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绝情啊,小凤凰。”师玄琴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其实并不想杀你。”
祂叹息道:“人类的感情只是扭曲而无用的负累——就像我之与你。若不是师无渡那可笑而扭曲的执着,我也不会迟迟对你下不了手。”
“当初我分出那一小部分意识,只是为自己日后的降临,提前准备一些合适的容器罢了。”
……谁想到命运竟如此阴差阳错。
到头来,竟最终让他功亏一篑、作茧自缚。
江宴秋冷声道:“是我解决掉你,还是你死于我之手……最后的结果还未可知呢。”
……虽然是一个意思。
师无渡宽容地笑笑,并未放在心上,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说起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对人类的感情究竟缘何而来。”
“虽说护佑苍生曾是你们凤凰刻在血脉中的使命,但这么多年,你吃过他们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祂微微挑眉,似乎真的对问题的答案很好奇,“你已身死过一回,对苍生万物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涅槃重生,再世为人,分明可以不管他们死活。”
祂低沉的嗓音仿若来自深渊的低语:“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不是么?欺你,谤你——你睁眼看看那些人,就是他们,将你生生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样一个无聊的世界,干脆让它毁灭了不是更好,何苦劳心费力、苦苦拯救?”
见江宴秋迟迟不语,祂嘴角的笑容微微扩大。
江宴秋:“……说完了吗,你就是要说这些?”
那笑容瞬间停住。
“如果是前世突然遭逢变故,最迷茫的那段时间的我,可能会被你的话术洗脑成功吧,”江宴秋叹了口气,转而微微一笑:“不过人也是会变的,现在的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
曾经的小凤凰,或许会因为发觉想要守护的天下苍生,竟有如此面目可憎的一面而感到迷惘痛苦。
而江宴秋却不会。
——因为他早已明白,人类,无论是个体还是族群,都是复杂的。
就像天地有阴阳,色彩有黑白,世间有灵气也有魔气一样,是一件再寻常、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求一个人永怀圣人之心,永远无私,永远仁义,永远正确,是荒谬的。
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生死存亡的考验。
而最不应该考验的,就是人性。
他甚至相信,在繁荣昌盛、无病无灾的太平盛世,在不用面临生与死的考验时,那些面目扭曲麻木的人族,其中大部分人,都会愿意对他施展善意,都会愿意拉一把困境之中的人。
——就像他最初喜欢上人类、喜欢上这凡尘世间时那样。
“救,或者不救,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无关任何人的看法和意志,也无关他们是感激我还是憎恨我。”
在他平静的嗓音中,瞳孔渐渐变为纯粹的金色。
——与前世的容貌一模一样。
凤凰血,终于彻底觉醒了。
师玄琴嘴角噙着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看来,你我终究非是一路之人……虽然也不出我所料便是了。”
脚下巨人的肩膀像蜡像般融化。
祂缓缓下沉,与其融为一体。
……竟是彻底抛弃师玄琴的肉身,与天魔的躯体彻底融合了!
霎时间,较先前更甚百倍的魔气瞬间席卷蔓延,那巨大的心脏跳动的一瞬,天地仿佛都为之狠狠震动!
东皇钟下,围坐一圈的化神修士齐齐吐出鲜血,面若金纸。
东皇钟灿金的钟身如遭重击,微微颤抖,颜色瞬间黯淡不少。
但在众人咬牙疯狂加大灵力的输出后……最终,还是艰难地维持住了。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劫云翻滚的天际,终于姗姗来迟的众人不由分说,默默加入了他们的阵法!
少林、上玄、苍衡、逍遥……大小仙山,还有更多默默无名的散修……
明知前路结局如何,他们却依然逆行而上。
就像十几年前,为了重新封印天魔,葬身埋骨在此地的前辈们那样。
这便是人类。
某颗无比微小的种子,不知何时被种下,默默无闻、悄无声息地向下扎根、蓄积力量……然后等待未来的“终有一天”,破土而出。
“……你看到了吧,”江宴秋仰头对祂说道:“所以你知道为何我说,你的问题毫无意义。”
因为这不仅仅是他的选择。
还有千千万万、更多更多的人。
危难来临之时,他们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前路,无论结局。
祂默不作声。
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回归天魔的躯体后再无法给出回答了。
江宴秋跟郁含朝并肩而立。
——齐齐地举起了手中的本命灵剑。
凤鸣和寒霜同时绽放出无比凌冽的剑光,仿佛要驱散一切阴霾,彻底点亮这方昏暗的天地!
