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只期与君结发

鹤丸脑中仿佛被千万颗陨石砸中,在毁灭与重构间挣扎求生。

他艰难地捋着无数记忆的彩色线条,清醒又迷离地剖析自己的情感。

千年时光,漫长岁月中,有太多值得深刻记忆的人和事。刀匠,旧主,辗转,供奉……

人类手心的温度,擦拭刀刃的湿痕,剑影刀光的战场,死寂空旷的墓穴……

再清晰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褪去,那些热血、悲伤、无聊的过去已恍若隔世。

自他以付丧神之身被审神者召唤,第二次“人生”,他全部情绪全部爱重交汇于一人身上。

——起初是无关风月的好奇。

优雅亲和却充满谜团的人类主公,仿佛天生没有脾气,不懂拒绝,不懂惩罚,固执地守着旧时代独特韵味的礼仪。

鹤丸只想如万千同位体一样,在无伤大雅的惊吓中找乐子,遵从付丧神的本心,与审神者亲近再亲近。

——然后是被默许的得寸进尺。

背后突然出现的惊吓,切合心意的礼物,借伤口讨来的肢体接触,夜间天知地知的私会……

任何一环,只要审神者硬下心拒绝,他便鸣金收兵,遵守主公的底线,再不逾矩。

可是人类审神者懵懂的回应着,如同无害的草食动物,放纵付丧神内心的野兽,不知者无畏地开放了自己的领域,欢迎掠食者的入侵。

本丸近一个月安宁平和毫无波澜的日子里,在白日,鹤丸常常随行贴身陪伴主公。他是比长谷部更“贴心”,更懂得刷存在感的好近侍。

夜里,主动提出守夜的鹤丸,躺在天守阁外室的小榻上,睁着眼睛回忆的,不是能把人逼疯的孤寂过去,而是如今有同僚、有主公,无挑战心跳的大惊吓,却可以随时制造雀跃的安稳当下。

侧耳倾听审神者有序的呼吸声,辗转反侧间总是联想起部屋里,存放在床头柜下层的,那张许诺审神者永远不给别人看的照片。万屋黑黢黢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下,白衣君子羞涩摆手,偏头逃避镜头的画面,被不时翻看,印在脑海里。

每一个伴着呼吸声入睡的夜晚,是否就是情思萦系的土壤?黑夜纵容他放肆轻狂的梦境,又在白日到来时悄悄收回这些念头。

只是那段生活太过平淡无奇,对本丸的一切都很满意的鹤丸当时没有多想。

直到被熊猫无意间点醒,他才如拨云见日般明悟。

——是喜欢吧?这种心情。

不想永远站在他身后,想与他并肩,想牵着他的手向前走。

想满足他的一切愿望,想在众多同僚中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个。

看到他清瘦的背影,想凑上去从后面拥抱。

看到他高洁的侧脸,想伸出手指触碰。

会嫉妒与他亲近的长谷部、三日月,会好奇他掩埋在岁月中不为人知的过去。

总是想起月色下,一起做坏事时他恐慌的小表情。被诸多付丧神围住阻止出行时的无助却让他倍感焦虑。

想起带有灵力的纤白手指拂过疼痛的伤口带来血肉重生的痒意。

还有背在身后的重量,搭在后颈的头颅,喷洒在脸颊的呼吸,交结在胸前的热度。

——是喜欢。

因为生活太过平淡,没有波澜起伏的事件,只有细水流长的相处。喜欢的感觉被众多类同的情绪掩盖,被懒惰的大脑抛在角落。

不只是臣子对主公的敬爱,不只是付丧神对审神者天然的亲近。这份感情带有刀剑杀戮掠夺般你死我活的排他性,他无法忍受别人——即使是小光,和审神者如他这般交缠亲昵!

鹤丸意识到,自己的喜欢,是和歌中吟唱的风雅之事,迷幻又浪漫,优雅又醉狂。

细究之下,露水与风霜凝结在寒光凛凛的铁器上,时间与寿命的距离横亘在他们的感情之间,让鹤丸国永不敢细想。

他唯一明确的只有一件事。

此时此刻,今时今日,抛开一切顾虑。

在他明悟自己心情的当下。

他想……

*

因为九方阵在伏黑惠怀里睡着,这场随性而起的聚会很快就散场了。

白栖川带着鹤丸回夏油杰的据点。铃木集团的刀剑展览需要邀请函,他和鹤丸都没有渠道获得,所以他们要求助可靠的人类伙伴。

因为高专之行并无突破性收获,鹤丸同意夏油杰使用他的本体构筑“阵法”,寻找长谷部的下落。

只要找到最后一把刀的位置,他们现世之行就基本安定下来,接下来只要逐个回收就好了。

“奇怪?这把刀现在好像无法使用呢?”夏油杰苦恼道。

“何如?”

