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换了个姿势,抱女儿似的将人托抱住,然后亲手擦去姜毓宁眼角的泪,“走吧,哥哥带你回去见祖母。”
说完这句话,沈让径直抱着姜毓宁离开,至于明雪园外呆愣的仆从,自会有人处理。
上了马车,沈让吩咐,“回上京。”
樊肃闻言一怔,提醒道:“公子,蔺公子还没到……”
沈让落下竹帘,“不等了,直接让他到如意楼等着。”
“是。”
樊肃闻言不再耽搁,扬起马鞭掉转马头,往上京的方向行去。
回京至少要走两个时辰,沈让本想把姜毓宁放下,让她休息一会儿,却不想这一路上姜毓宁都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眼泪汪汪地往他怀里钻。
这不是沈让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抱这么久。
起先,他还有些不适应,手边放着一沓未看的邸报,姜毓宁挨在他怀里占着他的手臂,什么正事都干不了。
他一向是勤勉的,便是马车上的闲暇时光也不肯放过。
姜毓宁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整个人像是嵌在沈让怀里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沈让不自觉低头看,小姑娘长的很漂亮,小脸粉雕玉琢,如枝头待放的花苞,柔软娇嫩,双眸紧紧闭着,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将落未落的泪珠,看起来那般可怜。
仿佛生来就是让人捧在掌心怜惜的。
少年修长的食指抚上她的小脸,指腹勾起她脸颊边散落的碎发,替她轻轻别到耳后。
在小姑娘平稳的呼吸声中,沈让也终于卸下几分包袱,倚着车壁假寐。
两个时辰后,马车进了城,却没有先去景安侯府,沈让吩咐道:“先去如意楼。”
小姑娘刚才在拴马桩上撞的那一下不轻,得先看大夫。
两刻钟后,樊肃敲了敲车壁,“公子,到了。”
“嗯。”沈让睁开眼睛,声音里难得藏着些许懒怠,他抬手捏了捏怀里的小兔子,“小丫头,要醒了。”
姜毓宁睡得迷迷糊糊的,挣扎了几次也没醒,最后还是沈让拎着她的后颈,将她抱下马车的。
二楼有提前定好的雅间,沈让抱着人上楼,已有大夫等在房间里。
沈让在佛寺住的那一年,曾与院中住持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医术,算不得出神入化,但也还算拿得出手。
路上他已替姜毓宁把过脉,撞在拴马柱的那一下有点重,但好在没伤至肺腑,看起来面色发白,多半是急血攻心。
不过,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他将姜毓宁搁到榻上,正要说什么,手腕就被人勾住,姜毓宁拉着他,弱声弱气地祈求,“哥哥,别走。”
沈让能察觉到她的不安,他握住她的小手,“我不走,你乖些。”
“嗯。”
见姜毓宁乖乖点头,他才朝等在一旁的张行招手,示意他上前诊脉。
张行跟在沈让身边也有一年多,深知他虽年少,却心思深沉,算计了得。即便他比沈让虚长十几岁,仍不自觉地对这位年轻的主子心生畏惧。
此时见他这般温柔地对一个小姑娘,好险没有把下巴吓掉。
他不敢在沈让的面前失礼,把脉的时候脑袋只恨不得埋进胸口,竭力平静着语气回禀:“公子,这位小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急火攻心,待属下开些补药给她调理几日,很快就能无恙。”
心里的那点担心终于放下,沈让松口气,摆摆手,“下去煎药吧。”
床榻上,小姑娘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让。
沈让掐掐她的小脸,问:“胸口还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姜毓宁乖乖地摇头,细看起来眼眶还有些红肿,她撑着胳膊坐起来,对沈让说,“哥哥,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祖母吗?”
沈让却将她按回去,问:“你知道了你祖母的事,是不是?”
没有立刻回答,小姑娘躺在床上,双眼用力地眨了两下,像是要把泪珠眨走似的,她小小声地回:“早上的时候,我听到周嬷嬷说话了。”
“周嬷嬷说,祖母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不会再有人管我了。”
她还不懂生老病死,只知道人离开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就像她爹娘一样。
她已经见不到爹娘了,为什么祖母也要离她而去?
