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谨果然听懂了朱翊钧的暗示,派人去找了高拱。
滕谨服侍隆庆皇帝这么多年,特别是隆庆皇帝病重之后,拟旨用印基本都是滕谨代劳,哪里不清楚这道所谓的遗诏就是冯保伪造的?
在朝会之上滕谨就想出头揭穿,但见朱翊钧没什么反应,且冯保又拉拢了内阁次辅张居正、皇帝生母李贵妃、临朝听政的皇帝嫡母陈皇后给他背书,也不敢轻动,只能默默忍了下来。
如今有太子殿下暗示,早就憋了一口气的滕谨动作飞快,不单单派了心腹义子出宫去见高拱,还将隆庆皇帝卧床以来见过的人、说过的话统统记录下来,一并送给了高拱。
当然,隆庆皇帝卧床一个多月,见的人也不少,说的话更多,滕谨又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哪里记得那么仔细,这些记录都是半真半假的。
但本来滕谨也只是为了拱火,只要让正在气头上的高拱相信遗诏是伪造的就行了。
高拱果然上钩!他本来就对那所谓的“遗诏”心有疑虑,只不过有陈皇后和李贵妃背书,又有张居正的确认,他才不得不默认。
如今滕谨差了义子送来消息和“证据”,确认了他心中的猜测,顿时就原地爆炸了。
高拱本就是个暴躁的性子,当场就破口大骂张居正不忠不信、冯保无耻无义,家里的青花瓷器都遭了殃,被砸了个满地碎片。
冯保都抢先动手了,高拱如何能忍?当即差人召集心腹来府商议,安排各路人马狂写奏疏,弹劾冯保和张居正。
当然,高拱虽然脾气直,但又不是傻子,明白遗诏之事牵扯到临朝辅政的陈皇后和未来皇帝的生母李贵妃,捅破了就是和皇家撕破脸,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因此高拱只能以其他理由攻击冯保和张居正,暗暗安排子侄门生将伪造遗诏的消息散播出去,以造舆论。
高拱行事雷厉风行,而且隆庆皇帝还在世时高拱就在收集冯保的黑料,如今和几个心腹一碰头,便按照以前的筹划层层安排下去,到了晚间,弹劾冯保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飞入宫中。
高拱好歹没失去理智,还是准备先集中火力扳倒冯保,暂时没有开辟新战场对张居正下手。
但这声势已经是极为浩大,一夜之间便是上百封奏疏递进宫里,暂管司礼监的滕谨得了朱翊钧的暗示,根本没拦,将所有奏疏原封不动的送进了慈庆宫。
陈皇后哪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慌了神,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赶忙找来李贵妃询问,李贵妃不是陈皇后这种政治小白,一见这么多奏疏,顿时猜测滕谨与高拱已经勾连在一起,心中对二人恨意更深,便让陈皇后将所有奏疏统统扔给冯保处置。
冯保自己处理自己还能有什么结果?于是将奏疏全部留中,顺道向陈皇后进献谗言,说新帝未立,高拱便纠集同党攻击内廷、势若逼宫,高拱是要独掌大权、心怀叵测!
陈皇后没经验也缺乏政治头脑,又有李贵妃在一旁撺掇,便依着冯保的意思下了一道斥责高拱的懿旨,要求他约束百官,不得肆意攻击内廷。
但此时冯保等人伪造遗诏的消息已经在宫外流传开来了,陈皇后这道懿旨一下,在诸臣心中顿时坐实了冯保勾连后宫、操纵内廷的事实,这下不仅高党,连不少守身清正的官员都坐不住,高举着后宫和内监不得干政的祖制加入到弹劾冯保的队伍里,一时间奏疏乱飞、朝野大乱。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翊钧心里是乐开了花,他让滕谨添了一把柴之后,便躲在一旁围观,陈皇后果然不出所料,刚刚开始就已经自乱阵脚,差不多被自己的便宜老妈架空了。
朱翊钧倒是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如今时机未到,他和自己那个师傅一样,突然变得低调起来,一边看热闹一边学习着高拱和冯保两人的政斗之术。
其实两人的斗争方式并不复杂,高拱是很典型的文臣作风,利用官职卑微的狗腿子率先开炮,然后纠集大波同党跟进,在短时间里形成巨大的舆论压力,一旦主君抗不住,有了一点退缩的意思,便迅速组织起品级更高的官员同党跟进,继续施加压力。
一层一层,直到最后获得胜利。
治国理政得靠文官,相比于国家停摆和皇家的名声,一个家奴太监算得了什么?陈皇后这种缺乏政治经验和政治头脑的主君,确实极有可能步步退缩,最后退无可退只能答应。
就算失败也没什么关系,将那几个狗腿子抛出来当替死鬼,自己还是安然无恙。
朱翊钧心里清楚,只要一退,虽然明面上似乎没什么损失,但实际上皇帝的权威却会因此而衰落,就算这次事了了,以后群臣还是会效仿这次的经验再次行动,皇帝会陷入无休无止的争斗之中。
也许另一个时空里的万历皇帝,就是看透了这点,才和群臣争了几十年国本,一步也不肯退吧!
