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村子里的天气持续走热,颜柏玉许印一行人走不久,众人便换了短袖单衣,那些体热的就是在露水未退的清晨也不觉得冷。

今年的天较往年热,菜园子里的丝瓜攀了藤,辣椒的植株高大,翠绿的枝叶下有急性子的已开出一两朵小白花,大蒜长势也好,浓绿的叶尖尖挺立起来快到人膝盖。

众人给西瓜种子浸湿催芽的时候,盖一床棉被便能保温。

负责西瓜种植的一共四人,会种西瓜的只有一个叫秦绵的小姑娘,这西瓜带过来之前就是秦勉负责栽种,她清楚植株所需的稀疏劳悍,也知道怎么压藤授粉。

其余三人对种植西瓜是一知半解,虽然小时候见过,但对流程的了解不全,而且知道的那部分记忆也模糊了。

等到李寸心运了一车苗床土来,有人记忆复苏,兴奋地问道:“咱是不是要先打营养钵。”他记得小时候塑料薄膜底下整齐排放的一片营养钵里开出的绿色小苗,就是忘了那里头是棉花苗还是西瓜苗。

但他们现在没有塑料袋也没有育苗杯来做营养钵,而用木制还是陶制的又太费周章,不如直接将铺到棉花育苗的地里。

土壤疏松,被李寸心耙得平整,可以明显瞧出那一块略高于旁边的土地。

李寸心手指戳进土里钻了个洞,将种子埋了进去,张开拇指食指丈量,对众人说道:“种子间隔不要太大,三分之二拃距离就成。”

西瓜不是探索队发现的种子,而是探索队带回来的同伴们发现并已经种植的作物,所以种子不少。

众人育出的苗有七百来株,定值的时候勉强凑了个一亩五分地。

选的西瓜地是接的油菜的茬,前一轮的油菜也才收过,带回来的种子不够多,种了两亩地,为了防止油菜熟透,果荚爆裂,菜籽落在地里,油菜青黄的时候便要开始收割。

一根根被截断的秸秆根在土地里支棱着,粗壮的根茎底部比拇指要粗上一圈,刚收割的时候留在地里的根部黄中带青,没两天便被晒得枯黄坚硬,切口像针头一样,人疏忽马虎的也有被戳破皮的。

油菜运回来后,铺晒在晒稻场上。这片晒稻场开辟在榨油作坊旁,地面平整,坚实干燥,通风向光,是专门用来晾晒各种作物的。

暴晒三天后,油菜的秸秆中那点水分完全蒸发,青绿的颜色遍转枯黄,这时候便要拿连枷拍打,将果荚内紫黑的油菜籽打出。

油菜秸秆一向是不留的,就地焚烧,焚烧出的烟火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让李寸心回忆起儿时的时光。

收割过后的地里堆架起秸秆,燃烧过后的油菜秸秆会成为土地的肥料,烟雾把天渲染的灰蒙蒙的,烟火的气味飘到公路上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沧桑味道。

李寸心记得后来因为过度焚烧秸秆,连着大雾天引起了雾霾,就不让焚烧了,味道和景象一起变成了回忆。

夏晴浑身淌着汗进到堂屋里来,扯着衣襟,走到水缸边舀水喝,“这鬼天,怎么现在就这么热,是不是烧秸秆烧的。”

李寸心手上握着一把蒲扇打着风,“这才哪跟哪,几堆秸秆还能把天都烘热了?”

李寸心坐的地方对着颜柏玉的房门,房门开着,临窗的一片地方很亮堂,夕阳的光射进来像是橘色的飞凌在空中的丝绸。

夏晴看了眼颜柏玉的房间,叹道:“柏玉姐他们都走了好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路上顺不顺利。”

夏晴瞟李寸心时,李寸心移开了目光,望着外头,一声不吭。

夏晴撇了下嘴,也不知是生了多大闷气,人走的时候送也没送,到了现在提也不提。

夏晴有时候想想,也真觉得稀奇,她以为按李寸心和颜柏玉这两个人的性子,是一辈子都吵不起来的。

当时李寸心提过的重新选村长也随着颜柏玉和许印的离开以及留在村里的赵蓬莱的沉默而不了了之。

夏晴端了个小板凳到李寸心跟前坐着,“给我扇扇,热死我了。”