她想见祖母,想求她不要再将自己丢下,她会很乖很听话的。
听着她天真的语气,沈让难得生出几分不忍来,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生离死别对她来说,实在过于残忍。
怜悯的目光在小姑娘的脸上停留了一刻,沈让最终还是道:“一会儿先把药吃了,然后我带你回景安侯府。”
景安侯府虽然式微多年,但毕竟是皇亲国戚,是太后的娘家。
这次府中老夫人过世,来了不少人祭奠,就连太子沈诚都奉了建昭帝之命,来灵堂上了一炷香。
沈让无意与太子争先,眼看着东宫车驾起程回宫,他命人上前递了拜帖,很快被请进了侯府大门。
姜毓宁扒在车窗前,看着沈让消失的背影,当即就想跳车追过去,“哥哥……”
守在一旁的樊肃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将小姑娘塞回原位,竖出一个手指,嘘了一声。
姜毓宁从第一次见就有点怕他,一双大眼睛浮出水雾,不敢说话了。
樊肃语气很恭敬,“姑娘,您跟着属下走,属下带您悄悄进去,进去之后,您千万别出声,别让人察觉。”
姜毓宁一向很听话,她没有问为什么,直接点头。
樊肃看着她乖巧惹人怜的模样,难免生出几分感叹。可转念一想,这孩子能遇上殿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他跟在沈让身边这么多年,自然能瞧出自家殿下对这位姜小姑娘的不同来。
自从殿下决意争储之后,性子比从前冷硬不少。只怪争皇位这条路,太险太难,殿下又无亲眷支持,独自一人难免孤单。
好在,冒出了这位姜姑娘。
虽然看上去呆呆笨笨,又爱哭黏人,可也就是她这般的单纯稚子才能近殿下的身,长路漫漫,能给殿下渡一点人气。
樊肃一边感叹着,一边抱着姜毓宁飞身上了景安侯府的屋顶,借着宾客嘈杂,哀哀丧乐的掩护,他没有被护卫发现,很快就摸去了老夫人的灵堂。
这一路姜毓宁都被捂着眼睛,等樊肃撤回手掌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祖母从前住的地方。
她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拎着裙子往里面跑。
离开才几个月,这里已经全然换了个模样,熟悉的婢女姐姐们都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空荡荡的,梁上还挂着雪白的纺布。
走进正堂,并不见祖母身影,只有大哥哥在正中立着,朝她招手。
姜毓宁走过去,先是闻到一股很浓的烟火味,然后才看见摆在正中的高大木床,大哥哥弯身将她抱起,她看见了祖母。
比起她正月离开家时,祖母又瘦了许多,此时脸色枯黄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安静得叫人害怕。
“祖母……”她忽然有些想哭,又想起方才樊肃的话,贝齿咬住下唇,将要溢出口的呜咽生生咽了回去。
在她的记忆里,祖母始终都是带着笑的,她常坐在里屋的长榻上,同她说说笑笑。
可是如今……她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触碰躺着的祖母,却被人握住手腕。
“你祖母累了,正睡着,别打扰她。”
姜毓宁一愣,最终还是乖乖垂了手。当年父母离开时,她不过两三岁,当真是什么都不懂,可如今,她毕竟还是长大了几岁,隐隐约约明白了些。
沈让也没有再解释,他将人放下,让她立到蒲团跟前,轻声道:“和你祖母好好道个别吧。”
姜毓宁跪到蒲团上,恭敬认真地磕了三个头,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地面,当真没发出半点声响。沈让在一旁,亦取了三支香点上,诚心拜过之后,带着姜毓宁把香插上。
其实姜毓宁尚不懂这些,但沈让还是让她尽到了一个孙辈应有的礼数。
逝者已逝,生者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礼数周全地尽完哀思,也算一种圆满。
待她长大后想起,勉强能有些慰藉。
祭拜完,照旧是樊肃带着姜毓宁先走,而后沈让从正门离开。
灵堂前守灵的并无姜家子侄,仅有的几个仆从婢女方才都被打发出去了,即便待的时间稍长了些,也没人敢说什么。
出了侯府,沈让带着姜毓宁又回了如意楼,路上才发现她下唇发白,隐约还渗出一点血丝来。
想到在灵堂上,小姑娘安静隐忍的模样,沈让眸色暗了暗,伸手盖住她的眼睛,让她埋在自己怀里睡觉。
樊肃见此压低声音,“殿下,蔺公子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沈让嗯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马车照旧停在如意楼后院,沈让看着睡得正香的姜毓宁,十分无奈,他没让樊肃插手,而是直接将人圈进手臂,就这么抱着上楼了。
一路回了二楼的雅间,他才将人放回床上,并替她解了床前帷幔,这才吩咐道:“叫蔺池进来吧。”
“是。”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天蓝锦袍的高挑少年走进了房间。
他天生一双桃花眼,见谁都带三分笑,唯独在面对沈让的时候,还算收敛,拱手行礼,“蔺池见过殿下。”
“起来吧。”沈让道,“咱们到那边说。”
蔺池一进来便看见了沈让身后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幔,此时听到这话,更是眉间一挑,但他并未说什么,只笑着应是。
这房间很大,一道落地屏风隔开两个空间,一半是安寝的卧房,一半用作待客的小厅。
两人到窗边的长榻上坐下,中间隔着一方不大不小的炕桌,沈让亲自取了茶壶斟茶,“本王有事耽搁了时间,让你久等了。”
“殿下客气了。”蔺池拱了拱手,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这是上半年的账本,请殿下过目。”
蔺池从三年前,就在江南替沈让打理商铺,他甚少回京,一年只在四月和十月回来两次,带着账册请沈让亲自过目。
沈让一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随意翻了翻就将账册放到一旁,“你办事本王自然放心。”
蔺池闻言一笑,没再坚持,转而同沈让说起江南的局势。
两人不知聊了多久,直到天边夕阳沉落,下人进屋点了灯,沈让道:“先用膳吧。”
蔺池点头应下,又指了指屏风的方向,“里面那位,不用膳吗?”
沈让稍怔,姜毓宁睡得老实,他倒是差点把这小姑娘忘了。
轻揉了下眉心,沈让起身往里间走去。
蔺池很识趣地没跟过去,他偏开头去看窗外的街景,心下却想:殿下这小小年纪,竟也学得京中纨绔金屋藏娇了,果然是皇室血脉……
结果一偏头,就见沈让抱着一个小豆丁出来。
看那娴熟的抱孩子姿势,再看他面上的难得的笑。
蔺池那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险些以为自家殿下年纪轻轻就有女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边工作一边养娃的年轻老父亲一枚呀~【注:之后更新恢复日常,每晚九点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