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分裂

镶蓝旗崩溃、镶红旗溃败,城内的混乱却还没有结束,这一次变成了暴动的汉民对城内女直人的疯狂报复,城内黑烟滚滚,到处都是凌乱的尸体,无数的建筑被乱石乱铅打得如蜂巢一般,整座城市都被血与火染成一片红色。

只有位于城南的行在附近,暂时还保留着一丝平静,追杀镶蓝旗溃兵的乌真超哈和汉民百姓涌到行在前,只见得行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圈圈身穿橙黄棉甲、队列严整的两黄旗健锐,人马盔甲和武器反射着阳光,一片金光闪闪,如用一堵黄金垒成的坚固城墙。

如洪水一般涌动的人潮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隔着广场和街道与护卫行在的两黄旗兵马对峙,一边是黑压压无边无际的人海,一边是坚若磐石的军阵,两边就这么静静的对峙着,等着双方的领导者结束这血腥而混乱的一天。

穆尔哈齐领着几名戈什哈匆匆赶到行在,见到这般场景,面色冷得如同冬日的寒风一般,人山人海一般的乌真超哈和汉民百姓从四面八方将行在围住,把他的正白旗都隔绝在外,好在舒尔哈齐明显没有和八旗拼个你死我活的打算,只是拦住了正白旗的军兵,却给他这个哥哥让了一条路,让他领着戈什哈穿越人海,径直来到火药桶一般的行在前。

望着那一面面招摇的翠绿龙旗,穆尔哈齐暗暗叹了口气:“老三啊,就算乌真超哈没了,你也是大清的庄亲王,何苦做出这等事来?这场乱子之后,我大清真的再没有一丝机会了啊!”

正哀叹之时,远远传来一阵号角锣鼓之声,随即对面的人潮如刀劈波浪一般分开,一面被鲜血染红的王旗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王旗上挂着的三颗人头在风中不停的晃荡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穆尔哈齐凝眉看去,旗下的舒尔哈齐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都微微躲闪,随即又互相点了点头,脸上都露出悲凉的表情。

舒尔哈齐没有穿戴盔甲,赤裸着半个身子,那只受伤的手臂已经包扎得严严实实,额亦都紧跟在他的身后,皱着眉一遍遍扫视两黄旗严整军阵和军阵前溃逃时慌不择路冲撞军阵被射杀的镶蓝旗兵卒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是看到了舒尔哈齐的王旗抵达,行在大门打开,太监们推出一辆木车,木车上绑着被缢杀的扈尔汉尸体,舒尔哈齐微微松了口气,侧头向身旁的额亦都说道:“扈尔汉死了,也就是说两黄旗被皇上夺了回来,呵,皇上把扈尔汉的尸体推出来,证明他没有和咱们不死不休的意思,咱们好歹是争了一条生路出来了。”

额亦都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对面远远观望着的穆尔哈齐,说道:“恭亲王最重亲情,他不会让您威胁到皇上,也不会让皇上加害于您,有他在此,殿下可以好好和皇上谈一谈了。”

“那就劳烦旗主替本王在外约束好乌真超哈和百姓们,本王去去就来!”舒尔哈齐深吸一口气,策马单人单马来到两黄旗军阵前,高声喊道:“臣,庄亲王舒尔哈齐,求见皇上!”

穆尔哈齐也策马上前,来到舒尔哈齐身边,狠狠瞪了他一眼,也高喊起来:“臣,恭亲王穆尔哈齐,求见皇上!”

不一会儿,一名吓得全身瑟瑟发抖的太监从行在中走了出来,冲两人说道:“两位殿下,皇上有旨,请两位殿下上殿参拜,按朝廷规制,请两位殿下将兵甲都留在行在外面。”

“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假模假样的东西!”穆尔哈齐嘟哝了一句,在马上解起了盔甲兵刃,舒尔哈齐本就没穿盔甲、没带兵器,直接跳下马来,等穆尔哈齐也跳下马来,便和他一起随着那太监一起穿过两黄旗军阵,进入行在之中。

行在之中也满满都是兵甲齐全、威武赫赫的两黄旗军勇,兵器在阳光的照耀下寒光闪闪,舒尔哈齐却一点没把他们放在眼中,大步流星的向着大殿走去,远远便看见龙椅上端坐着的努尔哈赤,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标标准准的和穆尔哈齐一起跪拜行礼。

努尔哈赤叹气的声音清晰的传到舒尔哈齐的耳中,随即便响起了努尔哈赤沉重的话语:“都起来吧,老三,你的伤势如何?”

