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壕境

万历元年京师热闹非凡,但似乎都跟高拱没什么关系,他悠哉游哉的一路游山玩水,南下广东的路程好不惬意。

滕谨在山东边境追上了高拱,两人在隆庆朝时也合作过几次,如今都是失意“被贬”之人,倒也同病相怜,正好做个伴,一起顺着大运河南下,在江南好好逛了一阵。

高拱本来想在江南换海船去广东,毕竟他日后总理南洋事务,免不了要与大海打交道,正好先熟悉熟悉。

却没想到出生天津的滕谨还不如他这个河南的旱鸭子,在海上飘了两天吐得命都快没了,只好靠岸在南直隶休整了一段时间,换马车继续南下。

万万没想到这恰巧救了他们一条命!

万历元年初,大海盗林凤屯兵南澳岛钱澳,欲进犯广东内陆,其旗下的海盗船正在广东、福建海域四处掠夺、收集情报,若是高拱和滕谨乘海船去广东,没准就吃着火锅唱着歌,半路给人劫了!

高拱等人抵达广东之时,正是海警频发之时,广东一省风声鹤唳,两广总督殷正茂都亲自跑到沿海去巡查海防,高拱干脆让滕谨先去广州安顿,自己换快马带着几个家仆护卫去追殷正茂。

殷正茂当年是高拱力荐上台的,隆庆年间广西土司韦银豹叛乱,御史陈堂推荐殷正茂去广西督军平叛,有不少官员指责殷正茂贪腐爱财、反对陈堂的提议,还是高拱站出来说“殷正茂虽贪渎,但能成事”,力荐其总督两广军务。

殷正茂也没让高拱失望,彻底平定了韦银豹之乱。

如今高拱被“贬”来广东,殷正茂早得知消息,一听到高拱等人进入广东境内,赶忙放下军务打转回广州迎接,半路上正碰见快马赶来的高拱,两人都是实干派,稍稍寒暄一阵,干脆结伴一同前往沿海巡查防务。

高拱看着广东一片风声鹤唳的景象,早就感到好奇,在马上问道:“养实,这海盗林凤是何来头?怎闹得广东一省如此紧张?”

殷正茂一阵苦笑:“恩相有所不知,这林凤乃饶平县人,据说19岁便当了海上绿林,隆庆元年曾攻占过惠来县神泉港,后盘踞澎湖等岛,据探子回报,此贼如今有船舰三百余艘、人员4万余人,乃是东南第一大海寇。”

高拱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如此巨盗,与嘉靖年王直、徐海无异了。”

殷正茂点点头:“恩相所言不错,下官也是如此以为,若不早除此贼,恐怕将来又是一场东南倭患。”

高拱点点头,紧锁着眉头思索着,好一阵,微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才将他从思考中惊醒。

高拱抬头一看,却见眼前是一片金黄的沙滩,与蛇一般沿着海岸线蜿蜒铺开,将陆地与蔚蓝的大海分隔两边,高拱举目望去,这大海一眼望不到头,只见得海天一色、壮丽非凡。

“这便是大海了啊!”高拱感叹一声,下了马,干脆脱了鞋袜、抱起长袍尾摆,赤足踩在沙滩上,感受着细腻的沙砾和海浪的冲击。

“下官初到广东,见了这大海,也是感慨其壮丽非凡!”殷正茂嘴角含笑,也脱了鞋袜站在高拱身旁感慨着:“古人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亲眼见过才知所言非虚。”

高拱点点头,叹了口气,有些自怨自艾:“我久在京师,常处逼狭之地,心胸也变得狭窄了,也无怪乎会败于张叔大了。”

殷正茂和张居正关系也不错,实际上如今他能坐稳两广总督的位子,就是因为张居正在背后支持,如今高拱感慨起来,殷正茂也没法附和,只能劝慰道:“事已至此,恩相又何必自扰?天子委恩相如此重任,可见恩相还是简在帝心的,他日必当起复!”

“托你吉言!哈哈哈!”高拱哈哈一笑,又是微微一叹,抖擞精神,说道:“本官离京之时,曾与天子长谈一场,谈及佛郎机人,养实,那些盘踞壕境的佛郎机人是何情况?”

