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高挂在空中,抚顺城中一片寂静,偶尔才响起几声狗吠,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紧闭着房门。
自李成梁战败的消息传回抚顺之后,这座离建州女直的首都赫图阿拉不过一百多公里的城市便如同炸了蚂蚁窝一般,无数商民百姓陆陆续续离城逃往沈阳,之后努尔哈赤统军攻伐清河、抚顺关外出现女直骑兵,城内的百姓更加惶恐,逃亡的也更多,到了夜间又有宵禁,街上便连个鬼影子都打不出来了。
这倒是方便了李永芳,穿着大红的衣袍、领着几百名衣甲鲜亮的家丁精锐、骑着高头大马、扛着礼物珠宝悄悄穿过一条条街道,出城去“娶亲”。
“委屈驸马深夜出城成婚…….”巴克山骑在马上,笑吟吟的侧头冲李永芳道歉:“和硕公主殿下到底还是有一份尊贵在,不能像寻常女子那般直接送到府上,再说了,在城外成亲,也少了一些闲话。”
“参领不必客气,在下亲往迎亲,本该如此!”李永芳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参领说的对,如今明国还在和大清交战,在下的身份也不宜暴露,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的迎娶公主殿下,说起来也是委屈公主殿下了,日后待大清底定天下,在下再为公主殿下安排一场盛大的婚礼!”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巴克山咧嘴笑着,说道:“驸马爷,皇上一贯重视汉人,我大清的丞相只是一个被明国瞧不上的八股进士,到了大清地位甚至八旗旗主之上,您贵为参将,到了大清必然受皇上重用,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啊!”
李永芳笑得眼都眯了起来,忙不迭的点头:“那还得靠参领大人多向皇上美言几句,在下一心向着大清,自然是忠心耿耿、为皇上肝脑涂地。”
巴克山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可察觉的瞥了一眼李永芳身后的家丁精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李永芳嘴里一副对大清忠心耿耿的模样,心里还是对他们有戒心,带着这么多顶盔贯甲的家丁精锐去“迎亲”,摆明了是担心自己搞了什么埋伏。
而自己确实在城外做了埋伏,但那埋伏的暗子恐怕李永芳到死也猜不到。
李永芳注意到巴克山的眼神,微微一笑,解释道:“参领大人,这场婚宴,抚顺的将官都在庄子里,万一有几个不长眼的闹起来惊扰了公主殿下,在下便是万死也不能赎罪。”
巴克山心中冷笑,李永芳把抚顺的官将都弄来参加婚宴,也是在对他们进行一场服从性测试。
抚顺作为大明与建州女直通商的口岸,抚顺的官将不少都私下和努尔哈赤有勾连,收受贿赂、走私军火图纸、出卖军情不一而足,李永芳便是其中的代表,所以李成梁兵败身死,明廷必然要找人背锅,这些家伙满身虱子,担心被朝廷清算,才会产生背明投清的想法。
清河一座孤城大败建州女直的正红旗,也给抚顺的不少人当头一棒,他们背明投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逃避朝廷的追究,若是建州女直连清河孤城都攻不下、不过昙花一现,他们这帮人背明降清又有什么意义?岂不是自掘坟墓?