“回禀皇上,臣的伤不碍事,大不了就是丢一只手臂而已......”舒尔哈齐淡淡的回道,无悲无喜、不卑不亢:“相比于这么多汉民百姓和乌真超哈的性命,臣的一条手臂算得了什么?”

努尔哈赤沉吟一阵,微微一叹,苦笑着摇头道:“咱们三兄弟,怎么闹到这个场面?”

殿中一阵沉默,到最后还是性子耿直的穆尔哈齐忍不住率先开口:“老三,你搞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准备怎么收场?”

“今日要如何收场,关节不在于我,而在于皇上!”舒尔哈齐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向努尔哈赤拱手行礼:“皇上,臣诛杀完布禄、旺吉努和巴颜三人,扈尔汉也被皇上所诛杀,如今野心勃勃之人尽数掉了脑袋,再没有人能钳制皇上,这天下的事自然由皇上圣心独裁。”

努尔哈赤默然不语,穆尔哈齐则皱了皱眉,冷笑道:“老三,你这话说得,好似你是这天下最大的忠臣、起兵作乱全为了皇上?哼!你心里也清楚,经此大乱,我大清彻底分裂,八旗和乌真超哈都损失惨重,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难道我不造起这场大乱,大清就不会分裂吗?”舒尔哈齐语气中藏着愠怒,质问道:“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完布禄他们就能放过乌真超哈的将士们吗?你们这些八旗贵胄就能放过满城汉民吗?不拆解吞灭乌真超哈,完布禄他们便是掌权了又如何能安心?不抢掠屠杀汉民,你们如何解决近在眼前的断粮危机?”

穆尔哈齐根本无法回答,完布禄等人不过是个门面而已,“除汉化、兴女直”是八旗上上下下的共识,作为大清汉化的象征,乌真超哈自然是要抹除掉的。

宁古塔挤着几十万人,大多都是失产无谷之人,全靠朝廷发放粮食养着,宁古塔等地的产出根本养不活,完全是在坐吃山空,女直人自然不可能眼看着自己饿死,只能用屠刀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了。

穆尔哈齐张嘴闭嘴,始终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只能气急败坏的呵斥道:“老三,不论如何,你好歹也是我大清的庄亲王,怎能亲手把逼到大清悬崖边呢?”

“大清已经亡了!”舒尔哈齐怒道,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你们走了回头路,如今这宁古塔里的不过是一个篡夺了大清国号的蛮夷土邦,本王是大清的庄亲王,不做蛮夷之邦的首领!”

穆尔哈齐勃然大怒,刚要出言训斥,却被努尔哈赤叫住,努尔哈赤微微一叹,问道:“老三,按你这意思,你准备背清投明了?”

“大清既然已经亡了,臣自然也不必再留在这宁古塔了......”舒尔哈齐点了点头:“臣做下这般反逆之事,若不离去,皇上能安坐龙椅之上吗?今日乌真超哈和汉民百姓们与八旗、女直人互相攻杀,说一句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这儿难道还能容得下他们?那些八旗贵胄和女直人难道还能放心他们留在此处?”

舒尔哈齐深深吸了口气,直接摊牌了:“只有明国,只有明国能容得下这么多军卒百姓,既然皇上和女直不要乌真超哈和汉民了,那就让臣带着他们南归,去明国,至少能给他们一口饱饭。”

努尔哈赤默然不语,穆尔哈齐满脸愤怒,一会儿看看努尔哈赤,一会儿又看看舒尔哈齐,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张嘴就要怒斥,但努尔哈赤忽然抢先一步,说道:“老三,你呢?留在这,你依然是位高权重的庄亲王,去了明国,恐怕就要被圈禁一生了,你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舒尔哈齐轻轻摇了摇头,忽然转过身去,指着那根隐隐残留着血迹的门柱说道:“皇上,费英东可曾为自己考虑?杨丞相可曾为自己考虑过?为自己考虑的完布禄、旺吉努是如何作为的?我大清就是太多人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了,才会走到这般地步!”

