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重,带着寒凉之意。
在湖边的碎石子上光着膀子游泳的楚长霁只觉得两道带着凉意的誓言之力蹿进天灵盖。
他哆嗦了一下,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楚长霁浑身都酸疼,尤其是胸口,尖锐的石子磨得那不可言说之地刺痛不堪,细小的伤口更是布满了整片胸膛。
他缓缓坐起了身,下意识按了按额心,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像是在思考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做什么。
“长霁哥?”
旁边,楚长照颤颤巍巍的试探性的声音响起。
楚长霁收拢了眼中所有茫然,一瞬间恢复成那个在同辈之中说一不二的冷酷长兄,他转头看向楚长照。
楚长照一看到楚长霁这神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一红,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他哇得一声大哭出来:“哥,你的脑疾好了?”
楚长霁:“……”
不等他说话,楚长照絮絮叨叨就把这半个月来自己遭受的冲击全吐了出来,他实在是快坚持不下去了。
“半个月的那个夜晚,那妖物不知道使了什么术法,竟是让所有人得了疯病,哇~~~哥啊,你是里面疯得最厉害的!你都不知道,第一天你脱光了衣服绕着湖狂奔,我在你后面追得和狗一样!第二天九妹和三妹吵架,两人攀比说她们的哥敢吃屎,哥你当场就要去吃!第三天你蹲在角落里说自己是一颗蘑菇,一动不动一天,我跟你说话还要被你打……到了昨天,你说你要去凫水,我心里松了口气心想旁边就是湖,那几条妖蛇也疯了早不见踪影,你下去也没事,哪知道你脱了衣服在石头上磨胸,呜呜呜呜……”
楚长照惶惶不安了半个月的心在此刻终于落定了下来,抹着眼泪就把这半个月楚长霁做的事情吐了个干净。
楚长霁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黑,他环顾一圈四周,果不其然见到除了他们之外的楚家子弟都像奇行种一样,举止怪异。
他想起半月前见到的那只妖物,大约猜出来他们是中了什么幻术或者毒物。
他若再遇到,必弄死那妖物!
秘境外的婴离打了三个喷嚏。
楚长霁闭了闭眼,胸口起伏剧烈,忍了忍,见楚长照还要继续说下去,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够了!”
楚长照眼睛还挂着泪珠,他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往下说。
然后,他听见他那一向冷酷无情,专、制霸道,说一不二极具威严的长兄压抑着情绪问他:“所以,我真的吃……了吗?”
楚长照浑身一僵,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点。
“吃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他们都还有疯病,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说完的一瞬间,楚长照被楚长霁看了一眼,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不配活在这世上。
楚长霁穿上了衣服,站了起来,浑身气息越发冷酷。
他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冷静地看着前方的一群大多觉醒了灵根的男男女女下饺子一样往妖湖下,问道:“如今是何情况?”
提起正事,楚长照便正色道:“我已经按照长兄之前的计划进行了,招来了大约有一百五十八人,都是一男一女组合,让他们下了水。只是……”
说到这,楚长照便犹豫了一下。
楚长霁的目光幽深地看向没有妖蛇守护而显得平静许多的妖湖,他薄冷的唇是无情的,“长照,你太心软了。”
楚长照没说话,只是羞愧地低下了头,周围的风簌簌地吹着草叶,安静却又纷杂。
“若是楚家能拥有皇辰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楚长霁声音极冷,毫不掩饰的野心,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是对至高之位的向往。
修仙界强者为尊,楚家虽在十三关隘为三大世家之首,但放在整个十二洲,却是不值一提。
但若是有了皇辰书,那就不一样了。
皇辰书不仅是一件上古神器,传说里面更蕴藏无数至高功法典籍,任何一个世家宗门都想占为己有的东西。
“知道。”楚长照低下了头,轻声嗫嚅。
楚长霁再开口时,声音便显得冷血了,“既如此,这些人就算丧命于此又算得了什么?每次在尘秽秘境里死去的不计其数,你就当这些人都死在了秘境里。”
楚长照没吭声,垂下了头。
“做都做了,你如今做出这幅样子是给谁看?”楚长霁皱紧了眉头,声音更寒了几分,极威严。
楚长照脸色有些白,多少还有些良心不安,他强行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
长兄说得没有错,是他让他们一个个起了心魔誓下的湖。
这湖底下有一座神墓。
传闻当初皇辰书就是出自这座神墓,千年之前那场大战,更是因抢夺皇辰书而起。
千年前,五大道尊偶然得知墓穴里有一神器,名为皇辰书,足以改变修仙界。
神墓不仅机关重重,更有魔物守护,五大道尊合力才破开神墓,从中取出皇辰书和诸多宝物。
大战过后,五大道尊有四位陨落,而皇辰书也下落不明,至今找寻不得。
有传言称皇辰书依旧回到了神墓之中。
尘秽秘境里这一处妖湖下藏有神墓的消息是从大伯从楚清荷那里得来的,不论真假,楚家都要下去一探究竟。
大伯说过,神墓中有一心魔幻境,名为阴阳羲,需男女一同进入,破除后方可真正进入神墓。
等待神墓幻境破除,法器感应到灵力变动,他们便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神墓。
楚长照回想起这些,深呼吸一口气,将良心上的不安压下去,小声说道:“哥,我知道了。”
楚长霁点点头,扫了一圈其他如奇行种的楚家子弟,额头青筋跳了跳。
他闭了闭眼,寒声道:“到时你与我一同下去。”
楚长照也看了一眼其他人,忙点头。
最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哥,你要不要先洁个牙?”