两道无比璀璨的剑光交织着破空而去,凌冽的冰霜仿佛要将整个世界覆成肃穆的纯白,凤凰拖着金红色的长尾,清啼宛如从天际传来。
他们的心神与剑意合一,那力量纯净、浩荡、磅礴到极致,超越了此间世界、甚至超越了乘虚境所能拥有的力量的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能洞开飞升之门!
在场的、不在场的、苦苦支撑东皇钟的修士、与大肆作乱的魔物战斗的修士、偏安一隅的修士、还有无数的凡人,所有人同时睁开眼,看向天际那盛大到极致的一剑!
天魔即将迈出的脚步悬停在半空中。
那呼啸而至的纯白凌冽的剑光中,一切景物都失去了色彩。
……
剑光褪去。
那顶天立地的纯黑巨人纹丝不动。
所有人的心骤然提起,一阵绝望涌上他们心头。
……失败了吗?
……即使是这样的一剑,也不能将天魔奈何吗?
那他们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江宴秋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剑光洞穿的天魔。
三、二、一……
轰——
几近凝成实体的魔气轰地炸开,碎裂成漆黑的无数块!
那些漆黑的、不似血也不似肉的碎块,在白芒一片的剑光下仿佛被融化,一点点崩裂消失。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
人群中,终于响起了第一声欢呼。
东皇钟下四面八方无数赶来的修士,喜极而泣地抱成一团。
“太好了!剑尊和江道友他们成功了!”
李松儒远远望着他们,神情复杂中带着一丝释然。
……他的身体已几近消散透明了。
这是作为阵眼,透支生命支撑东皇钟的代价。
不过……
像是终于放下了背负已久的沉重枷锁,他眉头舒展,露出了几十年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待到九泉之下,再去向江兄赔罪吧。
……
冥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好,恐怕跟天魔有关,得赶紧禀告昆仑!楚辞心中无比急迫,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御剑到极致,毫不犹豫地向鹿鸣的方向飞去,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和抉择。
万一、万一是天魔。
即使牺牲自己,他也要……啊?
他刹住剑,像傻了一般看着天际出现又崩解的黑色巨人。
……什么情况?!
……
谢轻言脸色铁青……他怎么会轻信宴秋只是接了个玄阶小任务下山历练这种谎话?!
发觉冥河异常的一刹那,联想到迟迟没有回传音纸鹤的江宴秋,他手脚冰冷,心脏几乎停跳,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再联想到与宴秋曾有旧交、叛出宗门的韩少卿,他那飞速运转的大脑瞬间推断出前因后果,一刻不停地动身前往鹿鸣!
结果半路上遇到同样面色铁青的宋悠宁和王湘君,几人一边阴阳怪气、互相冷嘲热讽,一边争前抢后地御剑飞行……结果半道上竟遇到下山历练几年未归的楚师兄……混乱的后话不再提。
……
成功了……吗?
江宴秋握紧凤鸣。
在众人喜极而泣,普天同庆的欢呼雀跃中,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心中更升警惕。
而身侧的郁含朝同样,神情未有丝毫放松。
果然,在剑光彻底散尽之后……天魔竟还未死!
祂只剩半边腰腹和手臂,断裂面裸|露而出的却不是血肉,而是丝丝缕缕的魔气!
“咳、咳……没想到阴差阳错,不仅让你取回了凤凰的修为,还让你那本必死无疑的好剑尊更进一步……咳,以他现在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能立地飞升了吧……”
师玄琴咳出黑色的组织块,声音似乎有些遗憾:“倒是可惜……不过,俯仰之间,皆是命数。”
巨山倾塌,鹿鸣彻底沦为一片废墟。
江宴秋站在废墟之上,看着只剩半截的师玄琴,神色无悲无喜:“当年师无渡性情大变,突然想不开跑去搅动天下大乱,也是你的手笔吗。”
师玄琴闻言,轻笑了一下:“唔……一半一半吧。”
“爱使人癫狂,也使人自卑……咳咳……归根结底,是那可笑的自尊心促使他最终的选择……咳咳……我只不过,在其中发挥了一些煽风点火的,小小的作用而已……”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最终消散在风中。
江宴秋执起剑,凤鸣发出贯通天地的光芒,一簇纯白的火焰升起。
天魔仰躺在废墟上静静地看着他,笑叹地说出了与师无渡最后一模一样的台词:“最后死在你的手上,似乎也不错——哈哈,开玩笑的。”
下一瞬!
