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随着张诚到了乾清宫,却在外面等了好一阵才被召入宫中面圣。
倒不是朱翊钧想故意晾着他,刚刚散朝之后朱翊钧是越想越气,实在气不过干脆在乾清宫里打砸发泄了一番,把修缮一新的乾清宫砸得一团乱不说,连手都被瓷器划了道口子,血流不止却不自知。
乾清宫里的宫女内侍吓得都不敢进宫劝阻,还是担心朱翊钧气坏身子前来问安的李芳和陈太后差来送凉汤的女官见状赶忙阻止并叫来太医,慢慢将暴怒的朱翊钧安抚下来。
张居正到来时,宫女内侍们还在收拾乾清宫里的残局,张居正连个跪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先在外头等着了。
过了一阵,李芳才摇着头走了出来,与张居正见礼后,低声提醒道:“张大人,天子怒气填胸,大人务必谨言慎行啊。”
“谢内相提醒,张某自会小心。”张居正点点头,跟着李芳进了乾清宫,大礼参拜。
朱翊钧见到张居正便气不打一处来,也不让他起来,扭头吩咐道:“张诚,让所有人都出去,李公公,劳你亲自守在乾清宫外,十米之内不要留人,没朕吩咐来的人都给朕挡了,朕谁也不见!”
李芳皱了皱眉,行礼劝谏一番,见朱翊钧坚持,只好叹了口气,带着内侍宫女和太医们出了宫。
朱翊钧粗粗喘了两口气,死死盯着张居正问道:“张师傅,朕问你,客栈屠杀一案,真是你幕后策划的吗?”
张昭等人能摸到凶徒的线索,本就是张居正有意为之,他早就知道皇帝知晓此事,根本没遮掩,坦坦荡荡的回道:“回陛下,此事确为臣做,行凶之人,乃原冯保帐下东厂暗探鲁大师、原御用监掌司太监刘全,还有臣的家奴、原戚继光帐下总旗游五。”
看着张居正这坦荡的样子,朱翊钧更为恼火,狠狠拍着御桌,拍得手生疼:“为何啊?你告诉朕为何啊?你占据优势,何必要对那些无辜之人下此毒手?”
“为考成法,为新政,为大明!”张居正依旧是坦坦荡荡,似乎没有一丝愧疚:“陛下聪慧,臣之深意,陛下应当已经猜到。”
正是因为猜到了,朱翊钧才如此愤怒,他毕竟还是现代人的灵魂,对张居正这般狠辣的手段一时难以接受。
抄起手边的一套书就砸向张居正:“考成法、新政难道不是为了救民于水火?若如此视百姓生命如草芥,这大明还保来做甚?”
张居正一动不动,硬挨了这一下,幽幽一叹,忽然念起了一串名字:“刑部河南清吏司主事马蝉,举人洪寻路,秀才赵嘉邦、李子园,乡老刘大三、刘二狗、刘全兴、刘福贵.......”
一口气念了十几个名字,张居正又是幽幽一叹:“臣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臣从未视任何人为草芥,救民救国是臣为官的本心!”
张居正猛然抬头,直直的盯着朱翊钧的双眼,声调骤然提高:“但天下有六千万百姓!陛下,您当知道,若新政不行,天下会有多少百姓失地失产、冻饿而死?若大明崩解,又会有多少百姓死于非命?”
朱翊钧无话可说,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已经是最好的证明,流民遍地、神州陆沉。
但朱翊钧心中依然是怒气未平,怒道:“即便如此,新政改革,难道要靠滥杀无辜去施行吗?”
张居正又微微叹了口气,回道:“陛下,从他们被利用来反对考成法时,就已经不是无辜之人了,他们已经是反对新政的工具了。”
张居正语气冷峻异常,如朔月寒风令人发抖:“陛下,如今不是北宋庆历年,若新政不畅还有机会反悔,如今大明半数土地收不上税、官吏贪渎成性、宗室胡作非为、士绅视朝廷令旨如废纸、边关年年欠饷,大明已是岌岌可危,若不奋然振作,则一朝崩解就在眼前,形势如此,容不得陛下与臣等再细细筹划。”
“新政不是端茶倒水、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绘画,讲不得什么温文尔雅、什么从容恭让,新政施行必然要夺取官绅显贵之利益,也必然遭到他们极力的反对,流血、杀戮之事自然不会少。”
“陛下聪慧,当知此次考成法案,乃是反对新政之人沆瀣一气而造,臣若不以雷霆手段将其彻底打垮,考成法则不能畅行于天下,新政亦将半途而废!”