李寸心慢悠悠摇着的扇子加了两分劲,蒲扇的风吹得夏晴的头发乱撩,夏晴叹出一口心中的热气,猫一样眯着眼睛懒洋洋趴在李寸心膝盖上,“后边后边。”

李寸心撩起她几绺散落下来被汗打湿黏在后脖颈上的头发,给她后背打扇扇风。

这蒲扇是这段时候天热,苗炳做出来的,沈虎那边抄纸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纸出来后还能用来做折扇,众人被提了个醒,想到羽毛制作的羽扇,以及竹编和布制的团扇。

众人想法各异,说来说去都觉得还是没有老大爷的蒲扇好使。

这蒲扇是蒲葵的叶子做的,李寸心还记得当初带文宓四人回村子的路上见到过蒲葵,那矮墩墩的树干和扇面铺开的修长叶片太让她记忆深刻了。

蒲扇晒干后被压直,叶片坚硬笔直,互相紧挨着密不透风,边缘缝上麦秆编织的绳带,轻轻一摇,便能扇起一片清凉风来。

夏晴搂着李寸心的小腿,把脸上的汗蹭在她裤腿上,叫道:“妈。”

李寸心拿扇子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夏晴闭着眼笑道:“嘿嘿。”

柳错金从外头小跑过来,问道:“姐,他们把油菜籽过完筛收好了,问是放哪?”

李寸心道:“放仓库吧,还要晒两道。”

柳错金一个劲瞄夏晴,李寸心笑道:“你热不热,我给你扇扇?”

柳错金转身小跑走了,叫人把油菜籽提去仓库,又跑了回来,端了个小板凳做在夏晴旁边。

李寸心不时换着手扇风。夏晴问道:“今年收的油菜籽有多少啊?”

柳错金说道:“看着挺多的,没想到那点种子撒下去能种出这么多。”只是她看不出来具体多少斤,没有计量单位对比,心里没个概念。

李寸心说道:“在现代的话亩产大概四五百斤,我们这的话……可能顶天了三百斤吧。”

“快折了一半了。”

“这边找来的种子繁育的作物虽然跟驯化后的农作物形状相似,但是仍然有一定差距。现代种子一直在改良,杂交水稻亩产能达到千斤,我们亩产要是能有这么多,也用不着这么累了,而且如果不是这片土地肥沃,虫害少,只怕要更难。”

“那能榨多少油?”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油菜籽的出油率在三四成,这还是出油率高的菜籽,如果是出油率低的,可能在两成左右,而且我们这是人工榨油,不是机械榨油,出油率可能还要低一点。”

话说得两个人脸垮了下去。

李寸心笑了笑道:“就算一百斤只能榨出十几斤油来,我们这次也能得八/九十斤菜籽油,这不比炼出的那一点猪油要用得久?在现代一个四口之家饮食健康些,这些油够用一年了,更何况现在云琇她们厨房里用油的这个节约法。再说去年是种子不够,只种了两亩,今年留够了种子,等到水稻收完以后,年底把油菜种下去,四十亩五十亩,收成如果不变,到时候加工出来的食用油是不是够我们村里所有人一整年的用量了?”

夏晴咂巴咂巴嘴,在现代生活,她吃东西最怕油了,什么炸鸡薯条,吃多少心底就有多少罪恶感,到这边之后,开头那段日子真是给她磨得没脾气,别说油了,盐都没有,这日子过得哭都哭不出来。

后来被李寸心和颜柏玉救回来,吃的是水煮白菜,清炒萝卜丝,没有油荤,也觉得幸福,至少能吃饱饭,菜里放了盐有滋有味。

再后来,人越来越多,他们反而越来越忙,但与之同时,他们的条件也越来越好,至少隔一段时候吃得上肉,有了荤腥,饭食种类也越来越多,嘴自然越来越刁。

他们体力消耗大,有时候连大热天都想吃点油荤,但他们不是顿顿有肉,厨房的食用油来源是动物油脂,稀少且珍贵,饭菜也清淡。

夏晴已经不记得炸鸡薯条的具体味道了,只是那种滋滋冒油的印象深刻在她脑海,让她格外眼馋,她疯狂渴望热量爆表的食物。

“等我们用油自由了,我可不可以申请吃一顿薯条。”夏晴眼睛发光。

李寸心好笑道:“这你得自己去跟厨房商量了,看他们愿不愿意给你做。”