……
残阳如火,暮色浸润入眼每一处。
一丛又一丛如火燃烧的红枫,风吹过,枫叶如一场火红的雨,艳丽非常。
几片枫叶落在了枫树下的少女脸上,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下睁开了眼睛。
楚鱼茫然极了,她眨了眨眼看向四周。
她不是和裴行知下了水么?
水很深,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后来她担心自己和裴行知分散,拉住了他的衣服。
再后来,裴行知索性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下游。
印象里最后一幕,是她在水下看到了一座庞大的建筑,像是古墓,有破败的痕迹。
她估摸着这肯定就是楚长霁他们要找的地方,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当裴行知拉着她靠近时,她的眼前一黑,一下失去了意识。
楚鱼看着四周的红枫林,站了起来,低头看自己还是原先那身衣服,但她一摸脑袋,在她头发上假装毛绒发饰的翅火不见了。
她张嘴就想喊裴行知,但目光一凝,就在七八米远的地方看到了个小男孩,
男孩只有三四岁大小,头发梳了两个小揪揪,穿着件白色的小道袍,揉着眼睛蹲在那儿。
好像在哭。
楚鱼脑子里瞬间回忆起楚清荷女士给她讲过的各类鬼故事,其中包含但不限于伪装成小孩子的鬼转过脸来却是血盆大口,青面獠牙,一口能吃一个人。
她很警惕,默默拿出了自己自己那把短剑。
或许是她的脚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惊动了小孩,小孩忽然就停下了揉眼睛的动作,一下转头看过来。
楚鱼看清楚了那张脸。
楚鱼:!!!!!!
虽然和现在的裴行知有些差别,比如没有那种冷清秋水的气质,比如小圆脸鼓鼓的看起来很好骗,比如额间的朱砂印记也没有那么红,只是浅红色。
但是,这春水一般明亮澄澈的眼睛好像是等比例长大,十分有欺骗性,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想到他张嘴闭嘴老子,见她第一句话还问她是不是被他的美貌迷住了的样子。
小裴行知眨了眨眼睛,瘪了瘪嘴,摸着自己的脖子,愣是没再往下掉眼泪,只看着楚鱼,问:“姐姐,你是谁啊?”
声音又乖又好奇。
楚鱼咬了咬唇,所以这是什么地方?裴行知难道变小啦?变小还不止还不认识她了?
还是什么心魔啊幻境什么的?
楚鱼决定陪这小东西玩一玩,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是魔是怪揪出来就好了。
她收了短剑。
少女笑脸一扬,笑涡甜得仿佛能腻死人,眼神却慈爱地能当场给他做一桌满汉全席。
楚鱼朝小裴行知招了招手,杏眼一眨,亲切地喊道:“我的乖儿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得这么伤心呀,为娘看着心都要碎啦。”
小裴行知脸上的童稚与好奇就这么呆住了。
楚鱼观察了一下这小孩,看到了他的脖子红红的,黑色的项圈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显得异常显眼。
在玲珑九宫迷阵的书妖阵里,她曾看到过裴行知的脖子里也有。
裴行知穿的道袍都是立领,十分保守得将脖子遮了一小半,要不是那一次,她也看不到。
所以,估计知道的人并不多。
楚鱼笑容更亲切了——所以,这一定是因为裴行知而存在的心魔或者幻境什么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裴行知在哪里。
反正就随机应变随遇而安见机行事了!