张居正长出一口气,看了沉思的朱翊钧一眼,继续说道:“陛下细思,若是新政失败,这些百姓难道就能安居乐业吗?豫省乃封藩大省且士绅众多,若无新政管制,难道不会有宗室官绅侵吞村民的土地吗?难道不会有人将更多乡民逼上绝路吗?覆巢之下,那些举人秀才又能独善其身吗?”
张居正直起身子,铿锵有力的总结道:“臣以鲜血铺路,正是要震慑天下反对新政的宵小,以利新政速行,唯有新政速行,方能救大明江山、天下万民,陛下,与大明江山、天下万民比,孰轻孰重?”
“陛下,人命贱如草絮,无论是富是贫、是贵是贱,成了工具便只有利用的价值,这便是现实!这就是世道!”
朱翊钧浑身都在发抖,他气的不是张居正的话语,气的是张居正没有说错,现实确实如此、世道就是这么残酷。
朱翊钧无能狂怒,但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见证过一群伟人是如何扭转世道、改变现实的,与张居正不同,心中到底残留着一丝希望。
朱翊钧重重喘了两口气,冷笑一声:“现实、世道,朕若是要屈服于现实和这世道,又何必行新政?朕要的新政,是要让大明的百姓富足安康,让无辜之人不再蒙难!让大明子民能活得像个人!”
“若现实如此,朕便改变现实,若世道如此,朕便扭转世道!朕绝不屈服!”
张居正笑了,哈哈大笑,笑声大得似乎都能震翻乾清宫的屋顶,仿佛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都顾不得君前失仪的重罪。
张居正一直大笑不停,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得连连咳嗽,好半天才硬生生憋住笑,回道:“如此,臣便看着陛下如何扭转这世道、改变这现实!”
小亭垂柳,鱼游鸟鸣。
张敬修端着一杯清茶愣在原地,不敢置信的问道:“父亲,天子真的那般说?”
张居正点点头,看着乱游的鲤鱼不知道想些什么,张敬修微微一叹,说道:“天子毕竟年幼,想法总有些天真,这吃人的世道千百年了,又怎是那么容易改的?”
张居正却摇摇头,嘴角挂着微笑:“大郎,你不懂,从古至今,如太祖、成祖这般伟绝之人,哪个没有扭转世道、洗涤天下之志?有其志,方有其行。”
张居正哈哈一笑,语气有些雀跃:“天子心志远大又聪慧非凡,更可贵的是天子心中还装着万民百姓,大郎,我大明要有一位明君圣主了!”
张敬修见父亲如此高兴,也咧嘴一笑:“难怪父亲今日如此欢腾,儿子听闻父亲在乾清宫里与天子大吵一场,还以为父亲会忧心忡忡呢。”
张居正笑得合不拢嘴,摆了摆手:“为父自嘉靖二十八年上《论时政疏》、立志变法中兴以来,几十年过去,前路总是一片混沌,如今独走暗巷见着光亮,如何不欢欣鼓舞?”
张敬修从小见多了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如今父亲乐而忘怀,他心里也高兴非凡,回道:“既然如此,父亲何不就这喜庆之时痛饮一场,阿公前几日差人送来您最爱的宜城九醖,正好应时。”
张居正摇摇头,说道:“此事不急,你先与为父去做一件事,帮为父写封书信差人送与海瑞,催促他尽快赶赴豫省,皇上中旨未经司礼监盖印,也未经内阁签名,严格来说算不得圣旨。”
“以海笔架的性格,他虽会奉旨,但一定会上疏斥君,若是惹怒天子,豫省之事便会徒增变数!”
“你在信中与他说明,豫省民变在即,天子担心情势,故而下中旨与他,让他速速领旨北上,内阁之后会补齐程序的。”
张敬修一脸疑惑,问道:“父亲,您不是不喜海瑞吗?之前都打算上疏罢他的官了,如今怎么又要放他巡抚豫省?”
“再者说,您这封信送去江南,天下人都会猜测您赞同海瑞审理考成法案,依着海瑞的性子,豫省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父亲难道不怕天下官绅宗室怪到父亲头上,再无转圜的余地?”