三人正说笑着,厨房那边的人端着菜进来,已经是临近晚饭的时间了,三人还没歇两口气,便忙起身去帮忙。

李寸心走出大门时,正好看到秦勉四个人从门前走过,李寸心招呼了一声,问了问秦勉西瓜种植的进度。

油菜收割,地翻过以后,便是时候移栽西瓜苗了。

秦勉说道:“种了七分多地。”

李寸心不由得疑惑,“怎么只种了这么点?”以她的估算,有四个人手,这一亩多地半天就能种完。

秦勉看了眼另外三人,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无奈笑笑,“第一次种,可能不太熟练。”

李寸心沉吟道:“那我明天再过去给你们搭把手。”

秦勉直摆手,“不用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明天就能解决了,真的。”

听到秦勉这样说,李寸心也没再坚持,说道:“那你有问题不知道怎么解决记得来找我。”

“嗯。”

李寸心便不再过问西瓜的事,一般的种植问题秦勉是有能力解决的,而现在水稻秧苗才是她要着重操心的事。

小麦已经收割,接茬的棉花已经分出去给蒋贝贝那一队管理纺织的人育苗种植,为的就是让李寸心能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打理他们的两大主粮水稻和小麦上边。

别的农作物能出差错,这两类主粮要是出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了。

几年的累积开垦,他们的粮田已经颇具规模,昔日的荒地茂林,如今一到夏季,秧田里便是碧海一片。

只是再向更远处扩展农田,他们可能得考虑兴修水利,修筑堤坝抬高水位,而用以抽水灌溉的龙骨车已挤进夏晴一众木工需要修造的农具前列。

到了夏季后,太阳已经十分毒辣,被炙烤的土地,人隔着一层草鞋底都能感觉它的滚烫。

今天是个稍微阴凉些的日子,李寸心早晨傍晚习惯看天,这地方没有天气预报,她只能观察天空的云层变化以及感受早晨空气的湿润程度来粗略的判断天气,一些牲畜的反应也能预警天气。

从昨天起天上便有些积云,云体没有分散,到了今天反而更为浓厚,有发展成积雨云的趋势。

李寸心去看了眼田里的秧苗,水稻育苗时她一直用的旱地育苗,连日酷热,正好缺这一场雨水滋润。

秧苗田的地势要高些,隔着一排林木和水渠就是西瓜地,要过去得绕到小路上走,因为西瓜地离村子更远些,她一向只在秧苗田里往那头看看,这次是估摸着西瓜要开花授粉了,才绕路过去瞧瞧。

西瓜分了垄,隔着土壤铺了一层稻草,藤蔓很低,几乎贴在地面,巴掌大的叶片下,已经开出黄色的小花。

李寸心往远处看了半天,都只在地里看见一个身影,那人弯着腰,李寸心叫道:“秦勉。”

那人直起身来,往田头望过来。李寸心下了田,一边四面看,一边走到秦勉身边,皱着眉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刘坎他们呢?”刘坎是和秦勉一起种植西瓜的人,他们在来村里生活之前,和秦勉就已经是相互协作共同谋生的同伴。

秦勉额上一片细密的汗,“他们应该过会儿就来。”

李寸心看了眼天色,没说话,她把脑袋上的草帽摘了下来,拿手托着,问道:“还有多少地没授粉?”

