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若苏终于找到了台阶,连忙冷笑着说道:“苏老头,你不是说自己这里今日份的酒,已经没有了嘛?怎么还凭空变出一壶什么英雄冢来了呢?”
说话的时候,南若苏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是压根不敢抬头去看兀自坐在对面,同样惴惴不安的少女。
少女亦是如此,低着头不断地摆弄着自己的衣角,连抬起头的勇气也没有,两边脸颊的酡红早已扩散到了耳根子。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与任何一名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哪怕是她与南若苏二人,谁也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身体。
但是像之前那般,如此近距离相向,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她也不清楚自己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仿佛突然之间,身体不属于自己了一样。
苏老头自顾自与他们二人同桌而坐,亲自给他们每人斟了一杯酒,忍不住看了看低头不敢抬的少女,又看了看脸上尴尬遍布的南若苏,会心一笑,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要喝就喝,不喝就早点滚蛋!”
“不喝白不喝,傻子才不喝!”
南若苏飞快瞄了一眼对面的少女,端起酒杯的同时,还不忘嘲讽一下老人:“名字是响亮了一点,虽说未免落了俗气?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放心吧,它不会比某些人心心念念的杏花酿差。”
苏老头看都没看南若苏一眼,将另一杯酒往少女面前推了推,笑道:“不知道老头子我烧的菜,是否会合姑娘的口味,如果不合,姑娘就姑且将就着点。”
不知道是不是南若苏的错觉,他总觉得苏老头看向少女的眼神有些火热。
这不由让他心里一惊,暗道:“这老家伙该不会对人家姑娘有什么歹毒想法吧?”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太现实,少女虽然说天姿无双,但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足够做苏老头的女儿了。
如果说苏老头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家伙,应该不至于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去。
而且,苏老头的眼神虽然火热,但是南若苏却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什么亵渎之色。
这让南若苏顿时心里犯了难,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心中对苏老头升起提防之意。
如果苏老头真的是那种为老不尊之人的话,南若苏不介意让他在白龙城失去立足之地。
少女依旧低着头,连连称谢道:“老先生客气了,能够得先生馈赠,小女子感激不尽,又怎会挑肥拣瘦?”
说罢,直接埋头狼吞虎咽了起来。
看样子,的确是被饿坏了,不然的话,作为一名女孩子,在外人面前,又怎会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吃相呢?
苏老头端出来的两个菜,一个是爆炒豆丁,一个是芋粉丝瓜,不过都是白龙城司空见惯的家常菜,而且还是两个素菜,一点荤腥都不沾。
但是少女却吃得津津有味,如果放在平时,以她的身份,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这种大众菜肴。
但是今夜的她,由于太过饥饿,甚至没来得及品味苏老头的厨艺,就已经将两盘菜消灭了个七七八八。
桌子上,很快就只剩下两个干干净净的盘子。
少女这才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对苏老头笑道:“多谢老先生,小女子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苏老头的两个菜是家常菜肴没错,但是,直到少女将其全部吃完,都还觉得嘴里依旧残留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香味。
这种香味并不是平日里常见的美味佳肴所具有的那种醇香,而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清香,就仿佛雨后甘露的清新一般,令她回味无穷。
人间至味是清欢,大抵不外如是。
“姑娘言重了,老头子烧的不过是家常菜肴而已,姑娘觉得好吃,大抵只是因为姑娘实在太饿了。”
“所谓腹空入味香,晚情自流长嘛!”
苏老头淡淡一笑,若有所指似的感慨道:“如今世下,像姑娘这般知书达理的后生,却是不多见喽,心不静,则贪念误人呐!”
南若苏如何能不知道,苏老头分明就是含沙射影,他肯定是之前揣摩到了自己的一点心思,现在故意借题发挥。
看到苏老头对杏花酿一事耿耿于怀,南若苏本想反驳,但是一杯酒下肚,他却忍不住咂舌道:“真是好酒!”
他本能的将目光主动放在了苏老头身前的酒壶上,迟迟不肯移开。
“英雄冢!”
细细品味着苏老头为这壶酒起的名字,感受着喉头处甘、甜、涩、微辛,交织在一起的感觉。
南若苏头一次对杏花酿以外的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同于杏花酿的甘醇,苏老头的英雄冢更像是一场人生的旅途,个中滋味,应有尽有。
哪怕南若苏还算不上一位真正的酒中行家,都不得不承认,这壶酒当真让人回味无穷。
英雄冢,它当的起这个名字,也涵盖了人间百味,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人间百味。
尤其是对于南若苏而言,一杯酒居然仿佛将他这些年的所有历程,悉数重新走了一遍,这是他万万没想有想到的事情。
“怎么?二公子不觉得它难以入喉?”
苏老头这才瞥了一眼南若苏,一脸兴致缺缺的说道:“老头子还以为,二公子会大肆吐槽一番呢!”
“岂敢!岂敢!”
南若苏终于收起了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转而一脸惭愧的说道:“晚辈口无遮拦惯了,让前辈见笑了!”
