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军机,兵部尚书谭纶当先回道:“陛下,白莲教与套虏勾结,必然是要侵边犯境,臣请下旨九边严守。”
“单单是严守就罢了?既已知此事,何不先发制人?”朱翊钧眉间一皱,要是只管严守,他还把这事拿朝会上来讨论做什么?直接让兵部依往常处置不就得了。
谭纶微微一叹,回道:“陛下不知,这鞑子人人善马,来去如风,官军一入草原,这些鞑子便全族逃散,官军地形不熟、不敢深入,粮饷补给也困难,只能退去,只要官军一退,鞑子便去而复返,官军往往劳民伤财、一无所获。”
“且草原贫瘠、又时时有鞑子侵扰,难以耕种、占之无用,因此九边有警大多只是严守长城关隘,防止鞑子大部突入,省钱粮,兵士百姓亦能少滋扰。”
说白了就是装乌龟,只要自己防区没事,拖到自己挂掉或调职,哪管其他地方水深火热。
朱翊钧见谭纶一脸难色,知道他藏着话不敢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当下也不逼问,点点头:“既然如此,兵部就发文吧。”
揭过此事,又走了一堆流程结束早朝,朱翊钧刚刚进皇极门,便让王安去找谭纶和张居正、张理、英国公等人到文华殿拜见。
到了文华殿还没坐稳,这些人就赶了过来,明显是早有准备。
参拜完毕,朱翊钧也不拖沓,当即问道:“本兵,你在朝会上似乎有话未说完?如今这里都是朝中栋梁,本兵可以直言无妨。”
谭纶一拱手,奏道:“谢陛下体谅,臣确实有话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说。”
“陛下在朝会之上询问臣为何边军只能严守,不能出战,臣所述之理由,实为搪塞之言,边军无法出长城北逐鞑子之缘由,实乃边军腐败不堪,无胆,也无能出长城与鞑子堂堂野战了!”
一句话说得满殿沉默,朱翊钧之前与王崇古交流过,有些心理准备,抬抬手说道:“本兵所言,王大人也曾与朕提过,只是不甚详细,本兵可与朕详解。”
谭纶点点头,回道:“陛下当知,如今边关卫所大多不堪一用,能战之兵皆将领家丁募兵,此辈人少,又大多只听将门号令,若在关内,尚能依着长城关隘、驱动卫所守御,若是出兵草原,倘若无一威望显著的名将指挥协调,则一盘散沙,必然被各个击破。”
“家丁募兵全靠厚饷维持,战时亦要重金重利诱惑,然则边关穷困,在关内尚有朝廷、商贾支持,实在不行还能掠食于民,若是北出长城,草原之上无利可图,又有谁会用心作战?”
“其三,家丁私兵乃将门立身之本、功绩之源,旦有损伤,补充亦难,在关内可据城守御,且只要长城关隘不破,潜渡入关的鞑子就不会多,家丁私兵自然也不会大损,可一但北出长城,草原之上与鞑子堂堂对阵,恐怕会大伤元气,这些将门又如何会肯?”
“其四,互市以来,边关诸将多有在其中上下其手的,富贵了失了锐气不说,战端一起则互市有断绝风险,边关诸将如何会肯?”
一连四点,说得朱翊钧暗暗摇头,终明一朝都没有搞定蒙古,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四点。
张居正见朱翊钧的表情,心中了然,轻咳一声,说道:“陛下,自正德年间之后,我大明就极少出长城迎敌,若贸然提军北上,莫说边军如何,恐怕朝中反对之声也会不绝于耳,两宫恐怕也不会同意。”
这是在劝谏朱翊钧打消念头了,当年正德皇帝在草原上浪了一圈,差点没被百官士绅骂死,张居正这算是为君着想了。
但朱翊钧是铁了心是要借此机会出关打一仗了,一方面是让军校生和天津新军去见见血,一方面也在军中树立起威望、发掘些人才,之后的改革才好推广下去。
白莲教和套虏勾连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和借口,朱翊钧不想就这么放过。
朱翊钧没搭话,忽然抽出一封奏疏挥了挥,问道:“嘉靖年间曾铣曾有复套之策,诸位大人以为今日可行吗?”