朱翊钧看得很明白,高拱和之后的文臣们能靠这一套逼迫主君,说白了还是因为皇权衰落,让这些臣子有了结党营私的空间,一面皇权衰落,促使文臣抱团结党以自保,一面文臣结党又在不停侵蚀皇权,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朱翊钧很清楚,高拱如今的作为,正是隆庆皇帝当撒手掌柜酿出的恶果,而只要自己能成为一个实权皇帝,文官集团的这些动作,对他也就失去了效果。
隆庆皇帝在生前最后一场朝会上公开处置高拱的政治盟友,当众扇高拱的脸,想来也是清楚这点,在为朱翊钧削弱文官集团的势力。
冯保的方式则是典型的宠臣做法,直接泡在主君身边,用天花乱坠的谗言影响主君的思想,靠着宫里宫外的信息差捏造事实,让深居内宫的主君只能得到一部分、甚至是错误的信息,以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和行动。
典型的小人行为,但很有效,另一个时空里的高拱,就是这么给冯保赶下台的。
对于这种方式,朱翊钧心里倒是清楚该如何去破解:很简单,听其言观其行、广开言路、知行合一。
但说着简单,做起来却太难了!人不是机器,人性复杂,你怎么知道一个人会不会变呢?冯保当年在潜邸之时,给小万历当马骑连膝盖都磨出血来,可谓忠心耿耿,那时候谁能想到他日后会欺上瞒下、僭越皇权呢?
再者说,人心隔肚皮,听其言观其行说得好听,但皇帝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万事都了如指掌,你怎么知道别人表面看起来忠心耿耿的所行之事,里头就不会包藏祸心呢?
更何况,世事多变,一件事放在几年前也许是正确的,几年后没准就大错特错,别人同样的话给你说一遍,你依照几年前的经验去判断,做出的决定不就会大错特错?
所以那位伟人才会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但如今又不是近现代,古代这交通,从京师到天津都得走个好几天,朱翊钧又深居内宫,到哪去调查?
