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兵谏

秦淮河畔的瞻园,号称南都第一园,太祖称帝之前曾以此作为吴王府,称帝之后便将此园赐给中山王徐达,成了魏国公世代居住的园林。

然而今日这风景如画的园林之中,却站满了披甲顶盔的勋贵和南京京营的将佐,一个个扶剑持刀,焦急的等待着假山小亭之上的商议结果。

徐邦瑞怒气冲冲,在小亭之中不停的转着圈,指着毕锵和几名勋贵头领骂道:“你们这些鸟厮,在苏州造出如此大乱不算,竟然还要在南京行此等逆反之事!自己去行便是了,为何要来找本公?”

骂着,又指向一旁一脸云淡风轻的朱鸿谟骂道:“还有,你们把这反贼带来做甚?是要坑死我魏国公府一家老小吗?”

朱鸿谟淡淡一笑,说道:“魏国公息怒,愚人今日与诸位大人一道来此,就是为了魏国公一家老小的性命.....”

“放屁!”徐邦瑞大喝一声,喘着粗气瘫在了椅子上:“本公告病在家,就是不想参与此事,你们莫害我!莫害我!”

毕锵和朱鸿谟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满眼的鄙夷,毕锵上前一步,语气骤然严峻起来:“魏国公!您真以为您躲在府中,昏君就会放过你吗?昏君为何要南巡,您真想不到?他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鸿谟点点头,也劝道:“魏国公,这次苏州之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商税之事,商税是您和毕大人负责的,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您能逃脱干系?昏君嗜杀成性,您能保住一条性命流放海外都算祖宗保佑了!”

徐邦瑞抬起头来狠狠盯着朱鸿谟,嘴唇都气得颤抖,他如何听不明白?朱鸿谟在警告他苏州之乱已经把他绑上了贼船,不管他愿不愿意。

毕锵见徐邦瑞这副模样,微微一笑,劝道:“魏国公,我等不是反乱,只不过为了规劝天子行大道、正朝纲而已,俗语言文死谏、武死战,我等如此行事,乃是忠臣良将所应当做的。”

徐邦瑞默默不言,朱鸿谟继续加码道:“魏国公,如今新军大部往苏州平乱,就剩下三千人在紫禁城中,加上南京净军、锦衣卫也不过四五千人,南京京营几十万人,堆也能堆死他们了,魏国公若不趁机行事,待新军平乱回返,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徐邦瑞依然皱着眉不说话,朱鸿谟和毕锵对视一眼,两人一齐跪下高呼道:“请魏国公带领我等进谏天子、规范朝纲!”

园子中的勋贵武将也齐刷刷的跪下喊道:“请魏国公带领我等进谏天子、规范朝纲!”

徐邦瑞犹豫了好一阵,终于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是要逼本公上梁山啊!也罢,拿我的兵符印信去调兵吧,是生是死,随你们去了!”

南京城之前因抗税罢市而乱过一阵,这几日又因为苏州民变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自成祖迁都之后便再没有实行过的宵禁制度又回来了,深夜之中只闻犬吠鸡鸣,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

但这样静谧的夜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撕碎,南京城各处城门大开,举着火把的南京京营军士,如一条燃烧的长蛇一般涌入南京,脚步声踏得震天响,冲着早已预定好的目标飞奔而去。

这些军士明显准备良久,齐声高喊着“兵谏天子、不扰百姓”的口号,一路直扑紫禁城,将这座皇宫和里面的人团团围住。

声势如此浩大,紫禁城城墙上值夜的新军将士自然早早就瞧见了,报警的锣鼓响彻整个宫城,城墙上一瞬间站满了着甲顶盔的新军将士,与那些兵谏的乱军遥遥对峙。

京中的百姓士绅见到大军入城,谁还敢露头?都躲在家里瑟瑟发抖,紫禁城宫门紧闭,城下南京京营军士也默默等待着命令,一时间南京竟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徐邦瑞乘着马车到了紫禁城前,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午门城楼,又一次幽幽叹了一口气。