楚鱼朝着小裴行知走过去,蹲下身来,声音甜极了:“我的乖儿子,快过来让为娘好好看看!”
小裴行知缓慢地眨了眨大眼,站了起来,小圆脸警惕地盯着楚鱼,可说出的话却很迟疑:“你……你真的是知知的阿娘吗?”
他的声音又软又乖,完全没有后来的清冷。
楚鱼心想,小炮灰这么好骗的吗?自己阿娘还认不出啊?
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却镇定自若,“为娘当然是你的亲娘,许久不见,知知都不认识阿娘啦?快过来让阿娘抱抱。”
小裴行知咬了咬唇,水汪汪的大眼专注地盯着楚鱼看,一眨不眨。
他却没有走过来,只盯着楚鱼,瘪了瘪嘴,“阿娘、阿娘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知知。”
他委屈极了,眼睛一眨,眼泪就落了下来,人也跟着跑来,扑进了楚鱼怀里。
楚鱼一边被小肉墩撞得后退了半步,一边抱住了这小肉墩,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为娘这不是来了吗?”
小裴行知眼睛红红的,却害羞极了,偷偷看了一眼楚鱼,就往她怀里钻,害羞地冲着她撒娇:“那阿娘摸摸知知好不好?知知疼。”
楚鱼的心都要化了,“好好好,为娘这就摸!”
管他是魔还是幻境,这么可爱,当然要摸摸他!
楚鱼控制不住自己,捏了捏小裴行知的脸,他玉一样白的脸一捏就红,眨巴着水汪汪清澈的眼睛,害羞地颤了颤眼睫毛。
她又控制不住自己,捏了捏他软软的身体,最后在圆圆的屁股上捏了两把。
小裴行知都羞红了脸,埋在楚鱼怀里,好一会儿,才小小声说:“摸知知这里。”
他的小肉手抓着楚鱼的手往自己脖子里去。
楚鱼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让她摸他脖子。
也是这时候,楚鱼看到裴行知戴了项圈的地方红极了,像是被热水烫过一样,甚至还有水泡。
那项圈看起来类似黑铁一样的材质,摸起来冰凉凉的,但却把他的皮肤都快烫坏了。
小裴行知嘤嘤叫了两声,似乎被摸疼了,眼睛一眨,泪凝于睫,要掉不掉。
“知知疼,阿娘吹吹。”
楚鱼低下头,对着小裴行知的脖子吹了吹。
小裴行知似乎很不习惯,身体颤了颤,又往楚鱼怀里埋住了红扑扑的脸。
“知知疼,知知还要。”
楚鱼忍不住就问:“谁给你戴的呀?实在疼,为娘给你摘了!”
小裴行知小声又骄傲地说:“爹爹戴的,爹爹说整个家里只有知知才有资格戴这个!爹爹说了,知知戴了这个,就是裴家最厉害的人,知知不能摘的。”
他仰着头,看着楚鱼时,眼睛亮极了。
他看了一会儿楚鱼,又扭捏起来,看看她,又害羞地埋她怀里,又抬头看看她。
“怎么啦?”楚鱼问。
小裴行知脸红扑扑的,“阿娘可以亲亲知知吗?隔壁家二狗的阿娘总是说他阿娘会亲他,知知也要。”
楚鱼虽然搞不懂这到底是哪里,眼前的小孩到底是什么变得,但被这么一双水汪汪含泪的眼睛看着,她实在是拒绝不了。
她凑了过去,在小裴行知白嫩嫩的脸上吧唧就是两口。
“阿娘喜欢知知吗?”
“喜欢啊,为娘最喜欢知知啦!”
“阿娘以后会离开知知吗?”
“当然不会啦,知知这么可爱!”
“那阿娘再亲亲知知!”
“好呀,为娘这就亲!”
小裴行知红着脸,窝在楚鱼怀里,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嘴角都还带着笑。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楚鱼都觉得这或许是裴行知的一个美梦。
她低下了头,嘴里还喊着“为娘真是最爱知知了!”
事情就是在这瞬间发生突变的。
红枫树,一阵风吹过,怀里的小孩忽然就开始变大。
不过是眨眼之间,像是幻象破碎,楚鱼的怀里少了一个三岁小豆丁,多了一个十六岁少年。
少年的脸很红,是那种病态的红,高高的马尾不知何时发带散了,头发凌乱地散下。
他睫毛微颤,一下睁开了眼。
楚鱼的嘴还停在他脸上。
空气就在这瞬间凝滞了。
死亡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