“还有前面那些。”

李寸心弯着腰拨开藤蔓寻找雄花,西瓜花朵雌雄很好辨别,一般雌花下边已经结出指头大小的西瓜,李寸心摘下雄花放在草帽里,寻找到雌花便将雄花覆在上边,均匀涂抹花粉。

秦勉说道:“村长,这是我们的工作,你让我们来就好了。”

李寸心说道:“明天可能要下雨了,先授完粉再说。”

一片积云飘到头顶,浓厚的云层投下阴影,掠过的风都变得清凉起来。

西瓜授粉需要在上午进行,临近正午花冠就慢慢闭合了,而且夏天的天晒得人难受,即使偶尔有云层遮蔽,太阳露头的时候晒在身上,也像是火灼一样,叫人汗如雨下。

秦勉起得早,天刚翻亮就起了床,那时候厨房里的人也才刚生火做饭,等到秦勉草草吃了个饼子赶来,地里的西瓜花陆续展开。

大清早授粉是最适宜的时机,花粉活性高,太阳也不毒辣。

就这一亩多地,四个人能一次性就办完的事,现在只有两人,还是在昨天便给七分地授过粉的情况下,忙活到太阳顶天才算完事。

李寸心背上的衣服汗湿了一片,皮肤晒得发红,她一手拿着帽子走在回村子里的路上。

秦勉跟在她身后,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前路有三个人说着话往这边走,却正是负责种植西瓜的另外三人。

刘坎最先看见李寸心,眼神躲避了一下,又迎了上去,叫道:“村长。”

李寸心说道:“你们三个还知道来。”

刘坎笑了笑,“村长这说的是什么话。”

“秦勉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西瓜授粉得在上午,而且最好是在一周内进行。”

刘坎看了眼秦勉,说道:“说过。”

“你们知道,你们还来这么晚?昨天早退,今天来迟,是想叫秦勉一个人给你们把活全做了?”

“昨天我们是不舒服,也跟她打过招呼了……”

“嗯,三个人一起不舒服,今天呢?”

李寸心的质问一句接一句,逼得太紧,刘坎脸色不大好地说道:“昨天有些累,所以今天起迟了,也不是我们叫她把活全做了,她把自己的部分做完了走就行了。”

“她怎么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来,还来不来,她自己做了一部分,就把剩下的那么晾在这里?”

另一个人插话道:“我们这不是过来了嘛。”

李寸心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做得完吗?”

“做不完就明天,不是有一周的时候。”

“你们有没有想过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你以为还有时间,明天下雨怎么办?一亩半的地,你们有四个人,一天就能做完的事,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去?”

刘坎被絮叨的有点不耐烦了,说道:“那就今天快点做完,这时候也没过正午吧,手脚快点不就成了。”

“你一定要拖到现在,宁愿晒大太阳,甘心中暑,也要捱到正午是吧。”

刘坎皱眉嘶了口气,“村长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干活也要管,晚一会儿来都不行,一定要天不亮就起了过来。”

太阳晒得人焦躁,李寸心感觉自己脑袋上的血管跳动起来抽疼,“当初分任务的时候,种西瓜是你自己选的吧,这西瓜还是你们先发现先种起来的,之前你一定见过秦勉怎么种西瓜,选之前你就该知道面临怎样的任务,你现在倒嫌它起早贪黑了。”

刘坎借口被不留情面的戳破,脸上有点挂不住,声气更差地说道:“我们一整年都在做事做事,就是现代做社畜,一个星期好歹也能得个一天假呢,就算我们是机器也会出故障吧,我们偶尔打个盹你也要抓住不放。”

李寸心说道:“你们觉得累可以请假休息,而不是什么也不说拖着田里的活,种田就是不能拖时间,误了农时就是误了收成,西瓜授粉就是得早些来!”

刘坎道:“收成低就收成低,我就不明白这西瓜有什么好种的,谁喜欢,要不是你让种,有几个人愿意捯饬这东西?”

李寸心一愣,手垂下来,帽子里装的几朵雄花掉在地上,花瓣已经半蔫。

刘坎又道:“早知道到这边来什么都要被管着,还不如呆在原来的地方,倒还自由些。”

李寸心感觉气血一下子涌到脸上,说不清是羞是恼,面皮发麻,手指发胀颤抖着,“你!”

李寸心噎了口气,“你们来之前,许叔和你们说过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来!”她愤恨地用赌气似的语气质问。

“我是为了这边的人过来的,到了这个鬼地方,谁都想找自己的同类吧,我又不是为了村长过来的。”刘坎手指着李寸心,“我们都是从来的世界过来的,谁也不比谁高人一等,说起来,你这村长也不是我选的,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你使唤——”

刘坎话没说完,不远处响起一声暴喝,“刘坎!”