舒尔哈齐幽幽一叹,回过身来:“皇上,如今连您也只为了自己考虑了,您扪心自问,臣若真的留在这里,皇上难道真的能让臣继续当这位高权重的庄亲王吗?皇上难道就不会把臣圈禁起来吗?”

“这次臣起兵造乱,各旗都在围观坐视,皇上,您是咱们三兄弟里最有才智的,难道您看不出来这里已经没有不为自己考虑的人了,臣这异类,又如何能在此待下去?”

努尔哈赤又一次沉默不言,过了一阵才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们就走吧!朕听说你把城内的粮仓都夺了去,粮食不能全给你们,留下一半,带着愿意离开的人都离开吧,朕不拦你们,那么长的山路,能有多少人走回明国,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舒尔哈齐松了一口气,跪拜行了一礼,回道:“皇上金口玉言,臣万分感激......大哥、二哥,老三我就此别过,大哥和二哥,你们多多保重。”

说着,舒尔哈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扭头便走,没有一丝犹豫流连,一直压着怒火立在一旁的穆尔哈齐皱了皱眉,扭头问道:“皇上,真让老三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努尔哈赤一直看着舒尔哈齐的背影消失,长长叹了口气,回道:“老二,宁古塔此番大乱、大清四分五裂,你也看出来了,大清已经彻底没有希望了,朕是大清的皇帝,只能陪着大清去死,你的性子朕知道,你会陪着朕走到最后一刻.......”

“所以让老三走吧,让他去明国做个富家翁,一辈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活下去,给咱们爱新觉罗家留个种吧!”

舒尔哈齐一路未停,走出两黄旗的军阵,才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子仿佛一下垮了下来,背上瞬间爬满了汗珠,双腿不受控制的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好在额亦都赶了上来,一把扶住了他:“殿下,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情况如何?皇上和恭亲王如何反应?”

舒尔哈齐重重喘了两口气,在额亦都的扶持下上了马,一边朝着人海而去,一边回道:“皇上准咱们南归,他明明白白的说了不会拦着咱们,恭亲王一贯不喜欢党争,咱们南归对他没有威胁,他不会为难咱们的。”

“上三旗不为难咱们,不代表其他几旗不会拿咱们的人头立威!”额亦都冷哼一声:“下官领着正红旗陪你们走一段,护着你们到明国地界和明军接触上。”

舒尔哈齐点了点头,猛然意识到不对,问道:“额亦都旗主,你不和和我们一起南归?留在这里,那些八旗贵胄岂会放过你?”

“下官到底还是一旗之主、大部族长,皇上不会让下官有性命之忧的,最多也就是圈禁起来......”额亦都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在建州呆习惯了,不想再挪地方了,如今这时候,人人都为自己考虑,皇上身边总得有不为自己考虑的人帮衬着。”

舒尔哈齐张了张嘴,最终生生把劝说的话语咽了下去,沉默着策马踱入让开一条道路的人海之中,乌真超哈紧随其后开始撤退,汉民百姓们见乌真超哈都开始撤离,也纷纷跟着离开,人潮渐渐退去,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城市。

策马自西门而出,眼前漫山遍野满满都是城外等待着的汉民百姓和乌真超哈的家眷,舒尔哈齐深吸口气,拽起脑后的辫子:“额亦都旗主,再帮本王个忙,这脑后的辫子也没必要拖着了,帮本王砍了吧。”

额亦都点点头,抽出腰间战刀,手起刀落将舒尔哈齐的辫子砍落,舒尔哈齐披头散发,握着那条辫子苦笑一声,扔在泥地之中:

“这大清国,彻底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