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城外数里的一座小山上,女直人的余丁在山上搭起了一座高高的望楼,努尔哈赤便立在这座望楼上,俯瞰着清河城。
努尔哈赤并不是第一次来到清河,当年他还是李成梁的“奴儿”,前往辽阳拜会李成梁之时经常会路过清河,清河是通往辽阳的必经之路,但它不是抚顺那般是大明与女直诸部通商互市的口岸城市,处在四山包裹之中,交通不便、发展缓慢,努尔哈赤印象中的清河还只是一个居住着千来个卫所军民的屯堡土城而已。
但随着建州女直的崛起,清河的战略地位逐渐加重,李成梁在此投入不少资源开发发展,把清河打造成一座要塞城市,作为辽阳的前沿屏障,如今努尔哈赤见到的清河城,和他印象中的屯堡土城相比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
城墙肉眼可见的厚实,李如柏的骑兵在城墙上并排跑马都不觉得拥挤,全部由巨石筑成,不知累死多少卫所兵卒和民夫余丁,城墙呈凹多边形,依托地势大体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五角星状,每隔几步就有一个马面,其上设置了大大小小各式炮台,重炮轻炮黑洞洞的炮口瞄准任何一个角度,只要攻城,无论从哪个点进攻,都要面对守军交叉火力的多重打击。
在以往的战争中,明军自己和面对的敌人对火器的应用并不多,城防的重点在于防止敌人登城,因此城墙往往修筑得高耸而规整,以此增加敌军登城的难度。
但如今战争的形态开始逐渐改变了,大明火器的飞速发展也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外溢,单大同兵工厂每周生产的火器就能武装一个小型国家,以前尚处在部落联合体时期的建州女直,努尔哈赤光靠走私就能攒下一支炮队来,更别说像如今大明面对的印度、鹰格兰之类能大量自产火器的国家了。
原本高耸规整的城墙面对火炮的轰击很容易垮塌,故而如今大明对要塞城墙的改造,基本都是把城墙修得低矮倾斜、加强厚度,以增强城墙的防炮能力,清河城的城墙也是如此。
但城墙低矮倾斜,不代表攻城方可以直接顺着城墙爬进城里,城墙外与护城河的中间,明军填起了一道“防护坡”,在护城河的边缘用泥土填起一个三角形区域,形成一个围绕城墙的平缓斜坡,令这缓坡与守城方兵卒的视线形成一条直线,以便铳手瞄准射击,并且也可以防御火炮的轰击,斜坡修得坑坑洼洼、其中也埋设了不少地雷和陷坑,力求让攻城敌军拥堵在斜坡上,接受守城将士炮火火铳的洗礼。
林志礼坐镇清河之后,又对清河的防御进行了大规模的加强,除了加固城墙城门,在城外的平原上也做足了文章,将城外所有民居和建筑全部拆除、林木全部砍伐,只留下树桩和建筑地基形成天然的绊马索,用来干扰女直骑兵的行动,甚至还发动军民将附近几座小山铲平,尽量为清河的火炮和火铳清除射界。
除此之外,明军还环绕城市挖掘了大量的壕沟和拦马沟,整个清河外围沟渠纵横,壕沟之中都密密麻麻的插着削尖的木棍和断矛,挖出的泥土便在壕沟边沿垒成土墙,土墙之后、另一条壕沟之间的平地则布满了地雷和陷坑。
女直大军若要攻城,这些拦马沟和深壕,还有密密麻麻的地雷、陷坑和密集的小坑洞让他们无法推着挡铳挡箭的盾车和“龟车”前进,只能步行冲击,但进了壕沟,就算清理掉壕沟中的断矛尖木,也得爬上一阵很长的斜坡,还得想办法翻越壕沟边沿的土墙,速度只能慢下来,必然会形成拥堵。
而这一切过程都暴露在清河城墙上的明军炮火打击之下,明军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予女直大军大量杀伤的机会,拥堵在一起的密集人群必然遭到明军炮火的集中轰击。
就算冲过壕沟,还有大量的地雷和陷坑等着,之后还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壕沟,再往后还有护城河和城墙,突破了护城河和城墙,林志礼在清河城内也构筑了大量的土堡敌楼,清河城还有内城可以坚守,这么强大的立体防御机制,若是按照一般的方法攻城,女直大军就算在城下放干了血也冲不进清河城。
努尔哈赤深深吸了口凉气,他知道李成梁对清河的要塞化改造,从辽东军的军将那买来过清河的改造图纸,建州女直的首都赫图阿拉也仿造清河进行了要塞化改造,但如今实地一看,这座固若金汤的坚城却让努尔哈赤产生了面对李成梁时都没有过的惊惧感。
周围的八旗旗主和一众将官大多也是面容凝重,有几个愣头青倒是跃跃欲试,想要攻破清河为他们的功劳簿添砖加瓦。
“清河这座城不好攻,咱们恐怕要做大量伤亡的打算了,李成梁到底还是不负名将之名,在清河留了一手.......”努尔哈赤微微一叹,侧头问道:“穆尔哈齐,你的探骑一个清河附近的百姓都没找到?”