几人看过去,于木阳虎着一张脸走过来,他后方是托运黏土的板车,几个人站在那边朝这里张望。

于木阳走到跟前来,他那短袖被他往上撸成了背心,两条满是油汗的胳膊蒙着一层草木燃烧的灰尘,给他整个人变了个色号,可依旧遮不住胳膊上的纹身,他指着刘坎的手,“你再拿这手指着她试试,把你手指头撅折喽信不信!”

刘坎脸色涨红,瞪了于木阳一会儿,悻悻地收回了手。

于木阳说道:“我们这里村子就是村长,村长就是村子,你要是不认这个村长,现在就滚出村子,没人拦着你。”

刘坎脸色一变,说道:“我凭什么要走,建房子的时候我出过力,开荒的时候我也做过工!”

“哎呀得了吧你,还,还出过力,做过工,怎么,舍不得走,觉得这村子有你的一部分是吧,你也不想想你来多久,指甲盖大点的功劳,你就觉得,嗷,你多了不起了。你出了多少力?你每天吃的粮食是你种的吗,你开荒开了几分地啊?那屋子的哪块砖是你烧的,哪根木头是你砍的?你不想想你来村子之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没找你收入场券算是仁至义尽了!”于木阳指着远处,“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太阳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层细汗,气氛却冻得人发僵。

李寸心沉默不言,于木阳以为按李寸心的性子,是不会真同意把这人赶出村的,不说话是在想着怎么把气氛和缓下来。

李寸心脸色发白,突然说道:“你现在住的那间屋子给你,地也可以分你两亩,夏种的种子,秋收前需要的粮食,我也可以给你,你觉得还不如呆在原来的地方,你想要自由,我都给你。你嫌我管你管的多了,好,从今天起,我不管你了,不是你的村长了,你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你的田里耕种是种西瓜还是水稻随便,你爱干嘛干嘛!”

众人都惊怔住了,李寸心真要把这人赶出村子,却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赶出村子。听这话的意思,虽然他的房子还是他的,他能继续住在村里,但以后吃用干活什么的,就是自个管自个了。

李寸心向其他几个人问道:“你说的对,人生而平等嘛,还有哪个想自己当家作主的,可以和他一起,我都帮他,没事,我们这又不是什么强制性的地方,只能进不能出的。”

刘坎左边的人把头压得低低的,默不作声,右边的人拉了拉刘坎的胳膊,说道:“刘哥,给村长道个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己过可比在村子里过的条件差太多了,李寸心不是个冷面冷心,毫不容情的人,相反她很宽容,只要低个头,好生认个错,这次的事是能过去的。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刘坎,刘坎这脑袋就是低不下去,他拉不下脸来,梗着脖子,硬着声,“自己干就自己干!”

刘坎一甩胳膊,回村子去了。

剩下的两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向李寸心道:“我们去地里干活了。”

李寸心道:“粉已经授完了,你们先回去吧。”

两人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于木阳瞪了瞪眼,他俩跟在秦勉后头走了。

于木阳向远处挥了挥手,拉黏土的板车在前头先走了。

李寸心说道:“回去吧。”

从小路上下来,荒草灌木丛生的地方已经被走出了一条道路,再往前的榆树林林荫遮住了烈日。

于木阳看了眼李寸心,说道:“那个人八成是夜里闹腾晚了,早上爬不起来,才东拉西扯一堆道理来当自己的借口,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李寸心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非要让他天不亮就起床,但西瓜花就是上午开花,花粉活性高,只有那个时候授粉,效果才好。”

于木阳道:“是,种地的哪个不要起早贪黑。”

“早做完了也可以早点回去休息,难道不比在大太阳底下做事,晒到中暑要好吗。”

“是他不知好歹。”

“我尽量不强迫他们做不愿意做的事,但是种田是我们生存所必需的避不了的呀,我想着我们背井离乡,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已经够苦了,我想让我们生活条件好些,能好一点是一点,今年的天这么热,没空调没风扇,消暑降温,只能种些西瓜煮些酸梅,没办法。”李寸心和人争执的时候,思绪顿住了,只发挥了一半,人走了以后,冷静下来,思维也通了,话说得溜了,痛苦也上来了。

李寸心渐渐哽咽了,“我,我,要是能选择,我愿意在这种西瓜啊?谁不想在家里吹着空调看着电视,一日三餐有人管,谁愿意到这破地方来啊!”

