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阿城外的土地焦黑如炭,铺满了狰狞的尸体,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葡萄牙人正监督着俘虏的贱民和奴隶往来穿梭、搬运尸体,将残肢断臂和扒光了身上装备的印军尸体垒成一座座小山,依次推入城外挖掘的大坑中,再淋上火油焚烧干净。
印度人这一仗败得极为惨烈,十余万溃兵自相践踏而死的就不知凡几,那些中坚精兵遭到了明军的重点打击,死伤更是惨重,溃败之后又遭到明军骑兵的衔尾追杀,能够安然逃离战场的,恐怕十不存一了。
常胤绪捡起一面被无数双脚踏过的新月旗,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德干联盟的精兵强将在果阿城下损失殆尽,这些印度土邦可以说是伤了元气,说是数十年积累经营一扫而空都不为过。
但这不代表果阿自此就安全了,此战之后洞乌的莽应里必然会倒向大明,印度门户大开,刀尖直接顶在了莫卧儿帝国的脖子上,他们的反应必然会愈发的激烈,对德干和南印度土邦联盟的支持也会更多,会不断鼓动他们攻打果阿、锡兰等地,以期拔除钉在他们身后的钉子,让他们能够集中力量补上孟加拉方向巨大的缺口。
果阿之战南洋新军全胜,对大明来说是在印度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战略优势,可对他常胤绪总理的南洋军务衙门来说,却是接下来几年最艰难的时刻的开端。
“要是能逮住贾汉吉尔就好了……”常胤绪耸了耸肩,明军和葡印殖民军满地抓俘虏,逮了不少德干土邦的贵族,从他们嘴里才得知此次进攻果阿的联军指挥乃是莫卧儿帝国的皇储贾汉吉尔,只可惜那厮跑得比兔子还快,等到明军获知消息派人追捕之时,他早就跑得没影了。
常胤绪听过贾汉吉尔的名号,是印度有名的艺术家、画家和建筑家,但显然没什么军事天赋,一仗把德干联军的底裤都赔干净了,若不是自己手里兵力微薄,没法扩大战果,否则顺势攻灭整个德干地区的土邦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好歹是莫卧儿帝国的皇储,据说阿克巴皇帝出征之时,莫卧儿国内的政务都是他在管理,若能在战场之上将他俘虏,无论是拿他做肉票让莫卧儿帝国投鼠忌器,还是从他嘴里撬出一些莫卧儿帝国的内情,都能让常胤绪闪转腾挪的空间大上不少。
但如今他却顺顺利利从战场上跑了,带着和明军交手的第一手资料逃回莫卧儿,常胤绪清楚莫卧儿的皇帝阿克巴是个什么样的雄主,从儿子那里拿到第一手资料,他绝不会被明军的兵锋吓到,反而会和当年叶尔羌汗国的阿不都克木汗那般沉下心来学习研究,对大明的战略和外交也会更有针对性。
莫卧儿帝国不是叶尔羌汗国,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成长,自己日后必然要面对一个茁壮成长起来的庞然大物了。
刘綎扛着被鲜血染得血红的大刀走了过来,见常胤绪盯着星月旗发呆,嘿嘿傻笑的脸上僵了一会儿,问道:“怀远公,今日这般大胜,为何您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今日虽然大胜,但印度局势未改,果阿、第乌、达曼等城依旧孤悬敌后、势若孤城,面对着印度人四面围攻.....”常胤绪幽幽一叹:“经此一战,咱们面对的形势恐怕比以前更为严峻,我如何能开心的起来?”