嘉靖二十五年至嘉靖二十七年,陕西总督曾铣先后四次上疏请复河套,并亲自筹谋,整兵备武、修筑边墙,时任内阁首辅夏言也倾力支持。
可惜后来曾铣卷入夏言和严嵩的党争、含冤而死,复套之策也无疾而终,十几年后,俺答汗便是自河套地区出兵攻略大同,随即酿成“庚戌之变”。
在场几人悄悄对视一眼,谁还不明白,天子这是动了兵戈的念头。
惠安伯张元善轻咳一声,率先回道:“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嘉靖年间我大明与顺义王兵戈相交,而如今早已议和、闭关息战多年,如今盘踞河套的鞑虏,名义上还是顺义王的臣属,若妄兴刀戈,恐会使隆庆和议毁于一旦。”
前任成国公朱希忠于万历元年九月去世,如今是惠安伯管领京营,他的态度就代表京中勋贵的态度。
“惠安伯所言极是,臣附议!”谭纶拱手回道:“陛下,顺义王如何反应不说,如今边关卫所更为糜烂、九边将门大多懈怠,若要复套,必得大批募兵整军,所费几倍于嘉靖年间。”
“且鞑子战法飘忽,惯以游击,大军出关极可能无功而返,大军无法久囤,一旦退去,则留守河套的百姓、士卒只能坐困孤城,反而得不偿失。”
“惠安伯与本兵所言,臣不敢苟同!”英国公忽然站起身来反对道:“臣以为河套之地乃兵家必争之地,万万不能弃于敌手,河套不复,则边关永世不得安宁!如今有顺义王看着,套虏尚且时常侵边,若他日有一野心之人掌握河套,九边岂不是成了漏勺?”
“自成祖、宣宗年间河套失守,这套虏已困扰我朝百余年,今日新政有所小成,国库愈加充盈、军兵整训亦有成果,顺义王也是垂垂老矣、属下诸部渐有异动,何不趁此时机一举复套,彻底解决我大明百年边患?”
英国公存粹就是看清了朱翊钧有复套的想法,所以才跳出来阿谀媚上,但不得不说他这一下确实让朱翊钧感到心中一喜。
“英国公所言,朕以为是然,河套沦于敌手,套虏、松虏、海虏互相串联、连成一线,大明九边西线便处处有警!”朱翊钧拿着奏疏挥了挥,依然坚持着:“兵将、粮饷都不是理由,大同、宁夏边军不堪战,朕可以从蓟州、辽东调兵,粮饷耗费虽巨,难道比日日防贼耗费更巨吗?”
“圣上所言有几分道理,但臣请问一个问题......”一直旁观的张居正忽然开口:“陛下,就算复了河套,陛下打算如何据守?”
“陛下,自成祖以来,复套之役便不绝,最后都无疾而终,景泰年间复套又变成搜套,可到了嘉靖年间,连搜套都维持不下去了,陛下可知为何?”
朱翊钧一阵沉默,回道:“河套孤悬塞外,三面临敌,若不能维持一定的军丁百姓,则河套不能稳守,然而河套未经开发,仅靠耕牧养不活那么多百姓兵卒,只能从内地运粮。”
“但如今开中法已形同虚设,边关都以折色充军饷,银贱而粮贵,朝廷供给边关便要耗费国库大半,又哪有那么多银钱去维持河套呢?”
张居正微微一笑,说道:“陛下所言不错,河套之困不在兵争,而在钱粮,钱粮之事不解决,河套便是复了也无法固守,空耗国力不说,早晚还是要被人夺去的。”
“陛下,如今蓟镇练兵有所小成,天津新军亦有所成,但臣请问陛下,这四海商行,能担得起这河套钱粮运输之任吗?”
张居正一眼就看透了朱翊钧的心思,知道是天津新军初有所成,又正好撞上此次间谍案,所以才有了复套的想法。
张居正也看得很明白,朱翊钧让沈北顾在天津创立四海商行,主营盐业和粮业,实际上也有借四海商行重新整顿开中法的计划在里头。
如今天子有意复套,必然是要以四海商行承担河套地区粮饷军资的输纳供应了。
所以张居正才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尚在草创期的四海商行,真的能够承担起收复河套地区巨量的军资粮饷吗?