说着说着,李寸心眼前模糊了,发热发烧的眼睛一眨,泪从脸上落下来,泪痕在风里让皮肤得到两道凉意。

于木阳整个人也随着那泪落下来而石化了,在风中裂开,举着手想要安抚,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慌乱道:“是那个人不是个东西,说的都是些屁话,等我回村里去,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李寸心喉咙紧得发疼,她望着于木阳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更加失落,自己又这样……

明明不是于木阳惹的自己,自己因刘坎而生的这些情绪,为什么要发泄在于木阳身上呢。

愧疚使得她颓丧。

她手背抹了下眼睛,哑着嗓子说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村长……”

“别跟来。”

于木阳只能站在原地看她走远,李寸心没有回村子,她沿着榆树林往前走,顺着路到了他们的水稻田。

田里翻了土,再过两天就要放水插秧了,正值汛期,水渠内的水流不浅。

李寸心盘腿坐在田岸上,手上蹂/躏着蒲公英,掐断了它的根茎,她手肘靠在大腿上,撑着脸颊,整个人向一侧歪斜,眺望着茫茫田野。

田野的尽头是雾,雾的那头是深绿色,不知道是山还是林。

眼泪从眼角坠出来,顺着撑着脸的手掌往下流。

刘坎的话让她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正因为她是村长,她才能在这些地里想种什么种什么,想种多少种多少。她的话被听见被施行,都是她是村长的缘故。

如果她不是村长,她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她和同伴们一起生活,得配合着大家的节奏一起来,新村长的理念兴许与她不同,村子发展的方向或许和她期望的有差别。

有时候她多少也为能指挥别人而有点小得意,权力的滋味确实令人着迷,但权力和义务永远是配套的。

她要当村长,那村长的所有苦与难都是她应该履行的责任和义务。

颜柏玉说得对,很多东西她可以学。她当时一切违抗的词都不过是借口,因为她怕有一天,她付出了所有的心血,村民们恨她,她怕人恨她。

她更怕自己行差踏错,伤害到村子。往后要做决定时,肩上都担着村民们的未来,这份东西太沉重,她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就像小孩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就想扔给父母,她知道父母比她强大。

其实颜柏玉只是在劝导她,她却像对于木阳一样,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她身上,明明跟颜柏玉没关系的……

李寸心双手捂着脸,叹着气手掌往上推,手指将刘海推了上去,掌心压在眼睛上。

她小小地哀吟了一声。

好难。

把人气跑了。

要怎么道歉才好。

另一头,于木阳偷偷摸摸跟在李寸心身后,远远地看她坐在水田里,便急忙回了村子。

找了一圈,在榨油作坊里见到夏晴和云琇,两人正兴奋地围观榨菜籽油。

于木阳把云琇拉到一边,小声道:“不好了,村长哭了。”

云琇的脸翻得比书还快,一转眼板了下去,以一种谴责的目光凝视于木阳。

“不是我弄的……”

“怎么回事?”夏晴问道,狄婉玲也朝这边看过来。尽管于木阳声音压得低,但作坊就这么大,该听得到还是听得到。

于木阳将刘坎的事说完后,几个女人脸色臭的,于木阳看了忌惮地咽了口口水。

夏晴脸拉得老长,径直出了榨油作坊。于木阳问云琇道:“她干嘛去啊?”

云琇没作声,忙跟了出去,于木阳见状也跟了上去。

狄婉玲向三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敛着眉沉吟了一下,跟作坊里的人交代了一声,找文宓去了。

夏晴直奔厨棚,操/起砧板上的菜刀就往外走,云琇赶来,握住她的手腕,把刀拿了下来,说道:“别拿这个,别弄出人命来了。”

夏晴在厨房里左右看看,把那根靠置物架放着的烧火棍给拿上了,于木阳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从厨棚出来,往刘坎的屋子走去。

刘坎回来,心里烦闷,没了事干,呆坐了半晌,正要回房睡觉,反正从今往后没人能管他。

门还还没来得及关上,被人从外头一把推开,“刘坎!”