徐邦瑞贵为魏国公,乃是南国勋贵第一,享尽了荣华富贵,他是真不想参与这等诛九族的忤逆作乱之事,可他又放不下往日作威作福的富贵,一步步被架到了如今的地步,现在箭在弦上,由不得他退缩了。

一名将佐纵马奔来,皱着眉禀告道:“禀魏国公,前去抓捕王之诰、恭顺侯、怀远侯等人的军士都扑了个空,他们的宅邸已经人去楼空,末将等人查问周围邻居商户,南京罢市之时,这些人的家眷便已离了留都,乘盐商的船去了扬州。”

“都是些聪明人,这是早早安排后路了啊!”毕锵冷冷一笑,抬头看了看宫门:“不用说,这些家伙如今定然都躲在这紫禁城里。”

朱鸿谟点点头,侧头冲徐邦瑞说道:“只要拿下昏君,这些人翻不起风浪,魏国公,事不宜迟,请率领军士们做事吧!”

徐邦瑞无奈的苦笑一声,领着一众勋贵跪在午门前,高声喊道:“臣魏国公徐邦瑞,请求天子面见臣等!”

午门城垛冒出一个人来,乃是天子身边的近侍王安,尖细的太监音响了起来:“魏国公,你无诏率军入城、兵围禁宫,是要造反不成!”

“臣等并非反乱,乃是出于一片公心,欲谏天子、行臣道!”魏国公喊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仿佛是要用音量压下心里的不安:“陛下为奸邪所惑,行残民之政,朝纲紊乱、万民怨愤,南京和苏州的民变乱局便是明证!若再不规范,大明天下危矣!臣等万不得已出此下策,请陛下听听万民之声吧!”..

语毕,勋贵带头、百官唱和,数万南京京营军士齐声高呼“请陛下听听万民之声!”顿时声震九天,惊得小儿止哭、犬不敢吠。

王安似乎也害怕了,声音都柔软了不少,问道:“魏国公,尔等要进谏天子,何必如此极端?尔等有何诉求,具文上疏便是,天子是圣明之君,一定会满足你们的。”

天子示弱了!天子怕了!徐邦瑞一直紧皱的眉头顿时舒缓了下来,直起身子高喊道:“天子圣明烛照,人人皆知,但奸邪当朝、遮蔽了圣天子的耳目,具文上疏又有何用?臣等请天子登临午门,许臣等面陈!”

毕锵和朱鸿谟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微微一笑,魏国公还天真的以为他们真是来兵谏的,配合得挺不错,等朱翊钧登上午门,早就准备好的几门佛郎机便会一齐炮轰,把昏君送上黄泉路!

但他们的计划还是落空了,王安去了好一阵才回来,喊道:“天子谕令,诏魏国公及勋贵诸臣入宫面圣,有什么话,面圣再说!”

徐邦瑞又皱紧了眉头,他哪里敢入宫去?当即就要抗辩,但身后的毕锵却赶上一步按住了他,劝道:“魏国公,我等又不是来造反的,既然天子有诏,您就代表我等入宫面圣去吧,有下官和各位侯伯在外面,十几万大军围着禁宫,天子不敢对您下手的。”

徐邦瑞又惊又怒,扭头指着毕锵,却说不出话来,扫过一个个勋贵文臣,却只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没有一人出面替他说话。

徐邦瑞哪里还不清楚,自己已经成了毕锵他们的木偶,他们拿了自己的印信兵符,自己这个魏国公就再没有了作用,入宫被天子杀了最好,还能帮他们坐实了昏君残暴无道、好杀嗜血的名头。

自己只是个门面,大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门面!

徐邦瑞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但他也没办法,如今已经参与这反乱之事,哪里还有退缩的余地?只能拼命往前了。

午门上抛下一个吊篮,徐邦瑞狠狠瞪了众人一眼,坐上吊篮,被新军拉上午门,忐忑不安的随着王安入了宫。

朱鸿谟和毕锵目送徐邦瑞登上午门,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毕锵回头吩咐道:“灵壁侯、抚宁侯,劳烦两位侯爷布炮整军,准备攻城吧。”

一旁穿着一身盔甲、一脸紧张的孔胤树闻言一愣,赶忙凑上前来问道:“文甫兄?魏国公刚刚入宫,什么结果都没有呢,为何现在就攻城?不再等一等?”