刘綎皱眉一思索,点了点头:“莽应里那小子当年就是下官的手下败将,那厮鬼精的很,这仗打完他会倒向咱们,但定然是出工不出力,把心思都放在攻略和消化孟加拉地区上,不会认真配合咱们对莫卧儿进行牵制,莫卧儿人定然能感觉出来,必然会抓紧这难得的空窗期拼命拔掉咱们这些背后的钉子。”
常胤绪轻轻点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猛虎焉?莫卧儿人能容下佛郎机人、西板鸭人、尼德兰人、鲁密人,但他们绝对容不下我们大明的势力染指印度,莽应里倒向咱们,通往印度的陆上大门敞开,莫卧儿人必然会更加疯狂的试图扫清后方,以免处于四面包围之中。”
常胤绪抬起头来,仰头看向天空:“我大明又何尝不是如此?天子并吞蒙古诸部、攻略南洋、扫平缅甸、击破倭国,不也是在一个个拔除卧榻强敌?举凡有志之国,谁又愿意身边出现一个强大的邻居呢?”
“这几年咱们在印度会很困难,但咱们得撑下去,撑到大明扫平了卧榻之侧的猛虎,待大明腾出手来,这印度便是一块松软的肥肉,任我们撕咬吞咽!”常胤绪将那面星月旗生生掰断,看向东北的天空:“如今大明身侧,只有一只酣睡的猛虎,辽东,是该动动刀兵的时候了!”
秋风轻抚而过,金黄的麦穗如波浪一般起伏飘动,满面笑意的农夫挥舞着镰刀在田间忙碌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王家村里的村民,都是辽东的逃民,今年到目前为止,我建州接收的逃民便有五万余人,比去年翻了一倍,这还没算上其他诸部接收的辽民......”田埂之上,一身文士装束的杨镐一边翻阅着黄册一边说道:“明廷正税其实不多,但官府什么时候只收正税了?在辽东种田,从种子到农具再到收成,每个环节都得给盘剥一道,杂捐沉重,不时还得应徭役当差,百姓如何能活得下去?”
“到了咱们这,咱们不仅分田分种,还拨与农具、耕牛,征粮无甚杂税苛捐,更无差役扰民,辽民谁不羡艳?逃到咱们这讨生活的也就越来越多了。”
虎背熊腰的努尔哈赤靠在一棵枯树上,冲远处打打闹闹的几个农家孩童招了招手,摸出一把糖果远远抛给他们,转过身来嘿嘿一笑:“这都是杨先生的功劳,汉民为我们种地铸器、筑城造炮,若非有汉民助我,建州女直如何能有今日之盛?”
说着,又微微一叹,虎目之中闪过一丝冷光:“可惜家中总是有些亲戚不晓事,总怪我善待汉民太过,族中对此不满的不少。”
“那是因为他们鼠目寸光,看不到即将到来的惊雷巨浪!”杨镐面露嘲讽:“这世上大多数人,总想着安逸一天算一天,可你想安逸,邻居却不这么想,在整个世界搅风搅雨,迟早闹到你头上来,到时候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又如何对付那凶猛的邻居?”
努尔哈赤默然一阵,皱眉道:“大明左近,只有我女直一家未平,对我下手是迟早的事,但杨先生,你也知道如今大明国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党争之风、流民之潮渐起,那小皇帝是个人杰,会在国内局势如此不稳的情况下对辽地用兵吗?”
“正是因为国内局势不稳,小皇帝才必须对外用兵!”杨镐微微一叹,解释道:“将军,如今明国国内的乱象,和以往历朝历代都不同,根源是因为小皇帝的新政,在掘着明国的根子,根基不稳,自然乱象频生,但小皇帝如今又骑虎难下,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他只能不断对外用兵,以灭国之威压服国内的反对派、以新拓之土安置国内的流民、掠他国之财富来安抚商绅百姓,他停不得,一停下来,国内的矛盾就会爆发出来,而他根本没有力量可以去解决。”
杨镐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张地图来,递给努尔哈赤:“看看,这是明国的国舅怀远公和一个西番教士一起绘制的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上面涂着红色的是大明的国土,涂着粉色的是大明的海外领土和藩属之地。”
“从南洋到蒙古西域,到如今的日本、殷州、印度,明国扩张的脚步越来越快,为何?不就是因为它的根基越来越不稳、国内越来越有动乱的风险吗?”
