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让烧了一整夜,清晨五点多才降了温度,八点多的时候贺莎打来电话,说今天遗产清算,涉及房产,之前的书面放弃并不能作数,需要到公证处办理。程让不想去,至少今天他不太想出门,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不去这些所谓的亲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就不想拖延。
“地址发我吧。”程让说。
程让到的时候公证处的大厅里贺家人都已经到齐了,只差他一个,贺康看到程让便让弟弟贺昌去排队了,程让也没有说什么,坐在最靠门的位置等着。
他大概还是有些发烧,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依然还觉得冷。
贺莎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知道他不喜人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电话听你声音很沙哑,不舒服?”
程让摇摇头。
“小让,你外公到最后也没改变遗嘱,还是想把他能给的都给你,你考虑清楚是不是真的要放弃。”
程让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说:“我不要。”
他不是不能收,贺明良在清醒的时候立下的遗嘱,他没什么不能要的,可程让也知道自己若是收了,将会是无休无尽的麻烦,他们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杀人凶手拿到这些财产的。
更何况,程让是真的不需要。
他不需要贺明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什么,他也并不觉得可以弥补的了。
贺莎还想劝什么,程让却打断了她:“小姨,我要走了。”
贺莎并不意外,只是沉默了许久,最后笑着说:“走吧,哪里自在就在哪里,没必要停留在这个地方。”
程让侧脸看她一眼,淡淡笑了下。
贺昌提醒到他们了,程让便和贺莎起了身走到了办事柜台,一应手续由律师交由办事员,程让只需要在放弃继承书上签字就可以,都是准备好的,程让签了字就能走,可当他落笔的时候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地址,他家的地址,贺明良说什么也要把那套房子留给自己的地址。
程让不会在这里久留,他马上就要离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他原本也是不准备要这套房子的,可签字决定放弃的这一刻,程让却突然不想放弃了。
没由来的一种想法,或许都不能称之为理智的,但程让还是听从了这个冲动。
“这套房子我留下。”程让开口:“其余的我不要。”
公证人员并不意外,闻言便和程让确定哪一套,只是话都还没说出口,贺昌就迈步走过来打断了:
“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你配要那套房子吗?你在里面做了什么事儿已经忘了吗?留那套房子做什么?嗯?是要回味一下把自己母亲杀了之后的快感吗?”
贺昌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压低音量,整个办事大厅的人大概全都听到了,或直接或偷偷摸摸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贺昌!”贺莎喊了一声:“你在说什么呢?!”
“我说错了吗?”贺昌指着程让:“哪套房子他都能留下,就那套不行,我不会允许他要那套房子!”
“那是爸留给小让的,也是爸强调过一定留给小让的,你要违背爸的遗愿吗?”
“爸被这小子蛊惑了,你也分不清是怎么回事吗?”贺昌怒其不争地看着贺莎:“你忘了姐是怎么照顾我们的了吗?是他杀了贺青,杀了我们的姐姐!”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小让做的?”贺莎盯着贺昌,也看着同样不赞同的贺康:“你们当警察是什么?当法律又是什么?一个个高知分子,就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吗?他程林遇说什么是什么,他好大的能耐,伪造证据都能瞒得过警察?”
“你当时不在国内,你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贺莎盯着他们:“但小让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最清楚,谁都可以不相信,我不能,你们也不能!”
气氛就这么僵持下来,大厅里的众人被迫看了一场闹剧谁也移不开视线。他们或许认出了,或许想起了北城十年前人尽皆知的那个案子,目光渐渐地从争吵的两人身上移到了始终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的程让身上。
自贺昌说出那句话不许的话之后程让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他坐在那里像感觉不到那些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像一个局外人。
贺昌还想说什么,程让却在此时从椅子上起了身,针落可闻的气氛中,椅子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却谁也不会在意。
程让的长相本就是不是温柔挂的,十年的沉淀和经历让他整个人都带了一些阴郁和狠厉,直直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总是让人有些不敢直视的,尤其是这些人又给他加了一个所谓‘杀人犯’的背景,就更是吓人了些。
“你们要真觉得我是杀人凶手,真想为我妈报仇,就去找证据,只要你找得到,只要警察说我有罪,我就认,怎么样?”
贺康冷笑一声:“都过去十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证据?”
“十年前你们找过吗?程林遇去自首的时候你们拦过吗?法官宣判的时候你们在庭上表示过抗议吗?判决之后,你们作为被害人家属有不满结果要求重新调查吗?”程让看着他们:“都没有,所以你们要的是什么?”
“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这些,是因为你爸,要不是因为你爸……”
“要不是因为他——”程让打断他的话,终于有了点脾气:“我也不会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十年!”
“你说这话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爸都是因为你!”