穆尔哈齐摇了摇头,苦笑道:“周围村寨鬼影子都没有,别说人了,一粒粮食、一根马草都找不到,啧,那些百姓许是被何和礼乱屠乱杀给吓着了,统统躲进了山里,山里有李如梅领着辽东军的家丁精锐活动,派小股部队进山怕会被他们吃了,大股部队进山必然惊了百姓,定然是找不到人的。”
“何和礼那蠢材,大好局面统统给他毁了!”杨镐怒骂一声,一个汉人尼堪骂到八旗旗主的身上,往日里必然会引得各个旗主不满,但今日却没人替何和礼出头,反倒不少旗主跟着怒骂起来。
百姓都被何和礼吓得躲进了山里,清河附近坚壁清野,女直大军便没法从附近村寨购粮征粮,粮草辎重只能从关外起运,途径漫长的山道送入军中,如此漫长而险峻的山道,李如梅统率的“游击队”可以四处袭击、来去如风,女直大军随时面临着断粮的风险。
李如梅和他的游击队也不可能不吃不喝,山林之中能够屯驻军队、储藏粮草的地方不会太多,若是有熟悉当地地形环境的百姓作为向导,努尔哈赤就能派出老猎手去搜寻这些地方,彻底消灭李如梅的游击队,没有李如梅在后方骚扰,粮草辎重运输自然就安全无忧。
但如今清河附近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女直的老猎手都是山野追猎的专家,但毕竟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要消灭熟悉地形的李如梅所部,可谓困难重重。
“何和礼那厮如今下落不明,若是逮到他,朕必亲手送他归西!”努尔哈赤也怒骂一句,扫了眼城墙上高挂的镶金李字大旗,叹了口气:“但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拿下清河再说,派个使节先去劝降吧,我大清也得先礼后兵!”
“东虏炮还不少啊!”林志礼拿着望远镜远远观察着女直的军阵,不少女直余丁正在挖壕驻营、构筑炮位,黑洞洞的炮口直直的瞄准着清河城。
“听五弟说,长奠堡之战中东虏的炮队就能和咱们辽东军旗鼓相当,如今又缴获了不少辽东军的火炮,数量大大超过咱们.....”李如柏微微叹了口气,揉了揉脸:“压制不住东虏的炮队,努尔哈赤弹药够多,能够直接把城下的矮墙壕沟轰出几条路来,咱们还是得做好巷战的准备。”
林志礼点点头,也叹了一声:“幸好只要守个十来天,拖到大雪封山努尔哈赤就得退兵,唉,若是抚顺的李永芳能够出兵抄了努尔哈赤的后路,东虏面临断粮之危,努尔哈只能提前退兵了。”..