“敢问前辈,此酒产于何处,为何人所酿?”
此时的他,已然对苏老头手中英雄冢的酿造者,产生了无限崇敬,能够将人间百味融入酒中,酿造出来,绝非等闲之辈。
恐怕此等人物,当是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酒中仙了吧!
甚至南若苏心中怀疑,英雄冢的名号,到底是不是苏老头亲取,还不得而知。
以他这些年对老人的了解,苏老头似乎并不像是一个有如此雅致之人。
“不可说,不可说!”
苏老头嘿嘿一笑,摇了摇头道:“此等好酒,因缘而起,因缘而落,二公子若是与之有缘,日后自会再见。”
看到苏老头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南若苏不由自主愣了愣神,道:“是晚辈鲁莽了!”
“来,喝酒!”
苏老头再为南若苏斟满一杯,道:“二公子今日得缘,且珍惜今日因果,来日何从,自有归处,何须忧心?”
少女见他们二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同样也跟着端起了酒杯。
尽管她并不胜酒力,但她却很想知道,能够让南若苏,这个让她刮目相看的同龄人,都赞誉有加的佳酿,到底有何精妙之处。
南若苏眸光闪烁不定,没有接话,他心如明镜,苏老头话中所指,并非仅仅只是眼前的酒,而是蕴含着另外一种深层次的东西。
甚至他有一种直觉,苏老头话中之话,应该与自己所谋之事有关。
只是,他搞不明白,苏老头为何会对自己所谋之事有所了解。
“难不成他真能手眼通天?又或者是自己想多了?”
南若苏深深看了他一眼,心想等回去之后,一定得抽空在父亲那里,好好盘问一下苏老头的底细。
此人,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他的身上就像是蒙着一团迷雾一般。
三人对碰,无言对饮。
一杯酒下肚,少女脸上红霞不退反增,虽然她对酒一知半解,但却还是依旧能够感觉到,舌尖喉头那种令人回味无穷的不同滋味。
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刚好这时南若苏的目光偷偷瞟了过来,见到她这个魅惑至极的动作,南若苏顿时感觉口干舌燥,无声的咽了咽口水。
眸光再一次定格在了少女那如同樱桃一般小巧红润的薄唇上,久久不能移开。
原本沉浸在酒后余味中的少女,很快就感觉到了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心中更加娇羞了。
她感觉到自己原本尚未平静的一颗心,此时却变得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似不知疲倦一般,在自己狭小的胸膛里面横冲乱撞。
根本不受控制。
如果放在以前,胆敢有人如此放肆,用他那赤裸裸的眼神冒犯自己,恐怕她早就已经提着手中短剑,找其拼命去了。
可是南若苏的目光,非但没有让她感觉到一丝不快,反而心中有些许暗喜。
只是,她没有勇气抬头,与南若苏对视。
苏老头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看目不转睛眼无他物的南若苏,再看看云娇雨怯脑袋低垂的少女,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无奈叹息了一声。
摇摇头,主动充当起了斟酒的角儿,再次为两个思绪无尽的年轻人满上。
少女手里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嘬着。
也不知道是因为娇羞,还是酒烈的原因,她已然没有了之前狼吞虎咽的姿态,转而是一副我见犹怜的钟灵毓秀之气。
而南若苏,如果不是苏老头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压根不可能反应过来,依旧沉醉在极致视野里。
幡然回神的南若苏,直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唯有如此才能够为他挡去部分尴尬。
此时的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可以的话。
想他南若苏生来光阴十几载,出入青楼妓院犹如家常便饭,从不曾在任何女子面前弱过气势。
但是,面对少女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仿佛换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不熟悉的陌生人。
视觉上的极致贪婪,似乎对她的美貌流连忘返,身体上的极致冲击,似乎对她的神情百看不厌。
酒舍中的气氛顿时变的沉闷了起来,夜色朦胧,灯烛远照,三人酒舍,无人多言。
只有苏老头提壶倒酒入杯之声,犹如清泉叮咚,间歇交响。
当中夹杂着南若苏、苏老头与年轻少女,三人轻微的吐息声,隐约入耳。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偌大的白龙城街道如此,狭小的木门酒舍亦如此。
似乎这所有的一切,都在诠释着白天的哀痛。
简单酒舍,万分和谐。
苏老头一直忙碌着为南若苏二人斟酒,而南若苏二人也一直忙碌着自顾自独酌。
如此往复,也不知过了许几时光,就在苏老头感觉自己手上,那壶被自己珍藏了多年的老酒,即将见底的时候,南若苏二人都已经喝了七七八八。
南若苏稍微还好一点,至少到目前为止,脑子依旧清晰。
但是,本就不胜酒力的少女,脑子里早已浑噩一片。
他们谁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心思,压根不在这个上面。
只有苏老头一人知晓,手中酒壶中的酒,有一大半是入了南若苏的喉。
苏老头掂着手中分量不足的酒壶,意味深长的叹息一声,却并没有责怪南若苏的意思。
尽管到目前为止,这壶被他珍藏了多年的英雄冢,他自己仅仅才只喝了一杯而已。
尽管,他之前对南若苏百般挤兑,眼中满是厌憎。
而后,他抬头,望向城主府的方向,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借着酒劲,少女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抬头看向端坐对面的少年,眼中罕见的露出了一丝迷离之色。
少年丰神俊朗,雕颜绘官,眸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连她都看不懂的黯然。
他就端坐在那里,分明离的很近,但却给少女的感觉,仿佛遥不可及。
虽然他身上总会有意无意表现出一种纨绔子弟的浪荡不羁,但是他的眼神却始终很清澈,犹如一眼见底的小溪。
不知为何,少女总觉得,那个表象所及的他,并非是真正的他。
豪饮了不知多少杯之后,南若苏的内心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他目不斜视,刚好碰上少女投射而来的迷离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怪的缘故,南若苏只觉得那一眼妩媚勾魂、摄人心魄。