“万物皆有灵,我绘制的咒文是利用灵性与牵绊,还有物中滋生的情绪牵引咒力,从而获知与它相关物体的位置。可是这振刀的‘灵’现在好像不知所踪了。”

黑发男人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给非咒术师的两人讲明白关键。

白栖川和鹤丸对视一眼。

夏油的意思是,他的印记要想发挥作用,本体和付丧神缺一不可。

已经瞒了这么久,他们自然不会前功尽弃。

鹤丸扯了个谎,谎称他刚刚给刀换了刀镡,也许打破了已经诞生的灵。他明天就把刀镡换回来,到那时再开始吧。

夏油自然无不可。

他多看了两眼鹤丸身上的波动。

之前只是浅浅一层咒力,相比于真正的人类,负面情绪可以说少得可怜。现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从他咒力起伏的奇特浪涌来看,似乎心情很飘然?

像不懂控制的普通人喝醉酒回忆过去大喜大悲的样子,又像面临什么艰难抉择或者人生大事时的踌躇。

曾经能够轻易察觉他观察的视线,现在却迟钝到连明目张胆的注视都无暇顾及。

白栖川往出口走,不慎踩到之前砸出的沙坑,脚尖绊了一下,被鹤丸紧张地扶住。

虽然鹤先生一直很关注“朋友”,但细小的苗头端倪还是被他察觉。

啊,是爱啊。

夏油杰感叹。

死物生灵,灵又择主。

主从之别放在人类之间是阶级落差,放在灵物之间就是一生唯一的羁绊。

权掌臣属生死,却不曾苛待。这是最容易让无力反抗饱经风霜的灵魂心中动容的了。

只是,即使有百年记忆打底,不通世事的付丧神真的能克制住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爱意吗?

他们真的能分清“与人类亲近的欲求”和“发自内心的爱意”吗?

当“更进一步”的渴望压制住尊崇和敬爱,无慈悲之心的武器真的能甘心如往日吗?

夏油杰目送两人离开,眼中含笑。

*

街道人来人往,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店门前,各色小吃和游乐活动迷花人眼。

鹤丸国永拉着白栖川,以“难得出来一趟,碰巧遇到夏日祭,当然不能错过”的理由,劝审神者暂时抛下正事,和他一起享受一番人间的玩乐。

鹤丸沉思,总觉得审神者比他更像无欲无求非人类呢。

等明天他回到本体中,拜托夏油找到长谷部,失去目标的艰难的道路就走完了。正好趁现在放松庆祝一下,让总是宅家的主公感受一下热闹!

他还有私心。

等三日月、乱他们渐渐回到主公身边,到那时“争宠”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回到本丸长谷部肯定要接任近侍,能和主公朝夕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了。

鹤丸自觉,他的心并非冷硬如钢铁,在明晰自己的心情后,他渴求得到主公的回应。

细算下来,最有可能有进展的时机就是这几天了!朝夕相对,同去同归。

等回到本丸,如果他再整日缠着审神者,不说长谷部给不给他这个机会,说不定他就要被诸多对审神者有滤镜的同僚们,以“打扰主公清静”的名义相约手合场了!

白栖川过去见惯了游人如织的坊间之景。

未出阁的姑娘们手帕遮面,羞怯含笑。身穿锦缎的公子折扇潇洒,人间风流。飞檐走壁的侠客也掀开斗笠,敞开肚皮吃一碗街角的小馄饨。

叫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他走在青石板路上,和同行的朋友高谈阔论,年轻的双眼,饱览盛世太平之景。

如今在异国他乡,异域文化裹挟着他的思绪,冲刷他的记忆。

站在热闹的人群中,白栖川惊恐地发现,他回忆不起故乡街边的灯火,回忆不起闺秀们擦肩时的香味,回忆不起街边馄饨带有市坊烟火气的味道,回忆不起曾把酒同游的朋友傲气醉狂的脸……

吾心不能安,此处是他乡……

“哟!想什么呢?来尝尝这个!”鹤丸突然袭击白栖川的肩膀,把呆愣愣的青年叫回神。

他递过去一串糖葫芦,晶莹的糖衣在灯笼的暖光下闪闪发光。

白栖川机械地举着有三颗山楂的糖葫芦,像是不知道这东西这么突然间到他手上的。

“快吃啊,据说这家店的糖葫芦很有名,之前只给消费很多的大客户赠送。现在趁着夏日祭热闹,才摆摊出来赚一笔。”

鹤丸手里是三颗草莓,此时已经被白发付丧神咬掉一颗。吃甜食的付丧神腮帮子鼓鼓,嘎吱嘎吱地咬碎糖衣,不忘劝他赶紧尝尝。

白栖川为难地看着手里的山楂,他不爱吃酸的。

山楂这种食物,即使裹着厚厚的糖衣,含在口中也无法中和酸涩的味道吧?

“……不,我还是不吃了,你喜欢吗?”白栖川伸手想把糖葫芦递回去。

嚼嚼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鹤丸鼓着没完全瘪下去的腮帮子,吐字不清地说:“不喜欢山楂吗?试试这个!店家没骗人,味道真的很不错。”

白栖川迟疑地结果只剩最后一颗的草莓,试探性地咬下一小口。

——!!太硬咬不动!

