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的战马踩踏在地上,引起一波又一波微小的地震,万马奔腾的气势令人胆颤心惊,连女直围城阵地中鏖战不休的双方锐卒都被惊动,不由自主的扭头去查看情况。
辽东军的家丁精骑再一次发动了冲击,但这一次只有战马、没有骑手,李如梅领着家丁将每一匹战马的马眼遮住,在它们屁股上扎上一刀,驱赶着无数战马冲向乌真超哈的军阵,试图用乱冲乱撞的受惊战马冲乱乌真超哈的空心方阵,下马的家丁们则紧随其后,借着奔腾的战马掩护闯入阵中展开步战。
辽东军的家丁大多是从小训练到大的健锐,或者是饱经沙场、勇悍凶恶的夷丁,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弓马娴熟,冲至阵前便用弓箭、投枪和手斧飞射敌阵,正忙于应付乱闯乱撞的战马的乌真超哈军卒来不及反应,顿时被射倒一片,空心方阵露出一个个缺口,辽东军的家丁精锐便从这些缺口中闯了进去,追着乌真超哈的兵卒贴身搏战,将一个个空心方阵搅得一团乱。
李如梅哈哈一笑,一手持藤牌遮掩身体,一手持马刀左砍右杀,领着亲卫家丁突阵而入,直往舒尔哈齐的大旗杀去,他信心满满、一往无前,辽东军的家丁都是从小训练武艺的锐士,面对乌真超哈密集的火铳齐射和严整的军阵吃了大亏,可如今乌真超哈的军阵已被搅乱,陷入了混战之中,论贴身搏战,这些训练不过几年的步卒岂是武艺高强的家丁精锐的对手?必然会被杀崩杀溃,这一仗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而李如梅要做的,就是让胜利来得更早、让乌真超哈崩得更快更彻底,故而李如梅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乌真超哈的主将舒尔哈齐,准备像之前对付穆尔哈齐那般一箭将他射杀。
舒尔哈齐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见空心方阵被辽东军的家丁精锐步战搅乱,当即让戈什哈挥动大旗、擂响战鼓,命令全军变换步战阵形以应对突阵的家丁精锐,同时派出手里的预备队去阻拦攻势凌厉的家丁精锐,完全没有发觉李如梅领着亲卫家丁绕了个圈子,敏锐的捕捉到了乌真超哈变阵时露出的薄弱点,忽然发力提速,直接凿穿乌真超哈的军阵,杀到了舒尔哈齐的面前。
舒尔哈齐的戈什哈最先发现了情况不对,赶忙组织人手来阻拦,李如梅的亲卫家丁也嘶吼着迎了上去,与戈什哈战成一团,李如梅却丝毫没被混乱的战场影响,将马刀和藤牌插在地上,抽出腰间的硬弓,瞄准人缝中那醒目的目标,弯弓搭箭飞射而去。
箭若流星,穿过混战的人群缝隙,准确的射中了正在凝眉观察战场的舒尔哈齐,精钢箭头破开他的棉甲,深深扎入舒尔哈齐的身体里,舒尔哈齐惨叫一声,在马上摇晃一阵,好险没有坠下马来。
一旁的戈什哈慌忙抢上前来将舒尔哈齐团团围住,护着他就要脱离战场,而李如梅一箭射翻了持旗的戈什哈,见舒尔哈齐竟然没有坠马,又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弓上,准备直接射倒舒尔哈齐的战马。
就在此时,却听见一声哇呀怪叫,一道黑影从旁冲出,带着呜呜的风声直往李如梅撞来,李如梅心头一惊,一把抄起插在地上的马刀横劈过去,那人架拦不及,被李如梅一刀砍飞头颅,喷涌的鲜血溅在李如梅脸上,温热而腥臭。
李如梅定睛一看,却是一名乌真超哈的铳手,倒提着火铳当锤子试图攻击自己,却被自己一刀取了性命,李如梅皱了皱眉,抬头看去,却见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不少乌真超哈的军卒,提着火铳、刀枪甚至藤牌、石头围攻自己的亲兵家丁。