原本脸上还带着笑意的殷正茂突然皱了皱眉,回道:“此事下官正要报于恩相知道,嘉靖年间,这些佛郎机人贿赂海道副使汪柏,以晾晒贡物、船帆为名盘踞壕境。”

“后三十五年,世宗皇帝下旨户部采购龙涎香以修道,然当时倭寇为乱、朝廷禁海、海贸断绝,佛郎机人便借此上贡,得世宗皇帝允其商贾久居壕境,朝廷征缴地租税饷。”

殷正茂科普完历史,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下官至广东后,却发现情况完全不同,佛郎机人在壕境修筑堡垒、训养军队,已成侵占之势,海外华商归国,皆言佛郎机人四处宣言壕境乃其国王领土,臣派去征缴税银的官吏,亦被其驱赶。”

“且佛郎机人并不满足于壕境之地,时常侵扰附近村庄百姓,民厌其祸、官怀隐忧,遣官驱逐,恬然不惧,可谓广东一祸也。”

高拱听着也皱起了眉,语气带着些责怪:“既如此,为何不调兵驱逐?”

殷正茂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东南、两广海商与之贸易,获利颇多,牵扯其中的官绅宗室不少,且佛郎机人还算恭顺,两广火器多由其制作供给,朝廷若无明旨,下官实在无法行动。”

“且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林凤作乱海疆,整个东南海警频频,若此时驱逐佛郎机人,迫其入海为寇,其船坚炮利、火器犀利,到时祸害之大,恐怕更甚于嘉靖年的东南倭患事,下官只能着令香山千户所及附近卫所,多加防范。”

大明如今的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高拱心里清楚的很,靠他们防范,早给人打进广州城了。

高拱冷冷哼了一声,也知道此事仓促不得,挥了挥手,说道:“养实,你做得对,此事急不得,此地离香山千户所多远?领我过去,我要亲自看看壕境。”

香山千户所,这座直面壕境佛郎机人的千户所,比高拱想象中的还要不堪。

香山千户得知高拱和殷正茂要过来,已经是好好将整个千户所整理了一番,整个营区破破烂烂、战备工事连高拱这种外行人都看得出一塌糊涂,光从外观上就能看出来是个不堪战的卫所。

兵卒更是一塌糊涂,千户是个腆着大肚子、满面油光的废物,接受高拱和殷正茂检阅的卫所兵已经是精挑细选过的了,但阵型散乱、士气低迷,连刀剑都配不齐、不少人还拿着削尖的竹竿当武器。

硬弓早已朽坏、火器更有当场炸了膛的,惊得高拱和殷正茂胯下的马差点把他们给掀了下来。

就这么一堆臭鱼烂虾,壕境的番人真打进来,怕早就一哄而散了。

殷正茂脸色很不好看,只能尴尬的摸着鼻子解释道:“恩相,这天底下的卫所是个什么样子,您也是知道的,香山千户所承平日久,下官早就想好好整顿一番了,只是海防严峻,一直腾不出手来。”

高拱点点头,也没在这上面计较,他今天本来就不是来整顿卫所的,冷冷哼了一声,便策马上山,准备登上香山遥看壕境。

殷正茂狠狠瞪了一眼那脑满肠肥的千户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香山县离壕境不远,在香山山顶正好可以俯瞰壕境景观,只是肉眼有局限,看得不甚分明。

殷正茂见高拱极目眺望,从怀里摸出一物递给高拱:“恩相,用此物去看,看得清晰。”

高拱接过一看,却是一个装饰精美、雕龙画凤的长筒望远镜。

殷正茂嘿嘿一笑,解释道:“此物乃是西番商人所贡,欲呈贡给天子,下官担心天子年幼,为此奇技淫巧之物蛊惑心志,便将之暂时留下了。”

高拱没好气的撇了殷正茂一眼,他哪里不知道,殷正茂说得好听,但这贪渎成性的家伙分明是起了贪念,自己悄悄把这望远镜给黑了。..

高拱也懒得和他计较,用望远镜观察着壕境,不一会儿便有了发现:“当年世宗皇帝准许番人居住壕境,也明言只准客商居住,如今这些番人却在紧要之地修筑堡垒,所欲何为?”