朱鸿谟哈哈一笑:“象德老弟,你还真以为那徐邦瑞能和昏君谈出什么结果来?昏君在使拖字诀而已,我等又如何能让他如愿?”

孔胤树愣了愣,皱着眉头看向午门:“可是魏国公.....”

“瞻前顾后、斤斤计较,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等废物,要他何用?”朱鸿谟鄙夷的啐了一口,满眼都是冷意:“徐邦瑞入宫,昏君定会麻痹大意,我等正好趁此进攻,出其不意突破城防,杀了昏君、兴我大明!”

徐邦瑞跟着王安过了内五龙桥、入了奉天门,却见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全是全副武装的军士将卒,数千人整整齐齐、默然无声,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笔直的站立着。

徐邦瑞双腿都在发软,头也不敢抬,强忍着跟着王安到了玉阶之下,跪拜在地,半晌才哆哆嗦嗦的说道:“臣,魏国公徐邦瑞,拜见陛下......”

玉阶之上,朱翊钧一身常服,坐在龙椅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李三虎和不他失礼全副武装护卫左右,吴继爵、常胤绪等人也是一身甲胄,连潘晟、王之诰这等文臣也配着腰刀宝剑肃立一旁。

“魏国公,果然是只有你来了!”朱翊钧语气中嘲讽意味极为浓烈:“不知你们有何诉求,要深夜调动大军逼宫啊?”

徐邦瑞全身发软,但依然咬着牙说道:“臣等请陛下遵守祖制、回返京师,请陛下废除商税、一条鞭法及新政,惩治张居正等权臣奸邪,则天下万民有幸、大明千秋万代!”

朱翊钧忍不住笑出了声:“魏国公啊,你是无路可走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徐邦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头磕在地上装死。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魏国公,朕不是个无情的人,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可你们呢?既舍不得往日的富贵荣华,又不想遵守国法纲纪、朝廷律令,鱼和熊掌都要,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这大明是朱家的大明,难道不也是你们这些勋贵豪族的大明?你们附在大明之上喝血吃肉,可曾想过有一天大明倒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能有今日的富贵吗?”

“利令智昏!”朱翊钧摇了摇头,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现在好了,魏国公,被人当弃子扔了出来,调兵的是你的兵符,文书上都是你的印信,这些反贼杀了朕,必然是要把你当成首犯拿给朝廷和天下人交差的,魏国公,你以为你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就能保下你九族的性命吗?”

徐邦瑞如何会想不到这点?只是心中还残留着一点幻想而已,如今天子当面点破,他再也忍不住了,痛哭起来:“罪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陛下看在先祖中山王为大明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求陛下为徐家留个后吧!”

朱翊钧叹了口气,喃喃念道:“我大明的国公,竟然无能至斯......”

话音刚落,一名身背令旗的传令兵奔入奉天门,远远喊道:“启禀陛下!宫外叛军正在布炮调兵,准备围攻禁宫!”

徐邦瑞全身都瘫软下去,牙齿都在打颤,朱翊钧则点点头,王安捧来一套金甲,正是朱翊钧在北地边关征战时穿戴的甲胄。

朱翊钧在王安的服侍下穿戴起甲胄,冲着瘫软在地的徐邦瑞嘿嘿一笑:“魏国公,朕早知这苏州就是个陷阱,仍然调派新军大部前去苏州平乱,只留下三千将士,你可知为何?”

远处午门之上报警的锣鼓再一次响起,一阵紧过一阵,朱翊钧却一点也不慌乱,伸出手指了指广场上的将士们:“因为对付你们这些渣滓,三千人足够了!”

话音刚落,左顺门和右顺门外的新式威远大将军炮轰隆炸响,声震全城、如雷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