“可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明国一个强国,他终究会撞上一个需要用全副精力去对付的对手的.......”杨镐一阵冷笑,在地图上点了点:“印度,土地肥沃、财富富足、物产丰饶,这块地方拿来给明国做原料产地和殖民地,比南洋、殷州更佳,明国自然不会视这块肥肉而不见,必然是要吞进嘴中的。”
“但印度如此富饶之地,又怎会养不成一两个大国强国来?明国要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必然是要举全国之力全心对付的......”杨镐幽幽一叹,将指头挪到地图上建州的位置:“既然要全心应付,又如何能让牙尖齿利的猛虎再酣睡于卧榻之侧呢?”
努尔哈赤眯了眯眼,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了,所以明国很快就会对辽地动兵,这一次不再是成化年那所谓的犁庭扫穴,而是要彻底吞并消灭我女直诸部!”
杨镐点了点头,看向那片金黄的麦田:“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单靠女直一族如何能力抗强明?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明国根基不稳,他们只能不停胜利、不停前进,一旦陷入泥潭之中动弹不得,国内的矛盾就有爆发的风险。”
“我们辛辛苦苦的招纳辽民,不就是为了在这辽地给小皇帝挖一个天大的泥潭吗?”杨镐冷笑起来,指了指那些忙着农活的百姓们:“辽地数百万辽民民心向我,这场仗便会旷日持久,僵持下去,明国国内就会不稳,那小皇帝只能像当年的宋仁宗那般退兵罢战、以稳固国内局势了。”
“正如我之前所说,明国停不下扩张的脚步,他们只能向我们求和,这辽地之主的位子,自然就落在了将军您的手上。”
努尔哈赤也看向那些满心喜悦的农夫,面上却有些复杂:“杨先生,事情恐怕没你说的那么轻巧啊!明国拖延不得,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逃来的辽民越来越多,能够安置他们的土地越来越少,最近几年气候反常,辽地越来越冷、生活越来越艰难,如今要善待这些汉民、给他们分田分地,八旗的子弟就得少吃一口。”
努尔哈赤微微一叹:“杨先生,这世上终究还是目光短浅的人多的,谁又愿意让出手里的利益呢?如今只不过是让他们少伸一些手就已经惹得他们很不满了,日后汉民逃来的越来越多,我从哪去弄更多的土地和农具?只能从他们手上割肉,呵,到那时候,我岂不是也和那小皇帝一样,在掘自家统治的根基?”
杨镐微微一叹,又咧嘴笑了起来:“将军思虑深远,但此事倒是不用担心,有人会帮您好好给他们一巴掌,让他们想清楚利害关系的。”
努尔哈赤一皱眉,问道:“杨先生,你是说,李成梁?”
“正是!”杨镐斩钉截铁的点了点头:“明国要清理辽地,必然会先动辽东军,李成梁是个生意人,他怎么可能不努力抬抬自己的身价,好向朝廷和小皇帝卖个好价钱?”
“所以他必然会出兵攻打女直诸部,用你们的人头给他的功绩簿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杨镐一阵阵冷笑,继续指点江山:“这是辽东军最后抬价的机会,必须是一场能煊赫的胜利,在整个辽地,能配得上这场胜利的,只有您的建州女直!”..
“没错,只有我的建州女直!”努尔哈赤目光阴冷,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我那义父最喜欢把猪羊养肥了再杀,如今我已是膘肥体壮,到了他下刀的时候了。”
“李成梁威震辽地数十年,百战百胜、从无败绩,女直诸部都敬他如神!”努尔哈赤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杨镐的肩膀:“杨先生,你说得没错,李成梁和辽东军,会让八旗的子弟们好好琢磨琢磨他们的未来!”
“而我努尔哈赤会用李成梁的人头告诉他们,应该拥有怎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