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森林的队伍骑了马和毛驴,脚程快了数倍,竟能赶在天黑前回来。
李寸心出来的时候,罗柳正扶着文宓从门前急匆匆走过,文宓右臂将袖管捋到了臂弯,小臂上缠着绷带,绷带上暗红的血渍分外惹眼。李寸心心里一咯噔,“怎么了这是?”
文宓说道:“被山猫挠了一下,小事。”
罗柳的脸惨白,受惊吓不小,她说道:“我已经做了紧急处理,血也止住了,但还是叫钱医生检查一下更妥当。”
李寸心瞥到后面跟来的许印,忙对两人道:“那你们快去吧。”
李寸心不耽搁两人去看病,等两人走了以后,拦住了许印询问情况,她先是把许印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敛着眉头看这人身上有没有伤,“怎么一回事,文姐怎么受伤了,还有没有别的人出事?”
许印的声音很松弛,他说道:“在林子里遇到了捕食的老虎,被挠了一爪子,没伤到骨头,她的身体素质休息个几天就好了,捕猎这种事,受点伤再正常不过,你不用担心。”
李寸心仍然是愁眉苦脸的,她自然知道狩猎所暗藏的危险,在原始的森林里讨生活,就是和其他的生物抢生机,今天不是他们杀了猎物,那就会是猎物杀了他们。
可知道是一回事,她没法不担心。
李寸心沉默片刻,说道:“明天我让王哥和错金选一些铜器熔炼了,给你们打一些防身的利器。”
许印说道:“现在的这些长矛弓箭也够用了,那些铜器先供着最缺的地方吧。”
李寸心严肃道:“石制的武器再锋利终究是不能和金属的比,现在就是在供给最缺的地方。我给你们制造兵器,也不光是为了让你们用来狩猎,如果村子内有动乱,你们得能镇压,如果村子外有非分之徒,你们得能制服,你们维护着村子的治安稳定,做事的时候总不能手无寸铁,总要有一身装备傍身,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而且,杨太楠他们带过来的物资里,铜器是最多的,你不用担心不够。”
许印凝视了李寸心一会儿,说着这些话的人还不知道她自己多有气势,许印欣慰地一笑,“那好吧,听你的。让王燃和错金他们打一些大刀和长矛,再做一些箭头。”
李寸心脸上这才松展了,笑道:“好。”
许印大手落在李寸心脑袋上揉了揉,“那只虎皮我扒了,等会儿拿去给蒋贝贝,让她给你做件冬衣,我们还打到了几头狍子,还可以给你做顶帽子。”
“我用不着,原先那兽皮就挺好的还能用,这虎皮拿去给钱医生吧,她现在可是我们村子里的大熊猫,不能冻着她。”李寸心问道:“对了,今天你们药材找的怎么样了?”
许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草药找到一些,但是没有钱医生现在需要的,倒是抓到一些獾子,罗柳说可以炼油,獾油可以消肿止痛,治疗轻度的烫伤。”
李寸心心里微沉,这才第一天,不算是毫无收获,但仍然给了她一个警示,接下来的行动未必有她所设想的那般顺利,在森林找不到需要的药材这种情况也极有可能发生,为了避免到时候束手无策,她现在就必须做两手准备。
不能犹豫了。
“许叔。”李寸心直视着许印的眼睛,凝重地说道:“我有事和你商量。”
许印望见李寸心的神情,脸色也郑重起来。
两人站在大门前的公告牌边,在那颗象征了季节更迭的大梧桐树底下,李寸心凝声说道:“我们不能完全寄期望于在森林里找到钱医生需要的药,别说一些草药是一年生植物,过两天温度降下去就完全冻死了,就是那些多年生的,偌大的森林又哪里是短时间内能找到的,更别说那些在动物身上取的药了,到时候一下雪,我们作业更难,但是病患等不得拖不得。”
“我明白。”许印沉声道。要不是为此,杨太楠也不至于急得在病房门前说出那样的话,事情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便只能取舍。“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我在想,草原上那个村子……”李寸心看向许印。
许印眼睛微睁,“你是说巴冬村。”
“那个村子五百多口人,建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来了这样久,生活上所需的那点东西肯定都顾虑到了,平日里会留意收集,所以他们那边应该储存了一些药材。”李寸心顿了一顿,“我想你带人跑一趟,去他们村子借一些药材,巴冬能看在同乡的面子上,什么也不要,见面就送这些牛马羊,是个豪气有同理心的人,他会借药的,你跟他说,我们不白借,连同那些牛马羊,明天夏……秋收以后,我们连本带利还给他。”
许印摸着下巴的胡髭,沉吟着说道:“巴冬村离我们这不近,不是一两天能到的,这一来一去,估计得下雪了,到时候车队运货只怕更难。”
李寸心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她皱着眉说道:“这一次不带车队,只挑选四五个人,每个人带两匹马换骑,只带路上的干粮,轻装便行,到了那边就只补给和赊借药材,赶着去赶着回来,你看行不行?”
