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巾浸了水,比颜柏玉想的要重些,从她手指间滑落了下去。
颜柏玉的影子拉得很大,遮住了床上的人,她俯视着自己阴影里的人的睡颜,好半晌,抿了下唇角,将那面巾捡回,坐回了椅子上。
烛火柔和的光照着李寸心的脸,细碎的刘海因为侧脸而分散了一些,露出底下轻蹙的眉头,嘴唇颜色偏淡,微张着断续吐露一些破碎的字句。
梅文钦……
颜柏玉静静坐着,手无意识捏着面巾,脸上神色复杂。
第二天,李寸心感觉自己的烧退了,但身体像被高热给烧透了,四肢软绵绵的无力,云琇过来摸摸她的脑袋,偏说她脑袋还热着,得再休息两天。
雨虽停了,仍是个阴天,云层未散开,四野灰蒙蒙的,冷风吹得人起鸡皮疙瘩。
李寸心穿着夏布剪裁的短袖长裤,外头套了件自己的牛仔外套,她整个人乏力,像是没睡醒,喝一口粥发半天呆。
现在她们的早饭已经固定了,寻常是粥和烙饼,以及一些萝卜干和咸菜这些下饭小菜,等到农活的时候,便调剂口味,做些手擀面。
众人的碗筷都是自己洗了自己收着,所以众人吃完离席后,桌上便只剩下中间装饼子的竹篮和盛粥的砂锅,以及两碟子小菜。
座位上只剩下了吃饭像喝药的李寸心,以及一贯细嚼慢咽的颜柏玉。
李寸心脸埋在大碗里,碗沿上露出两只眼睛,瞄着颜柏玉。
她忘了昨天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在睡过去之前,颜柏玉一直守着她。
她这前半生就没享受过这样温柔细致的照顾,她的母亲是有些强势的女人,对她的教育一向是跌倒了哭破嗓子也得自己爬起来,生病的温馨时刻仅限于问她想吃什么,亲自下厨给她做饭。
仅仅发烧,她母亲不会半夜守在她床头给她降温,直守到她睡着,就算这么做了,她母亲一定生疏,她自己也一定不自在。
深夜里人容易胡思乱想,兼之生病情绪脆弱,昨夜里她对旁边有人关切她的感觉很依赖,但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受宠若惊,尴尬、尴尬得浑身刺挠。
她这人一尴尬一紧张,就想着以玩笑的方式将其化解,“你昨天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颜柏玉抬起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定在昨晚那张呢喃轻语的嘴唇上,它颜色苍白,好似强撑着这份活力,“你睡着了。”
李寸心笑道:“昨天晚上我鼻子堵了,我没打呼噜磨牙说梦话吧。”
颜柏玉眼睛又移开了,少顷,冷淡地说道:“没有。”
春回的燕子飞入门前檐角之下,透过阴云的风吹动后门吱呀,颜柏玉的回答像一道休止符,让两人的对话出现间歇。
颜柏玉拿着自己的碗筷起了身,“你慢慢吃,我先去养殖场了。”
“哦,嗯。”李寸心猝不及防,涌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打道回府了,她只记得一些关怀的常用句,趁着人没走,接话道:“路上小心。”
她看着颜柏玉的背影出了大门,人转向之后,她从大门望出去的视线便受了限制,看不到了。
她落寞地笑了笑,目光收回来,那点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嘴角松弛下来。
她极疲惫地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气,一手扶着碗,一手撑着脸颊。
于木阳到堂屋里来拿农具,看她这吃法,吐槽道:“你这是要留到吃中饭啊?”
云琇进来收菜碟,拍了于木阳一巴掌,“你催她干嘛!”
“没催,我就随口一说。”
“去去去,出去出去。”
两人进来又出去,屋子里只剩了李寸心一个人,屋前传来燕子的啾啾鸣叫,后门依旧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李寸心将碗内的粥喝完后,起身想去将后门关上。
新屋和土坯屋朝向一样,大致在一条中轴线上,从后门可以看见土坯屋的院子,现在那边的房间大多做了杂货间。
李寸心扶着后门出了一会儿神,走到菜园里,院内的菜地大多只长出些翠绿的秧苗,她穿过菜园,打开篱笆门,径直走到院子里,站在了梅文钦的驴棚前。
她撩起帘子,进了驴棚内,梅文钦离开后,这间棚子暂时空置了,因为担心过病给其它畜力。
靠栏杆的那块地的草料还有个凹陷的印子,那是梅文钦经常站的地方,黑驴有时候也会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
李寸心走到栏杆边坐下,地上铺着的草料泛潮,有了轻微的潮湿霉烂的味道。
她把脑袋靠在栏杆上,望着棚顶,.52GGd.棚子搭得很潦草,但结实,和那间土坯屋前后脚落成,多少年了,没想到最终结局不是因为坍塌而弃用,而是因为住它的主人离开了才弃用。
颜柏玉将碗筷拿去清洗后,没拿回堂屋,直接放在了厨棚的置物架上,便径直去了养殖场。
周浣提着给饲料的木桶出来,笑道:“不是让你今天休息一天吗。”颜柏玉不说,她都知道颜柏玉昨晚肯定要起夜照顾李寸心,所以一早就跟她说话,让她今天在屋里休息,补补觉。
“不用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可以陪陪村长嘛,我看她这段时候情绪不太好,有些心里话,她不愿跟我们说,但你是来得最早的,和她交情不一样。”
颜柏玉没有作声。
周浣说道:“你脸色不太好。”
颜柏玉道:“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
“你看……”周浣话还没说完,有三个人从场房内出来,周浣忙道:“小左,你们三个回去村子里运些干草过来,那些猪仔受不得冻。”
三人应了声,径直回了土坯屋,草垛垒了好几处,分为稻草和麦秆,都在土坯屋这一边,其中一人去借板车,另两个人拿来了杨叉取驴棚旁的稻草。
那去接板车的人推着板车回来,兴致勃勃地说道:“诶,我看到杨树林那边,许印和文宓两人带着人在做体操。”
“是锻炼前的热身运动吧。”
“有这力气干嘛不用来多干点活?”
