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溅了一身血的家入硝子呆怔。
动作太突然了!而且毫无理由!她的大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来得及制止九方阵,也没有来得及躲开飞溅过来的血,开门就这么直面恐怖现场,不耐脏的白衣服还惨遭波及。
家入硝子心想:悟说不定很看好他,毕竟他们都挺疯的。
不过那家伙疯起来,也没像眼前这小孩这样离谱啊!
家入硝子倒是没慌乱,毕竟再严重的伤她都能治好。别说眼球抠出来,就是脑袋摘下来……呃这还是治不好的。
现在最好先搞清楚这个刚醒过来的病号为什么突然自残。
九方阵捏爆手里的器官,顶着一只血窟窿和一只完好的眼睛抬头「看」向家入硝子。长时间没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反转术师吗?治好我。」
他不知道在旁人眼里,他这副模样有多恐怖渗人。若不是家入硝子身为医生对这些司空见惯,一般人见到这画面说不定扭头就跑。
啊,是很不客气的命令呢。
家入硝子想。
她已经放松下来,双手抱胸靠着门框,恹恹地说:「我好不容易把你治好,你又自己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不给我个解释吗?万一我治好后,你又抠出来怎么办?」
是推脱吗?
是不想治吗?
连咒术学校也看不惯他了吗?
「……」
【压力值百分之七十】
九方阵任凭脸上的血涌流,汇聚在领口被衣领吸收。更多的,则是流到他的下颌,随着他的动作滴落。
他的呼吸始终沉重,像是要将怒气与怨愤通过加重的呼吸排解出去,也像是在努力克制发泄的欲望。
他的咒力丰沛如初,甚至比刚入学时的咒力总量还要多!此时正随着他不稳定的心情涌动暴涨,气势惊人。
可是他并不需要这些咒力!
这些,该死的,恶心的力量!
九方阵是在开灯那一刻发现的。
就像越贫穷的人,越珍视自己仅有的财富,将零星的几枚硬币数来数去,每一道花纹都了如指掌。
九方阵就是那个悲惨又可笑的人,他对诸事诸物都不甚在意,却对自己匮乏的视力了如指掌。
开灯那一瞬间,他眼皮下的眼珠像是迟钝了一样,没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强光。
足足三秒之后,他的大脑神经才「见到」熟悉的光明!
闭眼——睁眼——闭眼——
啊……
——他的眼珠丧失了对光线的敏感性!
就像机器需要启动时间一样,他的视神经被安装了「延迟见光」设置,只是眨眼而已,每当他掀开眼皮,瞪着本就无神无聚焦的眼睛三秒后,覆盖的黑暗才会消失!
这是他从以「天与咒缚」之身诞生起,视力状况第一次下降!
这意味着,这已经犹如盲瞎的双眼,更进一步恶化!
这让他如何接受?!
一直以来,他自怨自艾着,哀伤着这残缺的感官,痛苦于从诞生起便无缘得见世上美丽的风光。另一方面他又苦中作乐,自嘲于下限已定,至少于盲人相比多少能窥见些许光明。
可是难道连看见光明的能力都要剥夺吗?
……多么,可悲呀!
从生命开始前,他便像被玩弄一般,成为亿万人中寥寥无几的「幸运儿」,与「上天」达成咒缚,换取一身令他从此身不由己的「强大」力量。
他向来痛恨这样的命运,痛恨这从不由他决定的,「与上天的交换」。
如今,已不再是无知无觉的胎儿,他竟仍然拿这样的「交换」毫无办法!
公平?等价交换?
自作主张拿他珍视的东西去换对他而言一无是处的「强大」吗?!
他愿意拿所有的咒力换回一双正常人的眼睛!
老天给他这个机会了吗?
这残忍的上天要将他最后的珍宝剥夺吗?
如果能从第三视角看待,江玖应该就能知道,九方阵视力下降的原因是他把【疯狂】时的压力值刷到了满值。
咒术师的咒力源于自身的负面情绪,九方阵身份的负面情绪能够通过压力条来量化。
江玖操作途中,虽然压力值满值只有一瞬间,但那就像深渊打开了一条裂缝,他的身体自动自发地从「裂缝」中汲取咒力。
九方阵从前也做到过领域展开,但他即使【疯狂】,也从未让压力值登顶,因此他从不知道「天与咒缚」还能向更完全的方向进化。
九方阵身体能够得到的咒力是有上限的,达到阈值后,便自动达成「咒缚」交换,进一步开发「天与咒缚」的身体。而由于他当时全无理智的状态,身体发出的「对自己下咒缚」的请求被他无意识地批准通过了!
这也是他清醒之后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
「我,更看不清了……」九方阵沉默了几息,才回答家入硝子的问题。
让他承认自己的弱点,令他非常难受。
他虽然一怒之下把令他愤怒的罪魁祸首碾碎,看似已经理智全无。但这是因为他知道,东京咒术高专有反转术师,一切伤口都能治愈的前提下对情绪的宣泄。
他还知道,他之前被咒灵打出的致命伤就是这样被治好的。
他只是心有不甘地幻想着,万一,万一换一双新生长的眼睛,能不能回到之前的状态呢?
即使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至少回到以前呀!
「哦,那过来吧。」家入硝子有些讪讪。什么也不解释,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还以为九方阵又发疯了呢。她也不想戳人伤口啊!
