“他不顾身体还未复原,强行以小洛管家做的甜酒为引,硬是让自己提前蜕变,催动并不成熟的神鸟之力,为小洛管家焚净怨气……”

“这强行催动的结果,便是神鸟之力在他未舒展开的经脉里横冲乱撞,如野狗一般撕扯他的五脏,如冰暴一般冻结他的血液……”

翁医生的声音哽住,已然说不下去了。

而屋里的景焱,颤抖着身体,在热水中缩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