张居正却一声苦笑,问道:“大郎,你真觉得我等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你真觉得那些官绅显贵还会给我们留什么情面?”
张居正恨恨的咬了咬牙,说道:“一个考成法,刚刚施行不到一年,便遭到如此激烈的反抗,接下来清丈田亩、改革税制哪样不会触及他们的利益?遇到的反抗会千倍、百倍、万倍!”
张居正一拳敲在栏杆上,惊得立在栏杆上的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逃走:“朱希孝既然去不了豫省,那为父就退而求其次,就让海瑞去豫省搞得腥风血雨,让豫省官绅宗室的鲜血震慑整个天下,让天下人畏我、怕我、惧我!用无比的威势推动新政施行!”
“为父让朱都督去豫省,本就是要掀起大案的,如今天子换了海瑞,我虽没有上下其手的机会,但也无碍大局。”
“天子欲扭转世道、洗涤天下,为父便为天子开个好头吧!”
万历元年七月,张居正上疏言豫省考成法案愈演愈烈、民乱在即,请调京营入驻豫省以备,天子御笔批红,着成国公朱希忠率京营将士前往豫省,名为防备民乱,实则威慑当地宗室卫所。
成国公之前因宝贝孙子差点把皇帝弄死一事一日三惊,这段时间都自行呆在家里闭门反省,如今接了圣旨,明白天子是让自己戴罪立功,当即亲自挑选三万京营精锐南下豫省,亲自坐镇开封府震慑宵小。
豫省官绅宗室听闻皇帝让海瑞巡抚豫省,顿时炸了锅,奏疏雪花一般飞奏入京,朱翊钧压根没看,张居正也根本懒得理,直接让通政司往案牍库里一扔了事。
豫省官绅宗室慌了手脚,也鼓动百姓民乱,但在开封府威望显著的高家却突然背刺,极力安抚百姓,百姓又听闻海青天将来豫省为大家伸冤,一时欢声雷动,哪里还会冒着生命危险造反,都耐心等着海青天的到来。
豫省的官绅宗室没法子,只能尽量收拾手尾、互相串联、派遣奴仆家丁阻止各地百姓前往开封申冤,忐忑不安的等着海瑞抵达,更有卫所将官私下谋划准备半路暗杀海瑞。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海瑞竟然没有随朱翊钧调去护卫他的御马监骑兵大队北上,自己穿着个破布衣衫,连仆人都没带,骑着个毛驴先行到了豫省。
海瑞身形干瘦、面容老态、皮肤黝黑粗糙,加上一身破衣衫,外表看去如同老农一般,这正好方便了他四处暗访探查,豫省官绅宗室如何强逼百姓、如何杀人灭口、如何毁灭证据、如何四下串联他统统看在眼里,记录得明明白白。
海瑞也知道豫省官绅宗室对自己惊惧异常,自己有生命危险,于是证据一收集完毕,便跑到开封府找成国公朱希忠,连巡抚衙门都没去,直接住进成国公军营里。
海瑞躲在军营里,与成国公和东厂派来配合的一名掌刑千户秘密筹划了一番,京营军兵和东厂番子按着海瑞交付的名单突然出动,四处抓人。
豫省官绅宗室措手不及,本来用来隔绝各村、威逼百姓不得开口的兵卒衙役和家奴被抓了大半,百姓没有阻碍又听闻海瑞在开封,纷纷涌向开封府向海青天伸冤。
海瑞当即大开公审,状纸都接了上万份,连审四五天,写了一封厚厚的奏疏快马送入京师,几乎将豫省官场参劾了个遍。
天子御笔照批,着令朱希忠和东厂配合抓人,除宗室王爵及三品以上大员送京处理外,其余皆由海瑞依律于当地处置,以安定豫省百姓民心。
豫省官绅宗室由此遭到血洗,两位藩王被夺爵、一百余名宗室被贬斥为民,四十一名卫所军官被斩首及流放,大小官员流放三十一人、斩诀二十六人、下狱五十七人、革职达三百余人,士绅也有三十多人被抄家流放。
天下震动,宵小之辈丧胆,新政的反对势力遭到沉重打击,只能暂时蛰伏以待时机。
豫省百姓一片欢腾,开封城鞭炮锣鼓之声十日不绝,连朱希忠也沾了光,回京时带的万民伞都装了两大车。
自此,万历元年第一大案考成法案在血腥之中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