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大雪封山?”林志礼皱着眉念了一声,李如柏心慌意乱、走的匆忙,连城门楼子的门都忘了关,一阵寒风穿堂而过,让林志礼不由的裹紧了衣物,起身去关门,正瞧见远处的青山,顿时反应了过来。
辽地山地众多,且气候严寒,一到冬天就会大雪纷飞,山道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积雪深厚,甚至会堆积的比人还高,如此积雪覆盖的崎岖山道,莫说大军运动了,便是连山中生长的野兽也难行动,这就是所谓的“大雪封山”。
这两年气候反常天气越来越严寒,有时候甚至还没入冬便会天降大雪,将山道封得严严实实,交通断绝、人兽绝迹。
建州女直的统治中心赫图阿拉便位于群山之中,努尔哈赤要攻略清河和抚顺,粮草军备要从赫图阿拉起运、后备军卒要在赫图阿拉集结,一旦大雪封山努尔哈赤还没有攻陷清河和抚顺,后援断绝、粮草无继,建州女直的大军战也无法战、退也没法退,顿时便成了坐困死地的孤军,故而努尔哈赤必须赶在大雪封山前攻下清河和抚顺乃至辽阳沈阳,否则便只能退兵回家过冬了。
李成梁希望赶在大雪封山前消灭建州女直,在秋收时期仓促兴兵,给自己的战败埋下了一个伏笔,但也让努尔哈赤的时间异常紧迫,如今离入冬最多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若是朝廷反应快,援军来得及时,留给努尔哈赤行军、围城、攻城的时间更短,乐观的话,林志礼只要能在清河坚持十来天,努尔哈赤就只能退走了。
努尔哈赤不可能等到来年开春再战,到时候朝廷的援军都已到位,辽东的残兵也整顿完毕,他辛辛苦苦拼下的战略优势将丧失殆尽,努尔哈赤不是傻子,必然会抢在大雪封山前来攻,攻守之势异也,如今仓促起兵的成了努尔哈赤,拥有时间优势的成了他林志礼。
林志礼微微一笑,徐渭这是在明白的告诉他需要在清河守御多久,给了他和全城军民一个目标,有目标,就不会在漫长而艰苦的守城战中消磨掉军心士气,军心士气在,清河才有可能守住。
关上房门,林志礼迫不及待的小跑到书桌前,拿起第二个锦囊,抽出里面的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依旧简单明白——地利,四山之城,层层阻击。
林志礼重重点了点头,徐渭的这个锦囊,实际上是在提醒他御守清河的方略:清河乃是四山之地,四面环山,东有鸦鹘关三道关卡卡死了官道大道,山间道路狭小、小路歧路众多,地理形势可以称得上“守为绝境、战为奇地”。
徐渭的方略很简单,依托清河的地理优势层层阻击,设伏于山间狭地或山间小路,一点点消磨掉女直大军的锐气,等锐气丧尽的女直大军来到清河城下,遭到这座坚城的迎头痛击,必然士气大跌,自己守御清河也就多了几分胜算。
林志礼掂了掂手里的锦囊,心中盘算一阵,拿起了第三个锦囊,倒出纸条一看,这一次上面的字不像之前几个锦囊里的那般龙飞凤舞,让人都有些看不懂,写得工工整整,一贯洒脱随性的徐渭如此花心思,明显这一张上的内容最为重要——人和,谨防奸细,家丁和募兵及其家眷可用,清河将帅官吏、卫所兵卒及其家眷当尽数遣散,绝不可用。
“建奴蓄谋已久,必然会收买清河将官,防着他们是自然之理,卫所兵不堪用,但拿来守城还行,为何要全数遣散?”这一条写的犹外的详细,林志礼却琢磨了半天,长叹一声,起身走出城门楼子,立在垛口吹风清醒头脑,正见城下一名正挖掘壕沟的卫所老卒跌倒在地,监督的小旗赶上去不由分说挥鞭就打,打得皮开肉绽,周围的卫军和农夫躲闪不迭,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林志礼幽幽一叹,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些卫所兵卒平日里形同农奴,饱受压迫欺凌,以前有李成梁和辽东军的军威压着也只能认命,如今李成梁惨败身死,辽东军全军崩溃,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直给了他们一个新的选择,这些本就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卫所兵自然会去赌一把。
