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需要等到春天了来说,李寸心不太明白,等到她再想起来这件事的时候,冬天已经过去了。
今年的春天气温反复,绿茵遍地的时节倒春寒,又下了一场小雪。积雪太薄,一晚就消融大半,雪水流进泥土里,将泥土浸得松软,货车经过后,车轮压出车辙印,泥水将三月草上薄薄的积雪脏污得不成样子。
货车运到了厨房前,许印带着人将车上两头捆得扎扎实实的成猪抬了下来。两头成猪才下货车,又被捆在长凳上。
李寸心之前承诺了丰收要给众人办杀猪宴,自然得说话算话,原本这猪冬天的时候就得杀了,但是经过一年的缺粮时期,牲畜消耗太大,猪圈里除了不能宰的几头种猪,剩下的都是半大的猪,个还没长好,膘还没养起来,只能再养养,把这宴席挪到了春天来。
厨房大锅烧着热水,乳白的热气直往外飘,捆在长凳上的成猪挣扎嘶鸣,许印和文宓两人一人一边,手起刀落,在猪脖子上开条口子,先放猪血,等血放得差不多了,用热水烫皮拔毛,水将地面的积雪烫出一个大洞来。
厨棚前的两方长桌快摆到李寸心那屋子前头,前头的桌子分解猪肉,后头的桌子切丝,剁沫,桌边的热水盆里清洗着脏器,桌前头摆放着盆桶,几个村民围坐着,清洗白菜萝卜土豆这些素菜,分叶削皮,丢进装满了清水的桶和簸箕里。
在屋子里打扫地面、擦洗桌椅的村民出来清洗抹布;远处挑井水的人担着水桶回来,将水倒进了水缸里;稻场里边村民将舂米机和风车拿了出来,推着转轴,给稻子脱粒,混杂着稻壳的大米被倒进风车顶上的漏斗口,村民转动外头的摇杆,风叶转动,鼓动的风吹起轻飘飘的谷壳,让起从尾部飘出,略重些的大米则从下方的出口落进竹篓里;稻场旁的榨油坊传来村民榨豆油的一声齐齐的吆喝,随后便是石槌撞上榨木的一声闷响,间隔了一会儿,又是吆喝,又是闷响。
这块地方,热闹得像一个小集市。
下午天还亮得很的时候,饭菜便好了,一盘盘炖的软烂,炒得焦酥,皮脂油亮的大菜端上了桌,肉香四溢。
众人拿着饭碗,挤在一起等着打饭,闻着堂屋里飘出来的香气,只觉得连这胃部收缩的痛楚都是万分幸福。
王燃递给李寸心一只铜皮卷成的喇叭状的扩音器,这扩音器虽然简陋,但比起对着四周空喊,举着扩音器声音能更大传得更远。
李寸心举着扩音器,向众人说道:“今天为什么吃这杀猪饭,大家也都知道。”
不少人接话喊道:“知道!”底下有人笑,受这热闹的气氛感染,松弛地笑。
李寸心也笑了笑,“去年的时候,我就说过,只要以后收成好,都能有这杀猪饭,这顿饭就是在告诉各位,去年,我们丰收啦!今年是第一年,往后还会有很多年。去年一整年,大家都辛苦了,话我不多说了,今天大家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底下的人喝彩道:“好!”
厨房里的人揭开饭桶盖子,带着米香的白色热气涌出来。
排队的队伍向前挤动,后头的人在聊着闲天,中间的人在催促,前头的人拿着饭勺忙着把碗中的米饭压实。
盛好了饭的人迫不及待的进屋要抢占一个好位置,屋内的人顿时多起来,众人挪动条凳,挨挤着坐在一起。
“老徐,往边上挪挪。”
“谁踩我脚啦!”
“嘶,这蹄膀炖得入味,就是有点辣。”
“唉?这边桌上怎么还有一盘烧鹅?我们这边没有,厨房是不是漏了。”
旁边的人白了他一眼,“哪来的烧鹅给你吃。当初赵工说年底把居民房全部修好,就有一场全鹅宴,这不是没修好。”
“那桌
上的鹅是天上掉下来的?”