李如梅放眼看去,乌真超哈的军阵已经彻底混乱了,舒尔哈齐受伤、大旗被射倒,失去了指挥的乌真超哈军卒无法维持阵形、已经乱成一锅粥,但他们却没有溃败、没有逃跑,反而各自为战,用着各式武器,乃至拳头和牙齿与辽东军的家丁精锐奋力搏杀着。
他们的武艺远远不如辽东军的家丁精锐,却如同疯了一般丝毫不顾自己的性命,便是死也要紧紧的抱着一名家丁精锐,让同袍收割他的性命,所有人都如同野兽一般,双目赤红如血,拼尽全力与家丁精锐死斗到底。
李如梅心中大震,但已经没时间让他去惊讶了,一名乌真超哈的步卒怪叫着挺枪刺了过来,李如梅只能扔下硬功,抄起藤牌拨开长枪,抢上前去,一刀将那步卒劈翻。
但那步卒却没有放弃,腹部被锋利的马刀开了个大口子,肠子混着鲜血流了一地,却奋力往前一扑,紧紧抱住李如梅的腿,兀自嘶吼不停。
李如梅一刀捅进他的后心,他却依旧死死抱着不松手,李如梅又惊又骇,定睛一瞧,见这步卒一副汉人模样,心中更是疑惑不解,不由得出声问道:“尔乃汉民,为何要助东虏杀我,至性命于不顾呢?”
那步卒却惨笑一声,吐出一口混着鲜血的唾沫,骂道:“我在辽东为奴为婢,尔等军卒家丁整日横征暴敛,村里交不出养你们的租子,便纵兵屠村,老父的人头成了你们的功绩,家中余粮全被抢走,老母饿死,我等逃到建州,东虏分田分地,才有了一条活路,今日竟还有脸在这问我为何助东虏杀你们这些杂碎?”
李如梅心头一震,持刀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一名亲卫家丁赶了上来,一刀剁了那步卒的脑袋为李如梅解了围,但李如梅却一时愣在原地,傻傻的盯着那颗滚动不止的人头看着。..
就在此时,舒尔哈齐却没有脱离战场,反倒亲自捡起那杆大旗,一把折断身上插着的羽箭,挥动着大旗迈上一个小坡,让战场上所有人都看清他的身影,高举着大旗和断箭怒吼道:“汉人兄弟们!可还记得是谁逼你们家破人亡逃到建州?是谁要抢你们的田地房屋、凌辱你们的妻子、抓你们去徭役当差?是谁要拿你们的人头去领赏建功?”
身上的箭伤依旧在不停的流着鲜血,将舒尔哈齐醒目的白甲都染得鲜红,但舒尔哈齐全然不顾,挥舞着大旗不停呼喊着,声音被风势裹挟,压制了整个战场上所有的杂音:“汉人兄弟们!是谁给你们分田分屋?是谁让你们能活下来?今日一战决定着建州的命运,一面是子孙安居、家人康定,一面是被压迫至死,尔等该如何作为?”
“杀!杀!杀!”战场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惊得人人侧目、鬼神逃避,那些乌真超哈的汉民军卒赤红着双眼,疯狂的用自己的性命换家丁精锐的性命,仇恨是最好的兴奋剂,没有一人动摇,没有一人退缩,所有人的大脑都被复仇填满,只想着与这些压迫欺凌、杀良冒功的家丁精锐同归于尽。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冲乱了他们的军阵,他们还不溃退?为什么他们明知必死、明知不是我们的对手还要死战到底?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军队?”李如梅感到浓浓的惧意缠上心头,身子都在微微发抖,被亲卫家丁护在中间,只见到一名亲卫家丁拽着自己的袖子不停喊着些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到,满耳都是震天动地的乌真超哈兵卒喊杀声。
一名乌真超哈的步卒握着一颗震天雷冲入几名家丁精锐之中,轰隆一声随着他们一起炸成一堆碎肉,附近的一名家丁精锐满脸恐惧,扔下武器便逃,一边逃一边大喊道:“逃命吧!回去做个富家翁,死在这不值得!”
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家丁精锐们轰隆一下溃散了,这些从小训练、武艺高强、装备精良、百战百胜的精锐,如同被炸了鼠窝的老鼠一般丢盔弃甲、仓皇逃跑,他们在辽东有屋有田,过着富裕的生活,何必把性命交在疯子一般的对手手里,丢在这荒凉的战场上呢?