许印点着头说道:“这样累赘少些,脚程也能快上一倍,如果顺利,往返的时间能缩短至一个月内,风险会降低不少。”既然李寸心提出来,不行也得行了。
李寸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张,递给许印,“这是我预选的名单,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许印将名单展开来,扫了一眼,说道:“颜柏玉……”
“她,她跟着你们去不方便,而且村子里有些事还要她帮忙。”
许印默然地瞟了眼李寸心,将名册折了起来,说道:“好,我今晚会跟他们商量,着手准备,最晚后天出发。”
两人正说着话,于木阳那一队去东湖捕鱼的人也回来了,不同于去森林那一队人猎物寥寥,他们这队人收获颇丰,因此搁着老远就嘚瑟起来了。
前头的人挽着的竹篮里装着山楂和野枣子和板栗,后头的人背篓里是竖着莲藕,手上的提篓里是螃蟹和小鲫鱼和泥鳅,货车中堆了一车的鱼,白肚皮对着天光的板鲫颇有活力地弹跳着身子。
于木阳拍拍那肥鲢,向苗炳道:“起码得有八斤了。”
张鹤钧扣着两条黑鱼的嘴,黑鱼身上的花纹像土莽,身躯蜷动的生猛劲也一样,他舍不得将这鱼放进货车里运,恨不得提着在村子里走两圈,“这黑鱼,身上的刺好险没把我手给扎破。”
冯槐竖了个拇指,说道:“诶,臭鳜鱼吃过没有,我家乡的名菜,今天捉的那鳜鱼叫云琇她们留着做臭鳜鱼给你们尝尝。”
苗炳说道:“还有黄颡鱼呢,黄颡鱼炖豆腐汤,那味道鲜的哟,可惜,没豆腐。”
众人将货车和背篓运到了厨棚外,厨棚开口虽大,但人员进进出出,一时间也拥挤不堪。
森林队伍来运猎物剥皮毛的,捕鱼队伍来运莲藕运鱼的,把外头围得水泄不通。
厨房里的指挥着人去清洗鱼虾莲藕,又指挥另一边的人去处理皮毛,自己还要忙着生火做法,深秋的天,忙得满头大汗,但眼瞅着这么多猎物,心里忙得也开心,好歹今冬不用过得太拮据。
晚饭时候,厨房将那些个头肥大的鲜鱼腌制存储了,余下螃蟹和一些小鱼小虾,给众人做了一桌河鲜宴。
新村民们原先的住处虽也有水源,水产却不似东湖那般丰富,哪里想到经历了那样的事,人像是陷在泥潭里爬不出来,眼睛往前路望过去一直灰扑扑的,竟还有吃着河鲜的一日呢。
那东湖的辽阔幽然,在太阳光底下撒网垂钓,树上火红的山楂,饱满的野枣把枝桠压得贴到水面上。
美得像梦一样。
美得莫名,心里生疼,捧着碗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落在手上火焰烧灼后愈合的疤痕上,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神经质地一碰就瑟缩激颤了。
晚饭过后,厨房架了几处烧水的地方,好在是新村民过来时带了不少铜器,其中便有铜壶,为厨房烧热水提供了不少便利。
众人收拾好后,便出来排队打热水洗澡,人虽然多了一倍不止,反而比之前更有序了。
李寸心打了热水回来泡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点着蜡烛,她双手撑在身侧,仰着脑袋,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知道是颜柏玉回来了,也没睁眼。
吱呀一声,颜柏玉似乎是把房门关上了。
李寸心底下头来,朝门口看去。
“你跟许叔商量去巴冬村借药?”
李寸心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拿起放在腿上的毛巾,在水里浸了浸,信手拧干,“许叔跟你说了?”
“是我看到他找吕毅伟,问出来的。这就是你之前想的办法吧。”颜柏玉轻声问:“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
李寸心笑了笑,“你这不就知道了嘛,许叔也说好。这个办法不好吗?”
“好。”颜柏玉说道。实际就目前而言,这是最妥当的办法了。颜柏玉坐到李寸心身旁,“但是为什么名单把我排除在外?”