好奇的人过去瞅了一眼,还真有一盘烧鹅,那鹅烧得火候好,表皮红润油亮,肉汁从鹅肉底下流出来。
虽说这荤肉满桌,现在倒也不缺这一口吃的,但一来那鹅烧得着实漂亮,二来这鹅肉风味不一样,他们平常也吃不到,自然是馋这一口的。
那桌上还没坐几个人,一旁的村民心里正痒痒想要挪过去,张鹤钧端了饭碗进来,手上一招呼,说道:“今年挖石矿的队伍都坐到这边来。”
村民一见,恍然道:“老张,那烧鹅是村长给你们加的餐?”去年被罚去挖石矿的张鹤钧和于木阳一行人着实辛苦,被晒脱了一层皮,晒伤好了以后,人黑了一个度,也着实卖力,十几个人去年运回来的煅烧建房用石灰的石矿,在没有火药的情况下硬是没拖建房工程的后腿,也没找李寸心开口求过情。挖矿不止累,也容易受伤,这一行人冬天回来,身上都有血痂和伤疤。
这些,村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即便是见到李寸心给他们加餐,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谁知张鹤钧眉毛一挑,说道;“什么加餐,这是你爷爷我用积分换的!”他们挖矿虽然是被处罚,但积分的规则仍然适用于他们。
众人立刻来了兴趣,纷纷问道:“你用了多少积分?”
“三百六。”
“这你得攒了小半年吧。”积分规则从秋天开始,这三百六怕是得从那时攒到现在了,“你就换了这么只鹅?”这一顿就吃没了,还是在这么个席面丰盛的时候,怎么想都觉得不值。
“积分攒了不就是用来花的。”张鹤钧从同伴手里接过一只碗,拿着筷子将那烧鹅的四分之一全拨进了碗里,他招呼着开矿队伍的队友们,“这积分花的爷爷我乐意。来,尽管吃,都算我的。”
一个队伍里的人都是混熟了的,也不跟他客气,夹起鹅肉一咬,便是满嘴的油。
旁边人看的眼馋,交头接耳,“我们要不要也去把这积分换了。”这说到底,积分也只是个虚无的数字,还是换成实实在在的东西,叫人喜欢。
“你积分有多少了?”
“不知道,等会儿找军师去看看。晚上不是有篝火晚会吗,应该能换只鸡,等用黄泥包了,塞到火堆底下做宵夜。”
那头张鹤钧已经端着装了鹅肉的碗出去了,他径直向村长的屋里走去,这边的堂屋里也正吃饭呢,人挨挤着坐着,饭菜热气腾腾。
张鹤钧走到李寸心跟前,把碗放到她跟前,“村长,这是今天找军师兑换的那只鹅,你尝尝看。”
李寸心道:“你们留着自己吃就行了。”
张鹤钧只向李寸心笑了笑就走了。
于木阳眼睛直盯着这碗鹅肉,李寸心看他这馋相,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但一只大鹅切下来都不够分,更何况只是鹅的一部分,李寸心给颜柏玉夹了块,给云琇又夹了块,才对于木阳和夏晴几人说道:“吃吧。”
坐在一堆的几人对于李寸心的‘偏心’丝毫不在意,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一顿饱饭,众人吃得满面红光,桌上放满的菜碟大多光盘,有的还剩一些剩菜。吃好的人喝着茶水漱口,撑在桌上休息,或是去厨房洗自己的碗筷,在外头散步消食,嘴馋的人还在用筷子捡着盘子里的一些碎肉吃。
再等到慢吞吞地将桌面收拾干净,天已经有些灰了,偶尔一两清风拂面,仍然没有下雨或雪的迹象。
李寸心开始安排人将桌椅搬到村东的大晒稻场去,那片区域修整后,平坦广阔,莫说百人,容纳千人都不成问题,不晒稻子的时候,完全可以做为广场使用。
篝火晚会的选址便定在了这里。
长桌放在了外围,以便放置物品,椅凳分散,以便村民歇息,
添加用的木材堆放在篱笆边上,广场中心用松木架上了大大的木塔,在木塔四周又搭起了小型的木堆。
天色更暗淡了些,灰蒙蒙的。
厨房的人先拉了一车的土豆和红薯,又用运了两桶清水,车上放了不少铜壶、竹夹火钳,最后用货车将那炖的那桶排骨汤和蛋花汤拉了过来。
村民们陆续过来,李寸心在门边叫着:“杯碗自带啊,排骨汤蛋花汤喝完还有大麦茶,土豆红薯任意烤,不够再加,还想吃点新鲜的,自己去孙尔那儿找她兑换。”
走到半途的村民又纷纷折了回去,一半去拿碗筷,一半去兑奖品,消费这个东西,就是要看气氛,兑的人多了,就怂恿人的心,把那无可无不可的人也勾引得想要消费。