李如梅看着那面招摇不停的大旗和溃败的家丁精锐,浑身一颤,再没有作战的心思,领着亲卫家丁混入溃军之中逃跑,本就军心大乱的家丁精锐见主将逃离,再也没有了作战的心思,没有一人敢回身抵抗,所有人都丢盔弃甲的溃逃起来。
战场上传来阵阵欢呼,乌真超哈仿佛不知疲倦一般,蜂拥着追杀溃散的家丁精锐,其他几部正在与女直兵卒交战的部队见连最精锐的家丁精兵都被击溃,顿时也纷纷溃败了,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溃逃的辽东军军卒。
李成梁看着张世爵的大旗倾倒,无数溃兵从女直围城阵地中逃了出来,痛苦的闭上双眼,这一仗已经彻底战败了,没想到自己平生第一场战败,便是葬送整个辽东军的惨败。
微微叹了口气,睁开双眼看向溃逃的家丁精锐和追杀的乌真超哈,那些乌真超哈一边追杀一边高喊:“辽东军的兄弟们,你们平日里受这些家丁的欺凌还不够吗?平日里横征暴敛,临战便让你们做炮灰,一言不合便杀头,还要拿你们的人头去领赏,你们为何还要给李成梁卖命?都逃了吧!回家去,等大清为你们再造朗朗乾坤!”
那些本就意志不坚的辽东军步卒和卫所兵闻言,纷纷扔下武器掉头就跑,有些甚至调转枪头攻击督战的将官,辽东军的本阵一时大乱,督战的将官和家丁遮拦不住,干脆也跟着溃逃起来,辽东军彻底崩溃了。
李成梁也听到乌真超哈的这番宣言,咬着下唇呆愣了一会儿,直到抢了一匹马逃出生天的李如梅奔到面前,扯住李成梁战马的缰绳要带着他逃跑,才露出一丝苦笑,哀叹一声:“我李成梁非败于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直,乃是败于辽东汉民的民心啊!”
“父亲,快走吧,清河还有二哥的五千家丁,抚顺也有五千人,我们退回辽阳,还能再战!”李如梅满脸焦急,拽着李成梁的战马缰绳就要逃跑,李成梁却摇了摇头,把缰绳扯了回来。
“打不过的,努尔哈赤不会给我们留下喘息的时间,必然衔尾追杀,我军如此惨败,又没有时间整顿兵马,如何能战?”李成梁叹了一声,目光突然锐利起来,抬头看向远处山岗上的黄龙旗,黄龙旗已经来到了半山腰,努尔哈赤全军压上,连自己都准备亲自领军加入战斗,大举追杀辽东军的溃兵了。
“时间!”李成梁重重吐出两个字,把缰绳拽了回来,扫了一眼身边围绕的护卫和家丁,不少家丁精锐汇集到李成梁帐下,人数有两三千人,李成梁点点头:“够了,五郎,你速速去清河通知鸿时和二郎兵败的消息,让他们速作准备,我领军去宽奠堡,为他们争取时间。”
李如梅大惊,赶忙劝道:“父亲,此战大败,宽甸六堡如何能守?父亲此去岂不是自陷死地?”
“是自陷死地,以我之死,为辽东局势求一条活路!”李成梁苦笑一声,语气却十分坚定:“我李成梁到底还是辽东的霸主,不杀了我,努尔哈赤如何能安心?建州女直诸部如何能安心?我领军入宽奠堡,努尔哈赤必然来围攻,如此,才能给鸿时他们整顿兵马、据守清河争取些时间。”
“清河和抚顺不失,辽阳和沈阳便无忧,努尔哈赤就无法把辽东一分为二,也无法用富裕的辽沈之地供养自己、恢复元气,待天子大军一到,必然化为齑粉!”
李成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徐文长和林鸿时,都被他们猜中了,可惜我利令智昏、一叶障目,以致这场惨败,如今到我还账的时候了。”
“五郎,速回清河,去告诉鸿时他们,李成梁固步自封、利令智昏,合该战死沙场,辽东的未来,就靠他们守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