刘坎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一棍子打在胳膊上,他忙抬手拦,一把抓住落下的黑影,只见是一只烧火棍,“夏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一进来就打人,还讲不讲道理。”

夏晴抽了下棍子没抽动,一脚踹在刘坎腿上,“原来你还晓得讲道理,怎么跟村长说话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说呢!”

刘坎冷哼一声,“原来你是为了这事来的,怎么,她前脚刚说完不管我的事,后脚就叫你们来找我麻烦?”

夏晴又踹了刘坎一脚,“跟于木阳说的一样,真不是个东西。”

刘坎腿上被踹疼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我警告你啊,你要是再动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夏晴冷眼瞧着他,于木阳和云琇就在旁边,她倒真不怕这人会对他不客气,“一亩多地西瓜四个人种,拖拖拉拉,说你两句,还冲着村长叫起来了!你心里这么有主意,刚到的时候怎么不叫呢?啊?你们过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村长是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还凭什么使唤你?你当时怎么不想想村长凭什么要养着你们,哪个像爹妈一样不计回报供你们吃喝啊!哦!吃饱了喝足了,放下筷子碗骂娘了!我可去你大爷!你平时也这么跟你爹妈说话?”

“还,还平等尊严,还要自由,你醒醒吧,睁开你的眼睛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不是你原来的世界了,你以为你在这里身为人的基本尊严、你的衣食温饱是谁帮你解决的,是种粮食的人帮你解决的,你该庆幸你遇见的这个村长是李寸心,她想要的是个乌托邦,不是废土末世弱肉强食,要不然你早被捆着脖子当奴隶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一个成年人了,别用着你爹妈的钱还叫嚣着你要自由要独立。你要你的平等尊严自由,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上班还知道上班不能迟到呢,你偷懒倒是偷的理直气壮,我们要过得好,只能不停劳作,这是理所应当,难道等着天上掉馅饼?这里不是你一个人四季都忙,也不是你最忙,所有劳作产出也都用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到了你嘴里,倒像是在剥削你一样,你怎么有脸质问村长的,你还算个人?”

刘坎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屋外头疾步跑进来一个人,脚步声哒哒,一直靠近,一个人影越过门槛,进了堂屋,对着站在房门边的刘坎飞起就是一脚,踹在人肚子上。

刘坎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嚎了两声,发白的脸色缓了些,赤红着眼朝着飞踹他的柳错金叫道:“你们没完了是吧!”

夏晴几个人的脸是青的,柳错金的脸就是红的,眼看着柳错金还要上去踩两脚,云琇揽着人的胳膊,“错金,好了好了,村长没说要把他怎么样,你们把他打出个好歹,让村长怎么办。”

柳错金是在狄婉玲那儿听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道来的还有文宓,文宓怕这边闹起来,带了护卫队的几个人过来,屋子外头已经围了不少好奇的村民。

夏晴冷哼了一声,握着烧火棍先出来,看到外头的人,也没刻意对着谁,只是扯着嗓子,喊得极大声,“有脸的没脸的都给我听着,不要以为颜柏玉和许印不在,村长性子软好说话,就散漫懈怠心野了,再让我知道哪个,村长说他两句,他就唧唧歪歪,说什么不认这个村长的屁话,别怪你姑奶奶不讲情面,把你揍得你亲妈都不认得!不认村长的,现在就走,没人拦你,我们村子也留不下你这尊大佛。”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夏晴拨开一条道,一个人气咻咻的走了。云琇挽着柳错金在后头出来,文宓问云琇道:“没事吧?”

云琇摇了摇头。文宓看了眼屋内,心想夏晴几个人多势众,也吃不了亏,她转头向着围观的人叫道:“都散了吧,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村民们散了,走在最前头的夏晴脚步踱得一步比一步重,手上握着烧火棍像是提了一把刀。

一团气沉在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烦死了!烦死了!

她想起颜柏玉临走那天的事。

——柏玉姐,你真的要走啊,你再等等嘛,村长还没来送你。

——她不会来的。夏晴,我有件事想麻烦你。我觉得寸心她可能听到村里的人说过一些不好的话,嗯……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她,如果是我多想就再好不过了,如果真有这种情况,希望你能开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