林志礼很清楚努尔哈赤温恤汉民的政策,当年李成梁上报天子的那封奏疏就是他润色的,若是努尔哈赤挑些逃亡汉民在城下宣扬分地分屋的政策,这些卫所兵绝对会把他和李如柏给绑了,连着清河城一起献给努尔哈赤。
反倒是李如柏手下和留守的这些家丁精兵,大多是清河、辽阳等地的地主,努尔哈赤杀过来,要拿他们的田地房屋去收买汉民,他们自然不会愿意,作战意志相对坚定不少。
至于那些募兵,都是一群为钱而战的“雇佣兵”,钱给够就行。
林志礼皱了皱眉,遣散了卫所兵,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更加薄弱,但不遣散他们,等于是在自己屁股底下埋了颗地雷,随时把自己炸上天,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也只能冒着兵力不足的风险,让这些不可靠的卫所兵各回各家了。
大明的兵,自己用不得,反倒成了人家破城略地的利器,林志礼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现在终于是理解了为何当年还在军校里学习的儿子会和自己说边军的家丁募兵制就是一条邪路。
揉了揉眉头,回到城门楼子里打开最后一个锦囊,掏出纸条,上面的字更为工整,徐渭甚至用上了科举的标准字体馆阁体——若辽东军重挫,但李汝契性命尚在,或家丁精锐虽败未溃,则前数三条锦囊之计足可守城,若辽东军精锐尽墨、全军崩解,李汝契战死沙场,单依前计清河必破,万万务必依此条计策行事…….
林志礼紧紧盯着纸条上的那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一字一顿的读了出来:“分田!”
“分田?”李如柏将信使和探骑送走,在登上城楼的台阶上遇到急匆匆赶来的林志礼,刚刚听林志礼说上两句,便惊讶的打断道:“姑父,分谁的田?如何分田?为何要分田啊?”
“你听我细细说来!”林志礼拉住李如柏的手就往城墙上走,瞥了一眼跟在李如柏身后的亲卫家丁,这些亲卫家丁都识趣的停下脚步,给林志礼和李如柏留下密谈的空间。
“我们要把清河的田地都给分了,分给那些卫所兵和民夫!”林志礼一边走一边解释道:“他们都是清河本地人,平日里受尽了你们辽东军的压迫欺凌,建州女直一到,若是为其所用,他们熟悉清河地势,我等便没法借地势层层阻击女直大军,女直大军顺顺利利一路冲到清河城下,这清河城又如何能守得住?”
“故而我想让你做主,把清河此地所有家丁精锐名下的田地都分给他们,他们即便对咱们依旧有怨气和疑虑,也不会轻易为女直人所用,咱们也少了一个威胁。”
李如柏眉间皱成一团,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姑父,这如何能行?那些家丁如何会甘愿把自己的田地让出来?咱们守城还得靠着他们,若是强夺,岂不是要逼得他们附贼造反?”.
“他们会愿意的,因为咱们可以拿更好的田和他们换!”林志礼斩钉截铁的说道:“你们李家是辽东最大的地主,占着沈阳、辽阳,乃至锦州、广宁最为肥沃的土地,把它们统统拿出来,换清河的田地,这些家丁绝不会反对的。”
李如柏一惊,又一次摇头摆手起来:“不行,这等事,我如何能做得了主?我.....”
“你能做主!”林志礼直接打断了李如柏的话:“万幸总兵把你留在了清河,子茂早早去了新军,又是个不爱管事的性格,平日里辽东军的事都是你帮着总兵管着,如今辽东李家数你威望最高、资历最深,你不做这个主,还能由谁来做?”
