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羽从没见过自家老哥这样的表情,愣了几秒才想起来要说话:“我就是提醒你一下,那家伙是人形污染物……”
“不可能。”麦二打断道。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这让麦羽感到一丝不爽:“怎么不可能?”
麦二:“根本没有人形污染物的说法,何况我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完全就是个普通人。”
麦羽:“你别不信,我们用仪器给他做过检测,污染指数直接飙到了百分之百。”
麦二:“仪器可能会出问题……”
“我后来还给自己测了,没有任何问题。”麦羽双手抱臂,皱起眉头,“何况我亲眼看见他的半边身体融化成液态,那绝对不应该发生在正常人的身上!”
麦二从麦羽的表情里找不到任何一丝开玩笑的意思,眼底闪过复杂的光芒:“是不是你认错了人?”
麦羽倒真希望自己是认错了人。
只可惜先前的遭遇实在太过印象深刻,阿冻的长相也同样令他印象深刻,何况还是叫的这个名字,就连那名容貌俊美的冷漠青年都在,十有八九错不了。
“……不过那家伙未必有恶意。”麦羽以为老哥是在担心同伴的安全,又安慰道,“起码我和他碰见了两回,目前还是手脚健全。”
麦二沉默不言,目光朝远处望去,却不是看向阿冻,而是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男孩穿戴得严严实实,五官隐藏在帽檐之下,还维持着刚才落座时的姿势,四肢僵硬,给人一种木头般的呆愣感。
最近几天,他一反往常的活泼好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什么精神,有时甚至会突然变得呆滞木讷,对外界的声响毫无反应。
麦二知道,这极有可能是污染异变开始向大脑蔓延的缘故。
沦为污染物的人类会失去所有情感、记忆和理智,拖着面目全非的畸化躯壳徘徊在荒原大地——这是几乎所有孩童从小听到大的严厉告诫,更是放眼整个大陆的共识。
超过污染数值临界点以后,就再也没办法重新回到人类身份,也是普遍认知的观点。
一旦想到这样的事情即将在不远的将来发生在小家伙的身上,强烈的内疚与痛苦便排山倒海而来,席卷了麦二的内心。
天使之泪似乎已经不可能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提前买下的大老板是何方神圣。
麦二的目光转向桌子的另一边。
阿冻正欢欢喜喜端起茶杯吹着热气,举手投足之间和普通人无异,不见丝毫属于污染物的血腥与野性。
如果说天无绝人之路……难道这就是另一种可能性?
他的眼底思绪翻涌,没过多久便做出决定。
麦羽在边上看着自家老哥神色变了又变,却始终一声不吭,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居然想得这么入神。”
“……是你不会感兴趣的事情。”麦二朝他摆摆手,“回去吧,再晚点菜都该凉了。”
麦羽哦了一声,紧接着发现有些不对:“等等,你还打算和他吃饭?”
麦二:“为什么不吃?这顿可是我付的钱。”
麦羽:“他可是污染物啊!”
麦二:“那又怎样?”
麦羽无法理解,但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你该不会是想……”
麦二看了他一眼。
麦羽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半晌过后才终于蹦出一句:“你真觉得有可能?”
麦二:“只是以防万一,如果越过了那条线,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麦羽无言以对,觉得老哥简直是异想天开。
尽管那个自称阿冻的污染物看起来确实拥有理智,也可以和别人交流无碍,但在他之前完全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案例,甚至连相关传闻都没有听说过,足以证明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何况从人到污染物,内在已经完全不同,就算成功保住了理性的思维,谁知道会不会变成更为可怕的嗜血怪物?
不过另一方面,麦羽也算是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能明白麦二的心情。
男孩的父母是麦二的旧友,曾经救过他的性命。结果在两年前的污染物侵袭事件中双双身死,独留下年幼无助的儿子。
麦二收养了男孩,在发现他的身体受到污染侵蚀后,又开始四处奔波找人治疗,可污染指数却始终降不下来,甚至越来越逼近临界限值。
这不奇怪,抗污染药不是万能的,世界对人类恶意满满,哪怕是在大崩坏发生百年后的当今时代,新的污染变异依然层出不穷。
常规办法没用的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找到针对性治疗措施,这就必须用到天使之泪作为研究载体。
只不过天使之泪极难取得,毕竟阿尔法的消化道是堪比零号污染区的极度危险地域,不知埋葬了多少优秀的猎手与雇佣兵。
难得樱花商会有天使之泪拍卖,这消息还是麦羽帮自家老哥打听到的,只是未曾预料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不再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那随便你吧,只是千万要小心点,可别让这顿饭成为我们最后的晚餐了。”
麦二看着远处的阿冻,突然问道:“他很难对付?”
麦羽微愣:“啊?”
麦二:“你说你见过他真正的样子?”
麦羽:“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真正的样子,但确实不是人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猛然反应过来:“你刚刚在问他难不难对付?”
麦二:“嗯。”
麦羽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怎么说呢,我们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交过手,也就谈不上难不难对付……不过他还挺有礼貌的。”
麦二若有所思,卸下自己右手的机械拇指,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管液体药剂,放入其中。
由于金属表面覆盖有仿生皮,随着最后一丝缝隙闭合,这节拇指看起来就跟真的没有任何区别。但只要他有想法,拇指尖端随时都可以弹射出注射用的尖锐细针。
麦羽:“……这是什么?”
麦二:“高浓度抑制剂。”
麦羽张了张嘴,足足过去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难道你打算直接将他药倒绑走?”