所以连李永芳都左右摇摆了起来,左右摇摆,便心思不定,心思不定,便会有人试图自行其是。
故而李永芳今夜才会把这些抚顺的将官都找来赴宴,迎娶满清公主,如此大逆叛国的事,若有人反对或想溜走,当场就能除掉,剩下的一个个都参与了婚宴全程,都和李永芳绑在一根绳上,只能随着他的指挥棒行动了。
巴克山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心中却冷笑了一声,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李永芳这般苦心布置,倒方便了锦衣卫之后的行动。
说话间,李永芳和巴克山便来到了“和硕公主”居住的庄子,早就等在门外的“奴仆”点起了一挂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瞬间搅动得浑河岸边一片欢腾,乐师奏起欢快的乐曲,李永芳丛马上跳下,一马当先走入敞开的大门中,抚顺的官将都等待已久,不少人纷纷站起身来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
李永芳满面春风的抱着拳一桌一桌见礼,见到有面容不善或坐在椅子上不动的,便暗暗使个眼色,身后紧跟着的家丁悄悄记下此人的相貌名字,等着日后处置。
不一会儿,只听得鼓乐声大响,巴克山登上婚台,抽出一份“圣旨”,用女直语和汉语宣读起来,不少人听到其中“和硕公主”四字,顿时大惊失色,有人已经在悄悄打量四周、准备悄悄逃走。
李永芳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故意等了一阵,见没人当场跳出来反对,不由得意的笑了笑,这才跪拜谢恩领旨,命家丁抬上礼品,如今情势复杂,此次婚事一切从简,匆匆走了一阵流程,几名侍女便将盖着红盖头的“公主”引了出来,与李永芳一起礼宾、祭祀天地。
礼成之后,“公主”被送入洞房,李永芳却没有跟着去,举了一杯酒,笑道:“诸位同僚,我李永芳今日能尚公主,一来是得大清皇帝看重,二来也是因为有各位相助,说起来,我等有今日的富贵,靠的也是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扶持。”
席中将官不少人都在面面相觑,没人是傻子,李永芳的话中话他们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警告他们一个个都是满身污泥、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李永芳微微一笑,摆出一副忧虑的样子,叹了口气:“唉,如今清河战况激烈、情势这般复杂,我等要为国守好这抚顺城,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唯有大家团结一致,才能保得抚顺一方安宁。”
巴克山心中一阵嘲讽,为“国”守卫抚顺,为哪个国恐怕就要看清河之战的结果了,李永芳这算是交了个底稳定军心,让众人老老实实跟着他干。
席中不少人低下头去思索起来,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连犹疑不定试图逃跑的将官都少了,巴克山微微摇了摇头,身子往后仰了仰,冲一旁扮作护卫的张闲问道:“千户大人,如今看来抚顺干净的没几个、有胆子的更少,呵,这般情况,就算咱们拿下抚顺,恐怕他们也没胆子和咱们一起出关抄掠建州女直后路。”
“那是给他们的利诱和压力还不够大!”张闲压低声音说道,露出袖中藏着的一份金轴一角:“这帮人欲背明投清,还是担心朝廷清算他们以往交际女直、买卖军情的罪过,若有天子圣旨赦免他们所有罪过、有功者重赏,领头的李永芳又死了,他们也得好好再考虑考虑。”
“天子圣旨?如今李成梁兵败的战报恐怕才到京师吧?怎么会有圣……”巴克山猛然反应过来,惊道:“千户,这是之前命你们潜伏辽东的那份圣旨?你们要矫诏?”
张闲点了点头,将圣旨往袖子里收了收:“如今这般情况,只能趁着群龙无首的混乱时候、借天子的威势来压服抚顺的军心官心了。”
巴克山身子有些微微发抖,脸有些微微发白:“矫诏,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
“先顾着以前吧,这一关闯不过去,咱们连刑场都没得上!”张闲苦笑一声,耸了耸肩:“参领安心,所有罪过我一人担了,早十几年我就该被牵连诛灭九族了,天子仁善让我多活十几年,够本了!”
红烛闪烁,孔贞儿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之上,等了半天却依旧没人来,顿时是坐不住了,一把扯下红盖头,自顾自的起身走到摆满瓜果的红木小桌旁,掰了一根香蕉剥皮啃了起来,一边嚼着一边扫了扫周围:“啧,又要谋杀亲夫了,这辈子恐怕都嫁不出去了哦!”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一把推开,一脸通红的李永芳立在门口,见到坐在小桌前的孔贞儿顿时一愣,慌忙行了一礼:“怠慢了公主殿下,请殿下恕罪。”
孔贞儿也是一愣,咽下嘴里嚼烂的香蕉,巧笑盈盈的起身,坐回婚床:“额驸何必如此客气?额驸担着抚顺一城安危,若有事务缠身,自去处置便是,不必顾奴。”
李永芳嘴角含笑,依旧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双眼却把整个婚房扫了一遍,确认房中没有藏着人,这才走进门中,原本紧绷着的身子微微松了松,问道:“公主尊贵,怎么没有留人在房中服侍?”
