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时候,秦怡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石板路,慢慢回到了小楼前。
她站在外头,看了看她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提步上了二楼。
她在二楼最里头的房间门口驻足,伸手推开房门。
床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将被子撑起低缓的弧度。
秦怡来到床边,她没法俯身,只能双膝跪地,手撑着床沿,看着女儿熟睡的容颜。
手指轻轻拨开糊在她脸上的发丝,秦怡在这一刻红了眼眶。
张小花呼吸平稳,睡得很深。
秦怡咬住下唇,眼泪簌簌掉落。
“为什么要回来……”
她用极低的气音说出这句话。
她胸口团聚着一簇火焰,要将她的心肝脾肺全都烧烬。
太疼,可她不敢发出声响。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摸着她胳膊上的伤疤,秦怡感觉那些伤,都烙在她的心脏上。
她在女儿房间待了十多分钟,后缓慢地起身离开。
房门关闭的那一刻,床上的小女孩睁开眼。
她翻了个身,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妈妈刚刚抚摸过的地方,重新闭上眼。
一楼餐厅。
秦怡没有回房间,而是去找吃的,顺道冲一杯牛奶。
她每餐吃的都不多,饿得很快。
热水冲进奶粉里,结了一层白色的块儿浮在水面。
极轻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时,吓得她立刻转过身。
杯子荡出一片热水,泼在她手背上。
痛意压盖了惊吓,看到身后的人后,她甩着手上的奶渍,“南黎?你还没睡?”
南黎环着双臂倚在门框上,面色淡淡,“下午睡得多,不困。”
“要不要喝一杯,牛奶安神,扶余镇盛产牛羊,奶粉也很纯正,还经常往别的镇上或者避难区送货。”秦怡搅拌着自己杯子里的奶粉,轻声道。
“这么好喝,那我一定要尝尝。”南黎回。
秦怡不知道想到什么,情绪莫名染上一股哀伤,“但我喝过最好喝的牛奶,却不是这个。”
说着,她将手里的杯子放在台面上,转身重新冲泡。
南黎往前走几步,伸手去拿她冲好的那杯。
秦怡立刻推开她的手,将那杯放在架子上,“这杯洒了,你等一下,给你冲新的。”
南黎的视线从那个杯子上挪开,“好。”
一楼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秦怡垂着头,将两勺乳白色的奶粉放进瓷杯里,倒进大半杯热水,拿着勺子慢慢搅拌。
勺子碰壁叮咚响。
“要加糖吗?”
“可以。”
蜂蜜罐子拿出来,挖了大半勺蜂蜜,继续搅拌。
蜂蜜浓稠的液体在杯子里打着旋。
“这么晚回来,不去看看女儿吗,她失踪的这些日子很想你。”
秦怡垂着头,低笑一声,“她比普通女孩坚强早熟。”
“感觉她回来,你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高兴。”
秦怡单手摸了摸肚子,“以前总有人说,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一碗水是端不平的,现在看确实如此,可能因为有了肚子里的这个,对她的关心自然而然就少了。”
南黎鼻腔里发出一声气音,“是因为有了肚子里的,还是故意的。”
秦怡猛地抬起头,盯着墙面,表情更加苍白。
“看到她受的伤,也要装作漠不关心,难受吗。”
搅拌的声音停止,捏着勺子的手暗暗发颤。
“让她睡最小的房间,平日做又苦又累的活儿,不能上桌吃饭,弄得满身伤疤,一件件一桩桩,你应该很清楚吧。”
秦怡捏紧了勺子,脊背僵挺。
“不心疼吗,故意纵容别人虐待她,就是为了让她恨这里,你故意把她扔掉,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将她送回来吧。”
秦怡呼吸凝滞,几秒后,面色无常地转过身,将杯子塞进南黎的手中,“你在说什么?”
南黎摸着牛奶杯,轻笑,“或者说,你没想到你的女儿,纵然吃了那么多苦,还是想回到你身边吧。”
秦怡脸上的表情愈发绷不住,“南黎,回去睡吧。”
她慌乱地错身而过。
南黎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脊背,“我能带你们走。”
秦怡定住脚步,痛苦地闭上眼,“这里生活富足,我不想走。”
“这里这么好,为什么送女儿走。”南黎静静盯着她的背影。
秦怡内心的拉锯战从未停歇。
她看到女儿身上的伤,怎么可能不疼。
她看到女儿吃苦受累,又怎么会不痛。
慢慢转过身,厨房里亮着的光,从南黎身后倾洒而下。
她眼里的泪,明晃晃地掉落。
拉锯有了结果,天平倒向一边。
“我走不出去。”她轻声说,就像诉说着无关的往事。
南黎站直了身体,“我能带你们走出去。”
“你不能。”秦怡摇了摇头,“这里看似没什么人,实则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镇上的每个人都不会放我们离开,谁都走不了。”
南黎知道这院子里的守卫并不松懈,但她要是想走,谁也拦不住。
“我试过的。”秦怡拉过餐桌旁的椅子,慢慢坐下。
“一年多前,我被卖进来的时候就想着带朝阳逃跑,可这镇子上的人太团结了,一人失踪,全镇地毯式搜索。”
南黎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垂着头,还在搅拌那杯牛奶。
“今晚周二留下我,跟我说,他想要你,要把你留下。”
南黎眸底即刻闪过一抹凶光。
“我说不行,你是军区的人,不能惹,而且我也知道,南黎,你很厉害。”
“当年在京北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心狠也有本事。”
提及往昔,她眼里终于有了些色彩。
“你还记得当时张衡死在我眼前,我跟你说不恨你的话吗?其实我是恨过你的,只是那时候我太害怕,怕你连我一起也杀了。”
秦怡忽然笑了一声,“在你对着张衡开枪的时候,我是恨你的,恨你为什么不开门放他进去,你明明有能力救我们,可你在门口没出来。”
“但我也清楚,那股恨意,只是在发泄痛失所爱后的难过,后来清醒了,意识到我没法用自己的利益得失去控制旁人的行为。”
她端着杯子,送到唇边,但又挪开,“嫁给张衡,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但我也恨他,恨他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
“南黎,你有很爱很爱的人吗?”
南黎愣了一瞬,“有。”
“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恨他把你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