殷正茂点点头,附和道:“广东百官多受其贿赂,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纵其胡作非为,以至于今日这些番人成了势。”

“这天下糜烂,十之八九便是上下敷衍的结果!”高拱无奈的评了一句,又将望远镜看向其他地方,扫了一阵,抬手一指问道:“壕境中央那尖顶的建筑作何用处?”

殷正茂用手抵在眉间搭了个凉棚张望一阵,回道:“恩相,那是番人的寺院,番人人人信教、信奉一个叫椰酥还是什么的神,每到一处便要修筑寺庙供奉。”

“下官听那些出海的海商说过,西番在各地都有建此类寺庙,往往乃是其聚居之地最显眼的建筑,里头的僧侣称为传教士,四处传教,不信者便贬斥为鬼魔,在我大明也与百姓多有冲突。”

“这番人也是有趣,椰子酥也能当天神供奉了?”高拱好奇的评了一句,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高拱也放声大笑了一阵,忽然又严肃起来:“天子与本官讲起西番风物,便说过这泰西诸国惯以僧侣为间谍,名为传教、实则刺探他国情形,一旦有隙,便以海盗、佣兵、移民侵占他国领土、鸠占鹊巢,养实,此等技俩不得不防啊!”

殷正茂点点头,回道:“恩相请放心,下官早有准备,只让番人商贾进了内陆,其他人等一概挡走,且其教义与我大明传统多有冲突,旦有传教之人不必我等动作,士绅乡民已经自发将其驱走了。”

高拱微微颔首,继续用望远镜观察着壕境情况,看了好一阵,才面色严峻的将望远镜收了起来:“天子与本官说起这些西夷番人侵略成性、必酿祸端之时,本官还有几分犹疑,如今亲眼所见,天子果然是聪慧非凡、目光如炬。”

高拱微微叹了口气,向一旁不解的殷正茂解释道:“天子曾言,此佛郎机国,不过泰西一小国,却靠着抢掠小国、殖民海外赚得盆满钵满,如今泰西诸国眼见佛郎机获此重利,已是蜂拥而至,满世界的劫掠殖民了。”

“如今佛郎机国国势弱小,对我大明无甚威胁,若他日有一大国强国入局,我大明万里海疆如何守御?东南乃我大明膏腴之地,若被他国夺去,我大明岂不是有亡国之患?”

殷正茂在广东呆了这么久,手底下的干将能吏不少都是经历过嘉靖倭患的,他当然知道海防的重要性,当即眉头也皱成一团:“无需夺取东南,只要有一支水师逆海北上,突入长江截断运河漕运,我大明便有倾覆之危。”

殷正茂比高拱更懂军务,提出的威胁也更现实,另一个时空里的英军,在鸦片战争中就是截断了运河漕运,迫使满清割地赔款。

“天子圣明烛照,年纪轻轻居于深宫,凭着文渊阁的藏书便预见了这些西番匪类的威胁!”高拱由衷的赞了一句:“我等身居高位、治国多年,却只顾着争权夺利,实在有负圣恩!”

殷正茂点头附和一声,道:“恩相说得是,莫说天子计划能否成行,单单是为我大明万里海疆之安定,我大明也得收复南洋,不可使南洋为番夷强国所占。”

高拱没有回应,盯着远处的壕境凝眉沉思,好一会儿才盘算清楚,问道:“养实,你可有办法联络上那海盗林凤?”

殷正茂心中一惊,赶忙问道:“恩相欲何为?难道......”

“不错,本官想与他谈谈......”高拱打断了殷正茂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泰西番夷侵略成性,林凤逞凶海上,必然与之多有冲突,本官欲效仿当年胡宗宪与王直旧事,与此贼谈谈海上之事。”

“恩相!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啊!”殷正茂急得汗都下来了:“恩相,此贼穷凶极恶不说,若是朝中言官知了此事,必然以通倭之罪构陷恩相,恩相万万不可行啊!”

高拱却哈哈大笑,丝毫不在意:“天子如此信重本官,本官岂惜一己性命?本官在京中,都被构陷伊尹、霍光那般的谋逆大罪,区区通倭之罪,何惧之有?”

“你尽管去找那林凤,本官倒要看看此贼有没有海上雄主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