朱翊钧还真不敢保证,四海商行刚刚起步,到底还是根底浅薄,如今虽然获利巨亿,但河套地区的建设和开发必然是极为长久的事,四海商行能不能长时间支撑起河套地区,朱翊钧心里也没底。
更何况朱翊钧对四海商行还有着更深的安排,也不能把它的力量过多的消耗在河套。
但朱翊钧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
“既然如此,此事不急于一时,张指挥使多加督促锦衣卫加紧查案,待有了更多的消息后,再议此事!”朱翊钧点点头,放下奏疏,挥挥手让众臣告退,又抬手一指张居正:“阁老留一留,朕有事与你说。”
张居正皱着眉留了下来,见众臣退下,问道:“陛下还有意复套?此事不急于一时,可下诏百官共议、着兵部发文九边征询边将意见,总会有两全之法的。”
朱翊钧点点头,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张师傅,朕想去大同。”
张居正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天子今日提出复套之议,不过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天子真正的意图,就是离京北上、亲临大同!
天子是要学成祖皇帝,御驾亲征、北击鞑虏,以此立威!
天子北上,必然以天津新军和军校生为主,只要战场得胜,天子又亲自在大同,必然能借战胜之威和天子权势在九边进一步推行军校和新军改革。
若九边改革成功,则天子能以军势威慑天下,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权臣、什么反对派,自此将真正成为成祖、太祖那般大权独掌的实权天子!
难怪天子会突然抛出复套之意!难怪天子会如此坚持!
张居正微微喘了口气,不由得咧嘴一笑,天子越来越成熟了,一点机会冒出来,他立马就能把握住。
当今天子真是聪慧,知道自己想北上,最大的阻力便来自于宫里那两位和百官的反对,有过英宗北狩的前车之鉴,宫里宫外反对浪潮会大得骇人,而如今朝中只有他能勉强将这浪潮压住,因此才单独把他留了下来。
朱翊钧看张居正的面色就知道他想通了,当下也不拖延,直接抛了筹码:“张师傅,边军糜烂多年、将门盘根错节,非一时几日可以处置的,朕若北上,恐怕要长期驻屯大同、专心处置边事了,这京中事、天下事,就全赖张师傅处置了。”
张居正眉毛一挑,朱翊钧这话说得并不隐晦、意思很明白:等朱翊钧北上,张居正就正式成为大明的摄政,天下之事,由其自诀。
这对张居正确实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当年考成法案为什么会闹起来,还不是因为张居正威势不够?
如今张居正准备清丈田亩,还有正在筹划中的一条鞭法,都是朝着官绅勋贵、豪门富户的根基捅刀子,所受的反抗必然百倍于考成法,若没有足够的权力威势,如何能将他们给打压下去?
张居正今日朝会上提出官校,不就是为了给日后固权做准备?如今有个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怎么会不心动?
张居正犹豫了好长一阵,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可知,当年英宗北狩,国朝差点覆亡,大明百官、宫里宫外铭心刻骨,陛下欲往大同,可曾想过当年武宗皇帝是如何名声?”
“朕明白,但这大同,朕是去定了,哪怕效仿武宗偷出京师,朕也得到九边走一趟!”朱翊钧握了握拳,语气无比坚定:“九边天下紧要,到底糜烂如何,还有没有办法重振,朕若不亲自去看看,如何能有清楚的认识?如何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北虏乃天下大患,朕若不亲自去瞧瞧,又怎知这北虏到底是何内情?难道如以前一般一代一代拖下去吗?”
张居正微微一叹,也不回话,与朱翊钧皱着眉对视着,过了好一阵,朱翊钧才摇了摇头,说道:“张师傅,朕知道你担心朕的安全,朕此次北上,只在大同统筹,绝不亲临战场。”
张居正低下了头,思考了好一阵,才回道:“既然如此,臣必尽力安抚两宫和百官,助天子北上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