“洞房花烛夜,哪用那么多人看着?我大清没这么多规矩!”孔贞儿微微一笑,如四月春风拂面而来:“再者说,奴若留下那些侍女宫人,额驸又如何能放下心来?”
李永芳面上有些尴尬,赶忙行礼道:“公主殿下原谅则个,沙场尸山里滚了几十年,养成习惯了。”
李永芳轻轻松了一口气,身子更为松弛,这才集中注意力去看床边坐着的孔贞儿,却见得好个温婉美人,眉似初春柳叶、脸若三月桃花、檀口轻盈、纤腰婀娜、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不由心神一荡,一时看得呆了。
孔贞儿见他这幅模样,噗嗤一笑,伸出嫩白如葱的手指勾了勾:“额驸,此时当同饮合卺酒了吧?”
“啊!对对对!”李永芳猛然间反应过来,亲自把合卺杯里倒满美酒,端着合卺杯毕恭毕敬的走到床前,一边偷眼瞧着孔贞儿的俏脸,一边递上合卺杯。
“额驸若想看奴,大大方方看便是,你我夫妻,何必如此拘谨?”孔贞儿微微一笑,伸出手却没接合卺杯,反倒拽住了李永芳的手:“额驸,奴生得这份容貌,就有一个好处:你们的眼中只容得下奴这张脸,容不下其他的东西。”
李永芳一阵疑惑,手上汗毛猛然间竖起,千百场沙场血战磨练出来的直觉让他顿觉危险,立马就要往后退,却见得寒光一闪,锋利的刀刃已至眼前,只能下意识抬手去挡,一阵剧痛传来,手臂上多出一条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
“来人!”李永芳惨嚎一声,想要后退却被孔贞儿拽住衣袖,一时没有挣脱开,又被她一刀捅入腹部,刀搅的剧痛反倒激起李永芳的血气,李永芳怒吼一声,一把揪住孔贞儿的手脚、高高举起,将她狠狠扔了出去。
孔贞儿在半空中尽量调整保护姿势,摔在地上依旧呛出一口鲜血,李永芳正欲上前补刀,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嘴鼻之中喷出一股浓稠的黑血。
“苗家的蛇毒,好好尝尝!”孔贞儿从地上挣扎起身,往前飞扑,扑到婚桌底下,伸手一探,抽出一把暗藏在婚桌下的三连发手弩,还趴在地上便侧身扣动扳机,三发寒光闪闪、同样涂满剧毒的弩箭飞射而出,直扑李永芳而去。
李永芳有心想躲,但蛇毒发作太快,让他有些腿软脚软,只能堪堪避过要害,弩箭扑扑扑的射入他的身躯,引得他惨叫一声。
门外的家丁听到动静已经闯了进来,孔贞儿却全然不理,冲上前去一脚把李永芳踹倒,染血的匕首扎向李永芳的心口,李永芳下意识抬手去挡,但手软脚软,被孔贞儿一发狠将手掌一起捅了个对穿,刀刃狠狠扎进心脏之中,顿时血若涌泉,“呜啊”惨叫一声,双眼顿时失去了焦点。
“大人!”刚刚闯入房中的一众家丁大惊失色,有几个反应快的持刀冲了上来,但孔贞儿已经一跃而起,扯掉碍事的婚袍,一扭身避过一名家丁射来的羽箭,快跑几步,直接撞破窗户跳出房去,如一只蝴蝶一般跃上院墙,这才抹了一把满脸的鲜血,双腿一发力消失在院墙之后。
待那群家丁跳窗追来、翻上院墙看去,墙外只剩下一片如墨的黑夜,浑河流淌向西的波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