无数狂涌的魔气扶摇直上!
从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从每一个活着的生灵。
……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地汇聚而来!
那本已一剑消散的黑色巨人……竟重新从虚幻凝实!
而凤鸣的那一剑比祂更快,已然刺穿了师玄琴的心脏!
江宴秋瞳孔微缩。
……竟毫无反应!
师玄琴瞬间崩解成无数黑色的粒子。
竟重新回到了半跪在地、重新凝实的黑色巨人之中!
“呵、哈哈……哈哈哈哈!”
祂的笑容从微笑不断加深扩大,最后扬天狂笑!
“不用白费力气了……没用的,小凤凰。”
祂怜悯地笑道。
“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魔气来源于人的欲念和妄念,来源于万事万物的负面,即使圣人也不可避免——只要这世间还有最后一个生灵存在,我便永远不会消失。”
江宴秋冷声道:“但我可以再杀你一次、两次、无数次。”
“哦?”祂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笑话:“但我不死不灭,只要世间的魔气存在一天,我便能无数次复原……你觉得是我复原更快,还是你们的灵力先耗尽?”
祂的笑声回荡在世间。
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众人,呆呆地看着重新凝聚站起的天魔,内心无比绝望。
甚至有人手中长剑“哐当”一声坠落,或眼神空洞地跪坐在地,或掩面哭泣,失去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
绝望、不甘、畏惧、悲哀……
这些情绪反而成为天魔的养料,更加壮大着祂新生的躯体!
是啊……就连江宴秋和郁含朝也无法彻底杀死祂……再也没有办法了……他们已经彻底完蛋只能等死了……
江宴秋抬起一只手,阻挡着无数魔气席卷而来的狂风。
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突然,身侧的郁含朝微微捏住他的手:“……交给我。”
江宴秋倏地看向他。
在狂乱的飓风中,他微微垂目,神色温柔,眼神中似有无尽的眷恋。
江宴秋心中立即升起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他还没忘了当初从罗刹海上岸后对方兀自消失,欲与天魔同归于尽之事!
郁含朝却附身在他额上烙下一吻。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
当他重新起身时,江宴秋竟已然动弹不得!
……竟是仗着更胜一筹的修为,给江宴秋下了定身咒!
江宴秋只有眼球能艰难地转动,眼睁睁地看着郁含朝眼底的温柔化作一丝歉疚和早已做出抉择的坚定。
“……你这辈子年纪还太小,还拥有更广阔的生命。”
——在那璀璨的光河的面前,少年虔诚许愿。
他的愿望,是能送他们离开这个地方。
而郁含朝的愿望……是在此间事了后,江宴秋会忘记与他有关的一切。
“……抱歉,宴秋。”
——他会像这辈子他们初见时郁含朝心底渴望的那样,作为一个普通的凡人,无忧无虑、受尽宠爱地过完这一生。
白衣剑尊转过身,将一动不动的江宴秋留在原地,决绝地迈向那顶天立地的黑色巨人。
江宴秋泪水夺眶而出,全身肌肉都在声嘶力竭地颤抖,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再留下他一个人……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多年之前,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霎时间闪过他的脑海!
……好像……那样东西……说不定可以!
圣洁灿烈的凤凰灵火在虚空中点亮,明明是炽目到让人无法直视的颜色,却没有丝毫灼人的炙烫,反而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
郁含朝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灵火之中,金红色的凤凰拖着华丽的尾羽,浴火而生。
江宴秋感觉自己肩头变为金色的胎记微微发烫——因为他转瞬之间,将所有灵力都注入了其中。
郁含朝的神情仿佛撕裂般:“——不!!”
仿佛末日的盛大景象中,美丽圣洁到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凤凰展翅翱翔,向黑色巨人飞去。
师玄琴瞳孔微微放大。
——凤凰巨大的身影中,身形虚幻的江宴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差点忘了,当年镜湖真人留给我的秘境。”
璀璨的金光亮起。
他们一同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