李寸心叫人在入口的篱笆处架起了一排架子,挑起一排红灯笼。天色变得深青,近处人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把篝火点起来吧。”
木塔底下填的是易燃的干稻草,还浇了些助燃的油,村民将火把一伸进去,稻草便猛烈地燃烧起来,发出躯干破裂似的声响。
松木易燃,火焰熊熊,霎时就把整个木塔吞没,变成了一座火焰的小山峰。其余四座火堆也相继点燃,却都不如这一座火塔耀眼,暴烈燃烧的火焰发出炙热的光芒,将整片广场照亮,火光将人的脸映得通红,众人第一次在这原始世界的黑夜里见到不亚于电灯的光亮。
热情似火,火焰催发人的情绪,再冷淡的人靠近这堆篝火,也放开了身心。
从广场的篱笆门前进来的村民瞧见这堆火,心里就亢奋起来,欢呼着过来。
也不知是谁先的,有人跳起舞来,带动了越来越多的人,村民们也不管旁边的人熟不熟,挽着身旁人的胳膊,围着篝火成了一个圈,挪着步子,踢着腿,笑着跳着。
欢快的情绪相互感染着,即便是步履笨拙、不善舞蹈的人,即便是羞涩内向的人,也情不自禁地加入这支舞蹈大军。
众人浑然忘我,不记得这个世界的辛苦,只记得此时的快乐。
李寸心静静地坐在摆放长桌的地方,观看着这幅景象。
有跳的累了的人退出来,端过凳子坐在小火堆旁烤火,有从孙尔那兑换了物资的人拿着黄泥裹的一团东西塞进火堆里。
围着东南角火堆的十几个村民很有情趣,搬了条凳做小茶几,在孙尔那兑的红枣核桃柑橘放在火堆边烤着,铜壶水烧的滚烫,倒进放了夏枯草的茶杯里,一边饮着热茶,一边谈着以前以后。
渐渐的,李寸心身后放着热汤的桌位也热闹起来,众人来打热汤,来拿土豆红薯去火堆里烤。
这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娱乐可言,有这么一出篝火晚会,众人便玩闹得近乎疯癫。
几个新村民簇拥着杨太楠过来,几个人笑笑闹闹,路都走不直,像是喝醉了酒,他们的情绪更像是喝醉了酒,处于一个极端外放的状态。
杨太楠捧着李寸心的手,“村长,村长……”话还没说出来,人已经开始哽咽,但杨太楠不觉得难为情,像是彻底丢了包袱,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嗓子嚎出来,“村长!”
把李寸心吓的一哆嗦。
“杨哥,你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
“不,村长,有些话我还得跟你说。”杨太楠像一瓶白酒下肚和兄弟哭诉生活之苦的中年人,情绪到了,那是声泪俱下,“你救了我们,你救了我们。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李寸心好笑道:“我只是给了个开头,坚持到今天的还是你们自己。”
杨太楠说道:“你是我的英雄。”
杨太楠身后几人也半哭半嚎地拥过来,嘴里叫着,“村长,我的村长。”
前头的人已经把李寸心抱住,后头的人也想
抱她,李寸心被人挤在中间,快透不过气来,这行人的热情简直叫她头皮发麻,那叫声也越来越肉麻,她一边扯着众人胳膊,艰难地从缝隙里挤出半个身子。
李寸心见到从篝火那走过来的罗橘,眼睛一亮,似找到了救星,忙道:“罗橘,罗橘,过来帮帮忙!”
罗橘快步走变成了小跑,“村长……”
罗橘还没赶到。一道身影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人群边上,握住李寸心的手腕,往外一拉,将人拔了出来。
李寸心因为惯性,往前踉跄了两步,那身影的另一只手绕到她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李寸心在身前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子。那人一转身,拉着她的手,笑道:“快走。”
李寸心看到身前这人一转即逝的狡黠的笑脸。
身前的人牵着她,篝火把身后追赶的村民的影子拉长成怪物模样。
深邃的夜空,耳畔清凉的风,她们仿佛进行着一场浪漫的逃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