没有完整的认知,自然就给别人留下了欺瞒的空间,明察如太祖、成祖,聪慧如嘉靖皇帝,他们都没逃过臣下的欺瞒,朱翊钧一时间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想来想去,朱翊钧也不得不承认言官制度是个好东西,虽然言官们跟疯狗差不多,逮着什么咬什么,奏上来的信息也是乱七八糟,但他们确实保证了皇帝不会偏听偏信,让臣子们结党营私的成本大大提高,用好了,在封建时代是皇帝获取信息的一尊神器。
当然,前提是得好好清理整顿一番,如今的言官们早已失去了制度初设时的初心,要么大言以邀名、卖直以求进,要么成了权臣党争的打手狗腿子,少有一心为民的忠良之士了。
朱翊钧看着高冯恶斗的大戏,却忽然萌生了整顿言路的想法,也知道现在还为时尚早,只是将这想法埋在心里,继续观察着高拱和冯保斗法。
这一波不过是一场开胃菜而已,朱翊钧明白,这两人都还没开始用全力,接下来还有更大的热闹可以看。
果不其然,陈皇后懿旨下后的第二天清晨,一项清正不党的东宫侍讲陈于陛便率先上疏痛陈冯保十大罪,指责他伪矫遗诏、贪赃枉法、把持内廷、欺上瞒下,请求陈皇后将冯保下狱论罪。
陈于陛的父亲陈以勤,原本也是隆庆皇帝的师傅,隆庆朝当了内阁大学士,最后就是被高拱轰下台的。
高拱得知政敌的儿子都在帮自己炮轰冯保,顿时大喜过望,指使同党的言官上奏疏跟进,又纠集上百名官员一齐上疏,一时气势滔天。
陈皇后自然是又慌了神,而且她看过奏疏,得知伪造遗诏的事已经在宫外传开,本就心头不安的她顿时急得跟热锅上得蚂蚁一般,一路跑去慈宁宫,拉着李贵妃的手一边流泪一边询问着办法。
李贵妃冰雪聪明,一猜就知道这事就是滕谨捅给高拱、高拱又暗暗散播出去的,心中恨不得扒了这两人的皮,只是滕谨有太子保着,高拱又贵为首辅,她没法下手,只能招来冯保商议,决定先从陈于陛身上打开缺口。
当晚,东厂的番子便闯入陈于陛家,以结党营私、造谣主君的罪名将他一家统统抓进东厂大狱之中,立刻就动了大刑,强逼陈于陛承认其与高拱结党、伪造谣言中伤主君、意图谋逆。
陈于陛为官清正、素有直名,自然是打死也不承认,但他的家人却没有他这份骨气,家中签了死契的家奴熬刑不过,承认了陈于陛伪造谣言之事。
于是临朝辅政的陈皇后“大怒”,再次下懿旨训斥高拱,并革除陈于陛一概官职、发配西南充军,家中男丁一概流放充军、女子尽数被纳入教坊司,而那名出卖主人的奴仆,则依律处死了。
冯保自然不会让陈于陛出去把事揭破,便在东厂暗自毒杀了陈于陛,对外声称陈于陛熬不过刑罚,在东厂牢狱里病死了。
陈于陛不明不白被东厂搞得家破人亡,一时间京师的文官人人自危,在朱翊钧和高拱的推波助澜下,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冯保伪造遗诏之事证据确凿,虽然陈皇后的两道懿旨和陈于陛的下场让朝野暂时偃旗息鼓,但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在酝酿之中。
朱翊钧坐在门槛之上,遥望着天边越聚越厚的乌云,轻轻叹了口气,向身边的张诚问道:“本宫让你去教坊司把陈师傅的妻女赎了,可有阻碍?”
张诚屈了屈身,回道:“回殿下,东厂的番子倒是拦了拦,奴婢照着殿下的教的话与他们说了,等了好一阵,冯厂督的义子亲自过来将那几个番子教训了一顿,奴婢才将陈大人的妻女领走。”
朱翊钧点点头,他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便宜老妈下手会如此酷烈、冯保会如此无耻、陈皇后会如此的没主见,措手不及之下,便让东厂造成冤案,自己只见过几面的老师家破人亡。
朱翊钧也没法改变事实,只能让张诚去将被纳入贱籍的陈于陛妻女从教坊司救了出来。
陈于陛是朱翊钧的老师之一,朱翊钧救他妻女算是堂堂正正,无论冯保还是李贵妃等人都挑不出毛病,朱翊钧还借此在群臣里得了个尊师的好名声。
但朱翊钧心里还是堵得慌,这是第一个他认识的人因为权力的斗争而家破人亡,而朱翊钧很清楚,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事会经常发生,甚至很多人会被他亲手株连全族。
这些人里,甚至很可能包括自己的兄弟和未来的子女。
朱翊钧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明白这道坎必须迈过去,他要成为一个实权君王、要继续大明的改革,就必须如太祖、成祖一般有铁血人屠的一面。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大明的中兴,注定是要有鲜血浇灌的。
随着乌云而来的大风吹散了暴雨前的闷热,让朱翊钧不由得一抖,身边机警的张诚见状,开口劝道:“殿下,起风了,还是回殿中吧。”
朱翊钧却依旧盯着远方遮蔽了大半个天空的乌云,冷冷一笑:“这点风算什么?朝中的那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才叫人惊心动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