李如柏低下头去沉默不语,林志礼暗暗叹了口气,李成梁这几个成器的儿子都继承了李成梁身上的一些特点,李如松继承了李成梁的将才和作战风格,李如梅继承了李成梁的武艺弓马,而李如柏则继承了李成梁生意人的头脑和性格。
这种头脑和性格有时能让人敏锐的抓住机会以小搏大,但也会让人利令智昏遮蔽双眼、看不清大局变幻,李成梁如此,李如柏也是如此。
林志礼扯住李如柏的衣袖,正要再劝,一名亲卫家丁却跑了过来,拱手奏道:“巡按大人、二公子,鸦鹘关传来消息,有溃兵正往清河而来,领头的是五公子。”
李如梅一路都没休息,日夜不停的纵马狂奔,直往清河逃来,路上战马都累死了两三匹,自己也弄得蓬头垢面、满眼血丝,抓着一根羊腿狼吞虎咽,如同乞丐一般。
“战况就是如此,此战败得窝囊!”稍稍恢复了些元气的李如梅一边给林志礼和李如柏讲述长奠之战的战况,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啃着羊腿一边说道:“若非那些逃亡建州的汉民死战不休,我们必然能击破东虏的军阵,此战必然大胜,娘的,那些辽民在汉地懦弱得如羊群一般,怎么在蛮夷手下这般凶悍?”
林志礼长长叹了口气,评价道:“努尔哈赤不是胜在战场交锋,而是胜在辽民民心,哼,可笑!这些辽民的民心本该心向我大明,如今却反倒为蛮夷所用,让咱们自食恶果!”
李如柏愁眉不展,没有接话,喃喃念道:“建州女直,也有新军了啊.....”
李如柏和长兄李如松从小一起师从徐渭、一起玩闹成长,感情最为深厚,平日里书信往来颇多,对新军也多有了解,深知新军战力之强,如今建州女直也冒出来一支新军,而且战力不俗,就他手下这几千家丁,如何能与之对战?
林志礼皱了皱眉,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子贞,莫再犹豫了,清河若是受不住,辽阳必然沦陷,辽阳失守,沈阳侧翼暴露,必然也守不住,辽沈沦陷,他努尔哈赤难道还会帮你们李家留着田地吗?努尔哈赤靠着分田分地夺走了逃亡汉民的民心,攻陷辽沈必然故技重施以夺百万辽民之心,地从何来?你们李家的土地难道还能保得住?不如现在就分了,让清河再无后顾之忧,咱们也能全心应对女直的大军。”
李如柏嘴唇动了动,垂下头去,依旧沉默不言,林志礼见他还在犹豫,心中一怒,起身绕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子贞!你还看不明白局势吗?总兵在长奠堡惨败,辽东精锐尽墨,辽事败坏至斯,朝廷总要拿个罪魁出来给天下一个交代,还有谁能比你们李家当这个罪魁更合适?朝中那些疯狗一般的官吏会蜂拥上来撕咬你们,直到把李家彻底撕碎咽下!”
林志礼喘了一口粗气,指向房中的辽东地图:“子茂深受天子喜爱,但天子最多也只会保下他,李家依旧会担着这个罪魁的名号家破人亡,要想救你们李家,你们就得亡羊补牢,立下大功,功过相抵,才会有人敢为你们说话,李家才有一丝保存的希望!”
“据守清河就是这个‘功’!守住了清河,辽沈就能保全,辽沈无事,辽事就不会一发不可收拾,你们也算得上将功赎罪,天子那般喜爱子茂,总会给他留点面子,加上总兵往日的功绩和你们的功劳,对李家也不会追究太过,你们最少也有个富家翁的前程。”
林志礼拍了拍李如柏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道:“子贞,把田分了吧,富贵日后还能再赚,可挺不过这一关,莫说富贵了,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一旁的李如梅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沫,点头附和道:“二哥,姑父说得有理,父亲镇守辽东这么多年,朝中多少人看着眼热?如今我军大败、父亲也去了,朝廷那些狗官怎会不趁机扑上来咬咱们李家一口?此时若不能守下辽沈、立下功劳,我李家恐怕就要家破人亡了!”
李如柏犹豫一阵,终于一拳狠狠击在大腿上,重重点了点头:“好!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