李寸心将毛巾又浸到水里,又拧干,“你,你不方便,最好的几个人选都是男人,你看你跟他们一起宿营,一些事要避嫌,而且这次任务急,你出门在外,例假什么的,也更加折腾,还有,还有村子里好多事还要你帮忙。”
颜柏玉说道:“这些问题不是无法克服。现在的难处在于,马上就要入冬,不论我们怎么赶路,都有极大的可能会在路上遇到下雪,到时候更难辨路,容易迷失方向,赶路也更危险,所以许叔挑人,只能在上次参加了探索,去过巴冬村的人里挑,因为认路的人越多,保障越多。而其中,我是最合适的。寸心,你知道,队伍里没几个人熟练掌握骑马的技巧,而除此之外,有雪地求生经验的,更是只有我一个人。如果真遇上下雪天气,出了事,有我在,他们不至于束手无策。”
毛巾上的水滴滴嗒嗒落进脚盆里,盆里的水忽然热得扎脚,李寸心感觉自己脖子上的绒毛都要炸起来了,“很危险,你们可能……雪天路滑,很容易摔马,这一次轻装快马,没有丰厚的物资储备,你们可能在路上就断粮,你们可能迷失方向,永远找不到回来的路,你是很厉害,你会骑马,村里肯定没人比你更会骑马,你还会雪地求生,你在这个世界野外求生两年,但是,但是这趟路,真的很危险。”
颜柏玉心里一动,像是被逐步唤醒的马达,越跑越快,她拉住李寸心的胳膊,逼停她对毛巾无休止的浸湿拧干动作,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微发颤,她问道:“但是如果不是我去,也会有别的人去,我不去承担这份风险,这份风险就会转嫁到别的村民头上,而且这份风险对于他们来说更甚。”
颜柏玉灼灼的目光凝在李寸心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是村长,你知道怎样做更合适。你为什么在名单上略过了我,甚至还想将这件事瞒着我?”
李寸心像被架到了审问台上,刺目的射灯把她昏身照了个透彻,无处可藏,她觉得颜柏玉的言下之意是在告诫她,她是村长,既然身为村长,坐在这个决策的位置上,就该公正无私。她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剖析了骨肉纹理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她感到难堪,“我是村长,可我也是人啊,我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吗!我,我……”
李寸心一激动,脑子断片,眼睛湿漉漉的,提了几次气,像是有话要说,到嘴边变成了叹息身子垂下去。
颜柏玉心里一软,没舍得逼得太紧,而且她想要求证的一点,已得到了充分的证实,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寸心,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反而有些高兴,你是村长,但你也仍然是李寸心。只是这次的事,你心里明白,做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这份药可能关乎那三十六个人的性命,所以许叔一行人甘冒风险,因为冒这风险是值得的,你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权衡利弊,才愿意赌这一把的是不是,而我,我加入队伍,可以大大提高他们遇险时的存活概率,那么这份风险也是值得冒得。更何况,不止你想救那些人,我也想救那些人。”
颜柏玉说道:“我以前说,村民之于我就只是村民,比起拯救所有人的性命,我可能更在乎于如何将利益最大化,但是现在,寸心,我和你一样,我想所有人都能活下来。可能我不知不觉也被你影响了。”
“所以,让我去,好吗。”烛光下的颜柏玉眸波似水一样,她一笑时,面颊生出美丽柔和的红晕,看得李寸心一时呆了。
李寸心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反驳,心也好,口也好,眼也好。
隔天,那名单里就添上了颜柏玉的名字,队伍一行六人,厨房加急准备着六人的干粮,六人也在马厩挑选着脚力,与马儿互相熟悉。
一天时候,眨眼便过了。
要和雪天抢时候,队伍是能早则早,次日大清早队伍便准备动身,来村头送行的人不少,新村民们大多知道了他们是要去给自己的同伴借药,虽有无数感激的话,却不知要怎么说出来。
六人将行李捆扎在马背上,颜柏玉紧了紧绳索,确认无误,许印已经上了马背,拿手背碰了碰颜柏玉的肩。
颜柏玉抬头看了许印一眼,许印朝她递了个眼色,往后边示意。
颜柏玉顺着看到站在人群前头的李寸心。
颜柏玉向李寸心走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李寸心看了眼马队,跟着颜柏玉走到一旁。颜柏玉一路走,一路轻声说道:“我离开以后,有事可以多和孙尔杨太楠商量,让他们帮着出主意,再将这主意和赵蓬莱他们商议是否采纳,但是不要让孙尔和杨太楠办事,也不要给他们什么名义身份上的东西,就将他们当作村民对待,就算你有这个心,也要多观察他们一段时候,最好等我回来……”
颜柏玉偏头,瞧见李寸心的眉心拧得快像许印一样,要挤出一道竖纹来了,她温声道:“你是村长,要是露出担忧焦急的模样,村民会不安的。”
李寸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太臭,想要笑一笑,生扯出来的笑太难看。
“我走了。”颜柏玉向李寸心道,似乎在向她暗示什么,可面前的人嘴上似沾了胶,死活不吭声。
颜柏玉心里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走向马队,踩着马鞍,利落地翻身上了马,牵着缰绳,挺直了脊背。
许印打了声招呼,马队准备出发。
李寸心忽然跑上前来,一把抓住颜柏玉的缰绳。
颜柏玉愕然地看向那只手,正面迎上了李寸心黑亮的眸子。
“我会打理好村子,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后方的事,一切有我。”李寸心脸上显露严肃正经的神情时,总有股难以言说的魅力,“你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