“李永芳那个怂包没那胆子,他能守好抚顺,让咱们侧翼无忧就算完成任务了!”邹储贤轻蔑的一笑,点了点远处女直的旗号:“看旗号,努尔哈赤把监视抚顺的正蓝旗也调了过来,汇集十余万大军,这是准备吞掉咱们了,抚顺关外监视的女直军队不会太多,李永芳若是这都守不住,等天子一到,必然砍了他的脑袋。”
林志礼心中有些不安,正要开口说话,女直军阵中却奔来一名举着白旗的骑手,到了壕沟前便跳下马来,一边挥舞着白旗一边奋力高喊道:“清河的将士们!我乃是抚顺李参将部下游击王和伍!李参将已投奔大清、赚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清河的兄弟们,李成梁在长奠堡大败、精锐尽墨,尔等一座孤城、数千将兵如何能守?不如弃暗投明,我大清绝不会亏待诸位!”
城墙上一众将官脸色都白了,李永芳卖国求荣,抚顺失守,则沈阳必失,女直大军可以绕过清河,从沈阳转向围攻辽阳,辽阳的精兵强将都被集中在清河,必然是守不住的,辽阳失守,他们守着一座清河孤城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是乱我军心之计!”林志礼断然喝道:“李永芳若真的投降了,努尔哈赤绕道沈阳便是,何必来啃我清河这块硬骨头?李永芳或许还在摇摆,但抚顺必然未失,努尔哈赤大军来攻清河,就是要用咱们的人头和辽阳的辽东军家眷逼李永芳和他部下下定决心!”
“林巡按说得没错!”邹储贤也大喝一声,附和道:“隔着那么远,谁能看清是不是真是李永芳的部下?必然是努尔哈赤从乌真超哈里找了个身形相仿的,以谣言乱我军心!”
一众将官纷纷点点头,都觉得确实如此,那王和伍见城上半天没反应,又继续喊道:“明军的军卒兄弟们!你们平日里受了军官多少压迫?挨了官府多少差役苛捐?只要投诚大清,大清会把那些军官家丁的田土都分给你们!皇上也承诺了,只要清河开城,三年免赋免差!”
城上一阵轰然,林志礼却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之前听了徐渭的锦囊遣散了城内的卫所兵和民夫,努尔哈赤果然在这上面打起了文章,试图利诱这些受尽压迫的底层军卒临阵倒戈。
只可惜,如今城里的守军全是一堆“反动派”,林志礼冷冷一笑,指着王和伍对周围的将官说道:“都听见了?努尔哈赤破了清河辽阳,是要分你们的地的,你们刚刚拿了辽沈的沃土,还没捂热,你们甘愿让努尔哈赤分个干净吗?”
一众将官都是愤愤不平,城上的家丁和战兵也都高声怒骂起来,那王和伍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劝降反而产生了反效果,一时傻在了原地。
但明军没让他再傻站多久,调整好角度的三门重炮一齐轰响,王和伍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连人带马轰成碎肉,只剩下半个身子在地上痛苦的哀嚎起来,城墙上随即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努尔哈赤似乎也没想到王和伍的劝降不仅没有动摇清河军心,反倒激起了清河守军的士气,好一阵没有动作,过了一段时间,女直军中才推出一个木车来,车上高高竖着一根粗木,粗木之上绑着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虽然距离遥远、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李如柏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顿时泪流满面,惊叫着就要跳下城去:“父亲!”
护卫赶忙将李如柏抱住,林志礼心里也堵得慌,眼眶微红,一拳砸在垛口上:“辽地霸主,尸身竟被努尔哈赤如此折辱!哼,把那家伙押上城来,他想要活命,就得帮咱们做些事!”
努尔哈赤看着粗木上绑着的李成梁尸体,不由得微微一叹,李成梁在宽奠堡据守数日,努尔哈赤用重炮轰来宽奠堡城墙,堡内数千家丁和兵卒无一投降全数战死,李成梁也引火自焚,努尔哈赤损失了好几个戈什哈才在大火中把李成梁的尸身抢出来。
李成梁坐镇辽东数十年,不少女直人和蒙古人视他为神,汉人也是如此,努尔哈赤就准备用他的尸身告诉清河的守军,“神”也被大清杀了,他们这支孤军又如何能抵抗自己?
守城最重要的便是军心和信心,军心动摇,攻打清河就容易多了。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声声不怎么清晰的女直语被风声裹来,话语的内容令努尔哈赤浑身一颤:“女直的兄弟们!我乃正红旗旗主、董鄂部族长何和礼!我已弃暗投明,投奔大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