“只是做好两手准备。”麦二表情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温和,瞳孔深处却闪烁着某种近乎冷酷的光芒,“有句古话叫做先礼后兵,你没听说过么?”
麦羽:“不是听没听过的问题,我以为你最起码会循序渐进,先从成为朋友做起……”
“如果时间足够,我倒也不介意这样做。”麦二打断他,“但不会是现在。”
麦羽看着老哥往回走的背影,原地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咬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
麦羽所担心的事情暂时没有发生。
虽然麦二嘴上说着没时间,但起码不是一坐下来就向阿冻摊牌,好歹让这顿饭安安稳稳进行到了尾声。
只不过麦羽也吃得并不自在。
一方面是因为他总会忍不住去琢磨,老哥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口,到时候万一爆发冲突,能不能有时间留给自己做好保命的准备。
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更关键的方面——阿冻身旁的青年让他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家伙不时会投来淡淡的一瞥,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对方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种感觉实在过于强烈,就算麦羽埋头干饭,也没办法忽视。
他越想越后悔,自己就该把塑料兄弟情贯彻到底,别管老哥的闲事才对。
不知过了多久,麦二终于放下碗筷,喊道:“阿冻。”
阿冻口腔里还塞着肉,含糊应了声:“唔?”
麦二察觉到唐意的视线也同时落在自己身上,面色不变,伸手在桌子底下拍了一下奥布莱恩的大腿,又比了两个动作。
两人搭档多年,有着十足的默契。奥布莱恩几乎是瞬间明白了麦二的意思,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戒,右手按住了腰间皮鞘中的枪。
麦二笑了笑,神色自然地看着阿冻:“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阿冻咽下了肉,点点头:“当然可以。”
麦二:“我还记得前几天在酒馆里的时候,你曾经反驳旁桌的客人,觉得那个疑似杀害城主的污染物可能本意只是打算救走朋友……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阿冻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实际上他也只是在说出当时的真实情况而已,可惜没有人会相信,他也无法提供任何证据去证明。
“……我、我就是单纯的直觉。”阿冻匆忙找了个借口,“喝了点酒,随便说的。”
不过他显然没能管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眼神有些飘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不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如果放在平时,擅长察言观色的麦二极有可能会打住话头,不再追问下去。
但现在的他就是要以此为切入口,因此语气流露出一丝咄咄逼人:“我看不像是随便说的,毕竟麦羽也告诉我了。”
阿冻微微睁大了眼,茫然中又夹杂着些许不安。
麦羽告诉他什么?
自己和麦羽好像并不相识……等等,这张脸好像是有点印象!?
过去的记忆骤然之间闯入脑海,瞬间带他回到了自己刚逃离零号污染区的那一天,当时遇到的三人里就有这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后来他们还在阿尔多基地短暂相遇,只不过没多久就分别了。
想到这里,阿冻的心弦迅速绷紧,手指也下意识抓紧了衣服。
麦羽告诉麦二的,难道是他污染物的身份?
麦二从表情确认阿冻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暗示,于是也没有当面挑破,而是接着说道:“你也见过小米的样子,他距离那一线已经不远了。”
“如果污染注定无法逆转,你能告诉我们,怎样才可以保有理智吗?”
“要是你自身也不清楚,那能否协助我们找到当中的原因,我认识的医生对这方面也有些研究,说不定会发现什么。”
“我知道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我们真的无计可施了,小家伙都还没满十二岁,本该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是就这样戛然而止,也未免太过残酷。”
麦二诚恳说着,全是发自肺腑。
然而此时的阿冻其实并没有怎么听清,又或者说暂时没能消化这些话里的内容。
他还处于身份被更多人得知的震惊无措中,成了一尊石化的雕像。
麦二的声音停了下来。
阿冻旁边的唐意站起了身,表情比刚才冷了不少。
“你想拿他当研究材料。”唐意扯了扯唇角,眼底寒意更深,“还真敢想。”
麦二心头一紧:“我们只是想救人。”
奥布莱恩终于明白了眼下的状况,立刻帮腔道:“就是啊,当初还是我还把阿冻从那个疯子身边救走,后来我们还送了他一路到地狱城来找你,现在只是希望他能帮我们点小忙,这不过分吧?”
麦二指天发誓:“报酬绝对不会少,你们尽管开条件,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范围内的……”
他的话被外来的嘈杂声打断了。
只见一队全身武装的守卫兵闯进餐厅,大声喝道:“污染检查,所有人不许动!”
客人当中出现短暂的躁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毕竟污染检查平时也会有,何况近期发生了多次污染物事件,加大检查频次实属平常。
阿冻猛然回过神来,颤了颤,心想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守卫兵的速度很快,没过两分钟就有人来到他们这一桌面前。
污染检测扫描仪对准了阿冻。
阿冻心惊胆战,仿佛已经预见结果。他的目光四处搜寻人少的地方,如果等会儿被围攻的话,最好能有能快速离开又不至于波及普通人的路线。
就在这时,唐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不是刚才与麦二对峙的冰冷,声线沉稳而柔和,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不用担心。”
阿冻愣了愣,发现自己在听见这句话后,紧张的心情还真有所缓解。
下一秒,仪器发射出的扫描光束落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不漏一处。
守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仪器所显示的污染数值,确定为零以后,便又将扫描仪对准唐意,甚至都没有多给阿冻一个眼神。
阿冻惊呆了。
怎、怎么回事,扫描仪出bug了?
又过去几秒,他反应过来自己居然通过了污染检查,顿时喜上心头。
但还没高兴多久,他就看见对面守卫的表情瞬间凝重,打量着唐意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