程让盯着他看了几秒,忽而笑了下。
“你说得对,我是没什么良心,那这财产我也就不放弃了,我没那么贱。”程让说完这句话就撕了手中的放弃继承书:“一套房子要闹,这么多也要闹,那就闹好了,我等着。”
说完这句话程让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贺家两兄弟都气坏了,想要拦着程让,可贺莎却阻止了他们:“闹够了没有!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程让没有离开,他就站在公证处不远处的公交站下,贺莎来的时候,他已经抽完了一根烟,见到贺莎过来便随手熄灭,将烟蒂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贺莎看着他:“继承也是要公证的,既然来了,既然也快走了,就一起办了吧,别担心,材料都在我这里,他们也都走了。”
程让摇了摇头:“我本来就不想要,小姨先管着吧。”
刚刚经历了那场闹剧,贺莎也知道程让没什么心情再处理这件事,便没有勉强:
“好,那小姨先帮你管着,等你什么时候需要了,就来跟小姨说。”
程让淡淡应了声没说话,贺莎也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什么时候走。
“最迟不过一周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走的时候跟小姨说一声。”贺莎看着他:“就算不跟小姨说要去哪里,也至少让小姨送你离开,上次送你走的时候没多久就看到了,这次送你离开,希望小姨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程让看着贺莎,眼神有些波动,贺莎都被看笑了:
“怎么这么看着我?”
“小姨。”程让开口:“其实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人在国外,全程都没有参与,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贺家人都在北城,却没有人相信。
或许是站得时间久了贺莎觉得有点累,又或者说她要说的话太长适合坐下来说,便坐在了站牌下的长椅上:
“我当然相信你,因为自始至终我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程让也坐下了,双臂撑着膝头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闻言自嘲般地笑了笑,却没说什么,这么多年被误会下来,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有所怀疑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许不是坏人吧,但绝对和好人无缘。
哪个好人活成他这样?
“别人不知道,小姨知道,你在学校里打架,都是为了被霸凌的同学,我也知道高中你打了代课老师,是因为他猥亵你们班的女同学,你看不惯才动了手,这样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是坏孩子呢?”
程让想起来那些事,久远的仿佛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一样。可他还记得当初在警局里,贺家人接到通知来解决的时候,贺康二话不说地直接踹了自己一脚,骂自己惹是生非,无法无天。
“人都是会变的。”程让说:“更何况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孩子。”
“就算不是,你也不可能对自己的母亲动手。”贺莎看着程让;“你当初为什么要当医生?说是想成为那个人那样的,可真实原因不就是为了你妈吗?你要是恨她,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想成为医生的真正理由,程让只对贺莎说过。那个时候他心比天高,认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让贺青正常起来。
“小让,小姨没经历过你经历的,没资格要求你忘记,要求你走出来,因为刀子不捅在自己身上,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疼。”贺莎的声音都开始有些哽咽:“可小姨还是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我知道这很难,可你的未来还有很长,不应该被困在别人的偏见里。”
程让许久没开口,在贺莎以为自己不会得到什么回应的时候,程让开口说:
“小姨,我尽力。”
樊舟这一次没有推脱,第二天就将人从公司里调过来了,一看就觉得是个特别干练的人,程让和他沟通了一会儿,就知道这人八面玲珑,思维灵活,没有比这样的人更适合的了。
酒吧的运营模式和个进货渠道之类杂七杂八的事情,程让只教了一遍那人就记住了,当天晚上又带着他熟悉了一遍,下半场几乎都是他在招呼控场了。
程让坐在吧台前休息,曲林却凑过来坐在了程让的旁边:“让哥。”
程让侧目看了他一眼:“嗯。”
“你真要走啊。”
“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本就在这里帮忙的?已经够长时间了。”
“我有点舍不得你。”
程让闻言轻笑了下:“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舍不得。”
“因为你是我毕业之后遇到过最好的人,大学毕业后我也找过工作,可我太笨了,同事们都懒得教我,实习期都过不了,可你不一样,你不嫌我笨,不嫌我不会打交道,一点点地教我。”曲林说着便给自己倒了杯酒:“让哥我敬你一杯,真的,你教会了我很多。”
曲林不太会喝酒,可为了敬程让,面前这杯度数很高的威士忌还是一饮而尽了,程让想拦都没有拦得下:
“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尤其是在这种环境里。”
“我记住了。”曲林说:“让哥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程让没再说什么,他向来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分别,他这一辈子遇到的所有分别都是突如其来的,也已经习惯了。
程让带了新人几天的时间,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便跟樊舟说了再见,樊舟接到电话的时候没说别的,只说让他等等,然后不出半个小时就出现在了酒吧,站在程让面前的时候还气喘吁吁的:
“这么快啊?”
“方磊人挺聪明,也适合做这个,这几天都是他在打理,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舟哥可以放心。”
樊舟欲言又止:“明天就是老陆生日了,真的……”
“不了。”程让开口说:“我后天的票,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他没什么要收拾的,来的时候多少东西走的时候也依旧多少,行李箱里的东西都还有一半没拿出来,可他真的不能再见陆斯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陆斯闻面前,在陆安山面前,自己会这么地没底气,这么的畏惧。
可他明明在贺康他们面前没有这种情绪,没有抬不起头的感觉,他是不想见到贺家那群人,可程让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觉得麻烦,不想再有无谓的纠缠,却并不是害怕。
在樊舟面前也没有,也可以正常相处。
像个正常人一样。
只有陆斯闻,和陆斯闻有关的事情才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
可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失控,他想要的是平静。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依旧是下午,程让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儿便起身收拾行李,在玄关处装鞋的时候看到了从干洗店拿回来一直没有来得及去还的陆斯闻的衣服,他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很长时间,看到太阳西沉才下定了决心,将衣服装好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