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丰臣秀吉紧了紧身上的衣物,靠在阳台护栏之上,看着远处大阪港中渐渐远去的海船,双目满是柔光。
那艘海船是南洋商行的大船,江东之信守承诺,说动锦衣卫为他提供了这么一艘海船,搭载着丰臣秀吉的妻妾和儿子丰臣秀胜离开日本,他们将隐姓埋名,富裕安全的度过一生。
他的儿子丰臣秀胜,并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而是他的外甥,但从小养在他家中,两人亲如父子,丰臣秀吉登上关白之位后,便干脆收他做了儿子,当作继承人培养。
这次征朝之战,丰臣秀胜作为名义上的统帅也随军出征,丰臣秀吉本来是为了让他镀金,却没想到反倒摧垮了他的精神。
丰臣秀胜在釜山遇到南洋水师炮轰城市的场面,见识到小山一般的明军战舰万炮齐鸣的壮观场面,与之从小一起长大的侍从就在他身前被炸成碎片,当场便患上了癔症,每日缩在幽黑的房间角落瑟瑟发抖、不敢与人说话,宇喜多秀家无奈,只能让九鬼嘉隆将他悄悄送回国内疗养,但时至今日也没有好转。
丰臣秀吉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己快四十岁了才有了第一个儿子,结果不到六岁就病死了,之后收养了丰臣秀胜,却又成了疯子,也许这是上天对他勃勃野心的惩罚吧?
“关白大人!”石田三成走上阳台,打断了丰臣秀吉的胡思乱想,语气中怒火滔天:“臣去确认过了,小早川隆景那个叛徒果然如传闻一般引兵去投奔德川家康了!”
丰臣秀吉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不意外,小早川隆景是个聪明的人,他在朝鲜战场上见识过明军的厉害,知道我们必败无疑,自然不会随我们去送死。”
石田三成紧咬着牙齿,愤恨的说道:“这些该死的叛徒,迟早受到天诛!天诛!”
明军登陆九州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日本,喊了大半年的狼来了,如今狼真的来了,而且一来便是雷霆万钧、毫不留情。
九州联军五万精锐在福冈城下大败,大友义镇切腹自杀、岛津义久当场战死,只有龙造寺隆信一人逃了出去,回到肥前国便举国投降,如今整个九州只有萨摩藩还在抵抗,但萨摩藩孤木难支,且精锐战兵几乎都被围歼在福冈城下,国中只剩下一些临时抓来的农夫城民,如何能抵挡得了明军的进攻?
这还只是一支不到两万人的明军先头部队,据说里面大部分是朝鲜辅军,正牌明军才区区五千人,而九州是日本公认的兵员素质最佳、战力最强的地区之一,五万联军却被这支先头部队一战全歼,顿时整个日本所有的大名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
这种情况下,聪明人自然不会跟着铁了心送死的丰臣秀吉往黄泉路上狂奔,一个个开始另谋出路了,包括小早川隆景在内,丰臣秀吉部下不少大名转而投奔德川家康,或者缩在封地里观望形势,对丰臣秀吉发出的征召令爱理不理。
丰臣秀吉早就料到这种情况,有了心理准备,自然不会像石田三成这般愤慨,反而有些兴致缺缺。
石田三成发泄了一阵,叹了口气,献策道:“关白大人,萨摩藩抵抗不了多久,唐国军队攻略九州之后,必然自毛利家的山口地区攻入本岛,臣愿领兵前往山口地区与毛利家合兵一处阻击唐国军队,为关白大人击败德川家康争取时间。”
丰臣秀吉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唐国此次侵日,不是为了吞并日本,只为了攻占九州和日本的产银地,所以他们不会从山口地区入本岛的,他们海船多,占据九州之后可以直接将兵马运到关东与德川家康会和,直接领兵来大阪攻灭我,剩下的事交给德川家康去办就是了。”
石田三成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问道:“关白大人,您还相信那唐国间谍的话?他怎会将唐国的战略意图和盘托出?这里头恐怕还藏着其他的阴谋,关白大人,不能让您和他的友谊影响了您的判断啊?”
“江先生不会骗我,不是因为友谊,而是因为没必要.......”丰臣秀吉苦笑一声,叹道:“三也,你知道这世上最让人感到无力的是什么吗?是敌人就算将他的全部计划都完完整整的告诉我,而我却束手无措,只能等死。”
石田三成无话可说,只能沉默以对,阳台上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过了一阵,丰臣秀吉叹了口气,劝道:“三也,你也走吧,不要留在我这里送死了,去找个地方平静的度过一生吧。”
石田三成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移:“关白......主公,臣的一切都是主公赏赐的,这个时候怎能弃主公而去?主公想要有一场英雄般的退场,臣也想要一场忠臣义士的退场,以此留名青史,如此,臣便是死也满足了。”
丰臣秀吉明白石田三成死意已决,便不再劝,轻轻点了点头,抖擞精神:“既然如此,那就和我一起去为咱们最后的退场好好准备准备吧。”..
丰臣秀吉站起身来,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三也,这苦难的世间,我们很快就要走完了,但德川家康的苦难恐怕才刚刚开始,哈哈,我现在真想看看德川家康的脸色是个什么样子,一定有趣的很啊!”
德川家康脸色极为难看,甚至有些狰狞,双唇微张不停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几名家臣围在左右,酒井忠次捧着一盘酒壶一脸阴郁的站在一扇华贵的门前,等着德川家康下定决心。
本多忠胜眼神左扫右瞟,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走上前来劝道:“主公,此事就是丰臣秀吉那贼子的阴谋,您不能上了他的恶当、顺了他的意,万万不能犯下这等自绝于诸国大名的事啊!”