家入硝子搞懂了九方阵奇怪的逻辑,但并不能理解。不过好在有了个答案,也不怕他再来这么一遭。
她三两下让九方阵的血窟窿消失,又翻找出一条干净毛巾递给他。
「去那边洗一下吧,满脸是血,怪难看的。」
没有用处。
反转术式毫无作用。
变化是单方向的。
他的视力永远无法恢复了……
九方阵低着头攥紧毛巾。
【压力值百分之八十】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被看不过去的家入硝子推到水池边洗脸。
*
另一边,收到九方阵苏醒消息的三个一年级正在往回赶。
现在虽然是咒灵诞生的淡季,但是人类的怨憎情感永远不会停止产生,他们刚刚合作祓除了一只一级咒灵。
咒灵在繁华的市区,他们战斗的现场被破坏得很厉害,好在他们没有忘记放「帐」。他们本来打算帮助辅助监督处理后续,接到家入硝子的消息后立马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们还是更急切想见到健康的、清醒的九方阵。
告别忙碌的辅助监督,几个人一起打车回去。
「说起来钉崎,你还没和九方好好相处过吧?」虎杖悠仁坐在后排,拄着脑袋向副驾驶探去。
「喔,是啊,我就那天在操场上和他见了一面,也没说几句话。」钉崎野蔷薇靠着座椅后背,双臂抱胸,有些昏昏欲睡地说道。
「唉,我难得会感觉找不到什么聊天的切入点呢。也不知道九方对什么比较感兴趣。」虎杖悠仁前倾着身体,托着下巴,侧头看向沉默的伏黑惠。
「伏黑,你知道九方有什么爱好吗?看电影应该不行,听音乐?听漫才?」
「我也不知道。」伏黑惠低头摆弄手机,很酷地回答。
「上次多亏了九方,才没有让这个家伙做坏事!」粉头发的少年指了指双眼下方的两道闭合的眼睛,「我得想个办法好好感谢一下他才行!」
伏黑这才抬起头,朝他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但是想不到什么方式耶,请客吃饭的话,好像没什么诚意,毕竟他食量那么小。打牌?他会喜欢打牌吗?要不我给他唱个歌吧!或者学一段三味线……」虎杖悠仁越说越离谱,思维疯狂发散。
被钉崎嘲笑了,「切!你是小学生吗?用这么幼稚的手段交朋友。」
「那你说怎么办嘛!你有好提议吗?」
完全不了解九方阵的钉崎野蔷薇一噎,虚张声势地说道:「我,我当然知道!只要在网络上一搜,有好多成年人交友的成熟方式呢!你们大城市人应该比我更懂才对!」
「对哦!」虎杖悠仁恍然大悟,佩服地赞同道。
听着两人「小学生」式幼稚对话的伏黑惠:「……」
*
状态栏多了个【摄光延迟】deuff的九方阵正在艰难熟悉着新视觉。
外面天色漆黑,家入硝子拒绝为他引路,他没办法独自回到寝室,只能呆在医务室走来走去适应着变化。
他甚至不愿眨眼,不愿一遍遍经历黑暗转化的过程。
眼睛干涩到流泪,九方阵抹手擦掉。
无法回到新手村治疗点,他就算躺在医务室的床上也没办法降低压力值——因为消毒术气味和陌生的床铺触感无法让他产生安全感。
即使他努力克制,也难以抑制逐渐强烈的暴躁情绪。
就像火苗在他心里飞蹿,烧灼他的五脏六腑。
这种灼烫的温度在他一脚踢上铁质床脚之后,达到了巅峰。
【压力值百分之八十五】
不敢放任九方阵独处的操心医生留在医务室陪他,此时也被他晃来晃去的身影弄得看不进去医学书籍。
见九方阵「砰」一声撞到床脚,捂着脚疼得单脚蹦起,她无奈地说:「虽说你现在身体好得很,但是刚清醒还是多休息比较好吧。快三天没正常进食了,不饿吗?虽然面包比较简陋,好歹也吃点哦。」
好心的劝告没有得到回应。
真难搞啊!完全听不进劝嘛!
还是催一催一年级赶紧回来把人领走好了。
九方阵真的感觉不到饥饿,因此完全不想进食。
焦灼感让他迫切地想做点什么。
打架也好,骂人也好,让他发泄一下吧!
即使是疼痛也好啊!至少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找不到宣泄怒火的对象,找不到可以一战的敌人,激昂的情绪无处释放,通通积压在心里。
他快疯了,他想夺门而出,在没人的地方奔跑。
如果能回到柔软的被窝,被带着体温的织物包裹住,那就更好了!他的房间墙壁有荧光,即使黑暗也不会让他感到压迫。
他要回去!
见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拉开门就往外走的家入硝子无语。她放下厚厚的医学教材,跟在他后面出门。
「喂——你往哪走呢?知道在哪个方向嘛?」
没得到回应。
真是的,这小子!连话都听不进去了。
「算了,你跟着我……」
「九方——」虎杖悠仁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从几十米远的地方清晰地传来。
九方阵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
「太好啦!你终于醒了!饿不饿?我们去吃夜宵吧!」三秒钟不到,健壮的人影就立在九方阵眼前。
「话说你正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呀!」
少年活泼地在他面前转悠来转悠去,不断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往常这很管用,无论心情是烦躁还是平静,九方阵总会将视线放在他身上,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一段对话——无论有没有营养,至少让九方阵多和人交流一下,使用一下声带。
只是这次,九方阵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
——一个移动的治疗点正在主动靠近,缓慢中带点犹豫,可是又确实在朝他移动!
熟悉的,有温度的,「被子」!?
他抬步向心理压力治疗点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开始奔跑,朝那个方向扑过去。
三步,两步,一步。
将人抱住的一瞬间,如混乱燃烧的湍流火焰般无序的情绪,冻结了下来。
压力值停止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