使劲咬!……粘牙了!

鹤丸举着完好无损的山楂糖葫芦,对白栖川僵硬的动作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糖葫芦要一口一个吃起来才最舒服!小口小口太矜持,反而容易狼狈哈哈哈!”

白栖川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学着鹤丸的动作,啊呜一大口吞下一整颗草莓。

嘎吱——

咬破外壳,里面软软的草莓爆开汁水,确实十分香甜。

只是有想象中那般甘美吗?

甜滋滋的糖衣下,即使是甜度很高的水果,也难免在对比中略显酸涩吧……

总体还是很好吃,他甚少品尝这类吃食,偶尔尝一尝特别的味道也不错。

白栖川想回答鹤丸:确实很好吃。

却见灯火通明的祭典上,金眸付丧神举着另一样新奇的事物,冲他笑弯了眼睛。

鹤丸总是捧着喜欢的东西展示给他看呢。白栖川心想。

像个得到新玩具积极和朋友分享的开朗小孩,也像……

哈哈,也像那曾经捧着鲜花美食博美人一笑的笨蛋好友——一遇到感情的事,就再无往日上流公子的精明算计,变成傻乎乎深陷情网的笨蛋了。

真是的,送心上人烧鸡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应该是玉石珍宝,诗词歌赋?再不济也应当是绫罗绸缎,珠钗美饰吧?

“主公,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白栖川刚刚被拜托站在附近多等一会。

鹤丸又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非要过去买,还不让他跟过来,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也不知道真是惊喜还是新的惊吓?

“是什么?”白栖川脱离回忆,笑着问道。

他刚刚有点触景生情了。此次有他人同行,他不好再冷落鹤丸。

“你猜嘛!”

鹤丸两手背在身后,非要让青年猜猜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么大体格还玩这种幼稚的游戏,更像个小孩了。

白栖川无奈配合,胡乱瞎猜:“章鱼烧?苹果糖?”

“不是哦!不过原来主公对这个感兴趣吗?”

“没有,非也!”他继续猜:“不是吃的,那,墨镜?口罩?整蛊玩具?”

“都不是哦!话说鹤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啊!”鹤丸抱怨。

什么形象自己心里没数吗?

白栖川实在猜不到了,“江郎才尽,请直接告诉我吧。”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河边。

这里摊贩稀疏,人群少了一些,灯光也有些暗淡。

乍一脱离吵闹的环境,听到树木间的夏日蝉鸣,明明几十米外就是人来人往的祭典,白栖川竟觉得此处过于寂静了。

鹤丸终于停住脚步,保持着背手的姿势正面面对他。

白栖川心不在焉地想,终于玩够了要揭晓答案了吗?

“咻——啪!”

烟花从河对岸升起,一朵一朵璀璨在天际。精心设计的图案,是现代娱乐发展后的成果,非古时爆竹烟花可比。

白栖川的视线一时被天际的绚丽色彩吸引,抬头仰望炸在头顶的晶莹。

“啊……算错时间了。”鹤丸懊恼地垂着头,沮丧间打不起精神抬头看美丽的烟火。

白栖川被身边人沮丧的嘟囔唤回神志,关切地说:“算错什么时间了?不要紧,一切都来得及。”

话音未落,按住鹤丸肩膀的白栖川,突然与一双近在咫尺的璀璨金眸对视。

那双澄澈的,从召唤之初第一眼就吸引他视线的炫金眼眸,倒映着河水,倒映着烟火,倒映着另一双专注凝视的眼眸。

白栖川不知不觉被非人之眼、天人之姿所惑,忘记按照礼节,应当尽快移开视线。

还是鹤丸率先开口,他才恍然惊觉,退开一步。

鹤丸已经恢复了活力满满的模样,“最后一次猜测机会用光!现在是揭晓悬念的时刻!”

白栖川配合地鼓掌,“请问是什么呢?”

伸到眼前的两只手摊开,只一眼,白栖川便颤抖地别过头,对方却直接将手捧在他眼前,不给他躲避的机会。

双珠玳瑁发簪,玉骨梳,结穗玉玦。

时人情爱浮躁,除了钻石戒指,少有定情信物。

这三样却完全契合白栖川的文化内涵,单拎出任何一样,他都能说服自己这只是误会!

霓虹古时另有结缘之物,鹤丸此举确实饱含深意。

发簪珍重,意欲结发。赠梳私定终身,白头偕老。佩玉结坠罗缨,心意昭昭……

烟花在头顶炸响,河岸边的两人映在水面上影影绰绰。鹤丸的面容在光影的流转中,定格成温柔的微笑。

眯起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神色躲闪的白栖川,随风飘动的白色发丝柔软清逸。

“主公,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件礼物。”

……

白栖川慌乱朝水面偏头。粼粼波光中,树影之上,漫天光彩,琉璃夺目。树影之下,二人咫尺相对,密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