井伊直政见本多忠胜出头,也赶忙凑了上来劝道:“主公,本多君说得有理,即便要杀天皇,也应该是他丰臣秀吉动手,我们绝不能沾这一身灰!若是您毒杀天皇的事传出去,全天下的大名都有了讨伐您的理由,即便您做了日本的‘天下人’,德川家的统治也会风雨飘摇的!”
“丰臣秀吉就是清楚此事,才会把天皇送到主公这来的!”榊原康政也走了上来,长叹一声:“这就是个阳谋,丰臣秀吉临死还要坑主公一把,逼主公决裂于诸国大名!”
“对,这就是个阳谋......”德川家康苦笑一声,双手一摊:“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你们也听沈先生说了,日本可以有国王、可以有大名、可以有将军,但是绝不可能有什么万世一系的天皇,日本的国王,只能尊奉一人,那就是唐国的天子!”
花园之中一时沉默无言,丰臣秀吉刚把日本天皇送到德川家康这来,那南洋商行的大股东沈南言便找上门来,大明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日本天皇一家必须死,而且下手之人才能让大明点头,成为日本的统治者。
天皇虽然只是个空架子傀儡,但他是日本名义上的国君,弑杀天皇,便是弑君的反贼,任何一个日本人都有了反乱的借口,这个所谓的“日本国王”的统治,也就成了毫无根基的无根之萍,只能依托于大明的庇护,彻底被大明捏在掌中。
过了好一阵,本多忠胜才咬了咬牙,说道:“主公,如今人人弃丰臣秀吉而去,连小早川隆景都投奔了主公,只要主公您振臂一呼,天下必然群起响应,光靠您的力量就能消灭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大不了我们放弃和唐国的合作,自行统一日本便是!”
“那些人投奔我们,就是害怕和唐国的军队交战!”榊原康政出声反对道:“若是我们不依唐国的暗示行事,唐国又怎会允许我们自行统一日本?必然干涉,没准会连我们一块收拾了!若与唐国开战,如今投奔我们的这些大名,恐怕也会统统散去了。”
“难道我们弑杀天皇,他们就不会散去吗?”本多忠胜声调都提高几度,一度有些破音:“那是弑君!主公成了弑君的国贼,他们还会和我们站在一起?每个人都会把枪炮对准我们,用我们的人头来获取统治日本的大义!”
“忠胜说得没错,弑杀天皇,我就成了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国贼,人人都欲除我而后快!”德川家康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丰臣秀吉到底还是有些本事的,临死将了我一军啊!”
本多忠胜点头如捣蒜,上前一步继续劝道:“所以,主公请万万不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否则必然会遭到天下围攻啊!”
“忠胜,你说得对,弑杀天皇,我必然遭到天下的围攻......”德川家康长叹一声,目光越来越冷,扫过一个个家臣,用手指一个个点了点他们,问道:“丰臣秀吉之后,我德川家康是唯一有实力能统一日本的大名,若我不按唐国的意思去做,唐国又如何还会容我?必然举兵来攻,我问你们,你们谁能挡得住唐国的军队?”
花园之中再次陷入了难堪的沉默,没有人敢回答,连本多忠胜都低下头去,目光躲躲闪闪。
明军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实在太过强大,在朝鲜聚歼十五万日本精锐,还能推脱是远征海外、无地利天时之故,可南洋新军在福冈城下一战歼灭五万九州联军的锐卒,却让日本的每一个大名和将领再也无法找借口骗自己。
这还只是明军一部而已,而明军还有十几万这样的精锐军队和上百万的二线军队,拿人堆都能堆死日本所有大名了。
都是在战国乱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嘴上再死鸭子嘴硬,心里也清楚日本和大明已经完全处于两个维度,哪怕整个日本合力都不是大明的对手,更何况只有德川一家呢?说自己是砧板上的肉,都算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所以连本多忠胜这种好战份子都不敢说话,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若真与明军打起来,别说挡住他们了,能像龙造寺隆信和小早川隆景那般孤身逃出来都算祖坟上起山火了。
“弑杀天皇,我们必然会成为天下公敌,但我们也能得到大明的支持!”德川家康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可语气却越来越坚定:“和唐国相比,日本如同蚂蚁一般弱小,与其得罪唐国,我宁愿做日本的国贼!”
德川家康长叹一声,目光霎那间阴冷似冬日的朔风:“只要有唐国在的一天,我德川氏就能稳坐日本国王的王位,不管那些大名如何不服!时间能消磨一切,坐稳了这个位子,终有一天日本会忘了所谓的天皇,只会记得我们德川氏这个日本国王!”
德川家康挥了挥手,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忠次,去吧,好好送天皇他们最后一程,不要让他们太痛苦了。”
酒井忠次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入殿中,很快,殿中便传来一阵呜咽挣扎之声,还有孩子和女人嚎啕大哭、不断乞求的声音,酒井忠次在领着忠心的两兵卫给天皇和他的子嗣、妻妾强灌毒酒。
本多忠胜红着眼捂着耳朵躲到一旁,榊原康政和井伊直政也不忍直视,侧过头去垂首望着地面,德川家康也是长叹一声,喃喃念道:“自神武天皇始,万世一系之天皇,至此绝矣!”
万历十二年冬,德川家康弑杀天皇一家,对外宣称天皇一家染疫病而死,日本哗然,原本投奔德川家康的大名大批出走,更有不少大名愤而响应丰臣秀吉的征召令,领军前往大阪,加入丰臣秀吉的阵营。
同年,戚继光领新军主力登陆关东,与德川家康的大军汇合,开始向大阪城推进,双方蓄势待发、整军备武,最后的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