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瞬间再起涟漪。
有些不自然的将目光移开,却发现苏老头神情恍惚,这让南若苏顿时心生好奇。
他可没忘记之前苏老头对待少女的态度,但是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多半是自己一厢情愿多想了。
南若苏有留意过,之前苏老头在斟酒的时候,并没有对少女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亦或者是别样的眼神。
南若苏移开眸子之后,少女依旧死死盯着他的脸,虽然满脸红霞,但是这一次,她再没有像之前那样躲躲闪闪。
倒是南若苏自己,因为一直偏着头,不多时就感觉脖子都有些僵酸。
就在南若苏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少女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之前说自己对白龙城十分熟悉,本姑娘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南若苏,似乎要将他从外到里看个透。
只是说话的时候,舌头会不由自主的打结,使得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南若苏愣了愣,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挑眉问道:“白龙城中人?”
“自然!”
少女仰着雪白的玉颈,口齿有些含糊的说道:“不然,你以为本姑娘不远万里来到白龙城作甚?”
南若苏心中突然一揪,脱口而出:“男人?”
随即将目光移到少女白玉般精致的脸颊上。
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南若苏顿时觉得心中没有由来一阵紧张。
看到他的反应,少女明显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迎着他的目光,如实说道:“男人倒也算不上,不过是位了不起的少年郎!”
“谁?”
南若苏足足看了她半晌,才从嘴里硬生生憋出一个字来。
“安北将军,南若寻!”
少女并没有注意到南若苏的变化,在提到南若寻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
“是他?”
南若苏有些错愕。
“是他!”
少女重重点了点头,道:“本姑娘听到小道传闻,说他殉难了,本姑娘不信,特地日夜兼程赶来白龙城一探究竟。”
“也不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如此诅咒他,如果让本姑娘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少女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含糊其辞的感觉,好在南若苏尚能听懂。
“你是他什么人?打听他作甚?”
南若苏再三确认,眼前的少女自己并不认识。
“本姑娘并非他什么人,可他却是本姑娘心中的英雄!”
少女瞪了一眼南若苏,似乎是在责怪他废话太多。
“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
南若苏摇了摇头,感觉有些好笑,“你不会告诉我,你压根就不认识他吧?”
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丝向往,轻声说道:“常听其传闻,终未曾谋面!”
南若苏深深看了一眼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
少女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迷茫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吵,没有闹,她就这样呆坐在原地,低下头,两滴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滴落。
南若苏静静的看着她,心中五味陈杂。
突然,她抬头起身,一脸激动的对着南若苏说道:“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
南若苏认真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没有理由骗你,此事千真万确,白龙城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闻言,少女一屁股坐在了木凳上,一脸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看的南若苏有些于心不忍。
的确,南若苏有什么理由骗自己?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此时,她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刚刚进入白龙城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素白灯笼。
那时候她虽然心中有惑,但还天真的以为,这是白龙城的什么习俗,毕竟恰逢清明时节,姑且勉强说得过去。
现在她才明白,这压根就是白龙城中人,在惦念那位安北将军。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少女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呆呆独坐。
南若苏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好几次差点忍不住开口。
一炷香过后,少女终于不再发呆,眸子也变得冷冽了不少,整个人似乎在一瞬间化作了冰霜,寒气逼人。
她没有再看南若苏,而是将冰冷的目光,放在了桌角的短剑上面。
南若苏的目光同样被吸引到了那柄短剑上。
短剑晶莹通透,剑柄呈金龙之案,龙眼处内嵌七色宝石,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南若苏神色微凝,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姑娘,究竟为何人?”
看其一身行头,他觉得少女应该身份不凡,最起码也该是名门之后。
可是有一点令南若苏想不通,名门之后出来行走,有那个不是前簇后拥?为何她却偏偏孤身一人?
“你管本姑娘何人?”
少女冷着脸瞪了南若苏一眼,猛得端起桌上残余的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刚要起身,顿觉脑袋一沉,直接“噗通”一下,倒头趴到在了酒舍的木桌上,醉了过去。
嘴里兀自呢喃了一句:“有色无胆,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