“听说是要练一支队伍,维护村子里的治安。”
“说得好听,还不是用来压制我们的。”
“别这么说,原来的社会不也有民警维护社会治安。”
“那民警是谁都能当的吗,村长是谁都能做的吗,也要考核,要成绩,要能力的好不好。”
“你说话小点声。”那人听出了她矛头的指向,压低了声。
“这说的是事实啊,难道不行还不能让人说,要捂我的嘴?就前段时候我和朝之吵架那事,她压根就在和稀泥,我为的是几粒种子吗?我稀罕啊?我为的是朝之不尊重我,她呢,她在一边就只会当和事佬,一点决断也没有。”
“我也觉得哈,她没点主见,别人想吃汤圆青团,说多种糯米,她就多种糯米,说要做纸墨,她就让做纸墨,我们现在要这纸墨用来干嘛。”
“赵蓬莱做事有条理,许印有魄力,颜柏玉冷静聪明有决断,都比她适合当村长啊,当初他们这村长是怎么选的?”
“她来得最早呗。”
李寸心局促地站在驴棚里,她原想回去,却迈不得步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倒像是做贼一样,要缩在这里,怕被人发现。
她又坐了回去,可是坐着又太难受,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沉郁闷痛。
她躺了下去,伏在草堆上凹陷的那个印子里,用手臂枕着额头,冰冷潮湿的地气透过干草涌上她的鼻头,一股酸涩难抑的气流从鼻腔逆行到眼角,有湿润的液体从眼睛里沁出来,沾湿了外套。
她知道自己比不上颜柏玉他们,人生阅历也好,社会经验也罢,她都不如他们,这是切切实实的能力差。
她比不过他们,所以总害怕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她希望让所有人都满意,即使她知道让所有人都满意是不可能的事。
一百个人夸她好,只有一个人批评她不好,她也觉得自己不好。
外头的声音远去,过了一段时候,李寸心抬手撩开帘子,从驴棚子里走了出来。
她原本想回屋去,有人叫道:“村长。”
她循声看去,沈虎托着两捆的树皮走了过来,她顺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一开口,声音喑哑。
沈虎道:“你感冒还没好吧,这两天阴雨天,你还是多加点衣裳,别又着凉了病情反复。这是构树皮,你不是准了我造纸嘛,我要把这些树皮浸泡到水流里,让这些树皮吸水软化。”
李寸心左右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沈虎笑道:“这不是你还没给我分人手嘛。”
李寸心一怔,垂下眼睫,说道:“对不起,我没考虑到这事……”
沈虎连连摆手,“我就这么一说的,村长,我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你现在给我人我也不敢要啊,我自己得把流程过一遍,我心里有了底,我才敢教别人怎么做不是。”
好一会儿,李寸心问道:“你怎么不用板车运?”
沈虎道:“一辆给于哥在运黏土,两辆给赵监工在运砖,原本有一辆是闲置的,小左说她们要拿去给养殖场运干草,我想着这树皮也不多,就给她们去用了。”
“我给你搭把手吧。”
“别别别,你病还没好呢,这树皮我一个人拖过去就成。”
“反正我也没事,动一动发发汗也好。”
“那要不你帮我去夏晴他们那收集榆木刨花吧,到时候我得用那些东西煮纸药。”
李寸心应下了,去苗炳那拿了一只竹篓,去到夏晴他们加工木材的地方,通常时候,夏晴他们是就地取材加工,因为粗大的木材不好运输,只有稍纤细些的才砍掉枝干刨削树皮带回去储存。
他们寻常在村子北面的林子里加工木材,那边林木混杂,但中央已给清出一大片的空地。
李寸心提着竹篓转了一圈,刨了树皮的木头,只能通过颜色和花纹来直观辨认,她看了一圈没认出来,找了夏晴问道:“哪个是榆木?”
夏晴瞪着眼睛,“你在这干嘛?你病还没好,乱转悠啥呢,快回去。”
李寸心说道:“沈虎要榆木刨花做纸药,我来帮他收集榆木刨花。”
“这里木屑乱飞的,别搁这添乱,等会儿我来帮你弄,你赶快回去歇着。”夏晴从李寸心手里拿过竹篓,扯了扯脸上蒙着防飞屑的棉布。
李寸心只得返回村子,没怎么看路,只记得天色阴沉,她形单影只,一个人走在路上。
她自然是知道夏晴在担心照顾她,是她敏感多想了,但她喉咙里还是没忍住溢出一声呜咽,她抬着手背抹了下眼睛,慢慢回了家。
回到自己的菜园里,一个人恹恹地蹲在田埂上,拔那些土里刚冒了些小芽的杂草。
有人穿堂而来,站在后门边道:“你跑哪去了,半天见不到你人。”
李寸心回头看向太史桓,“有事吗?”
太史桓说道:“这不是想找你商量我们队伍远行的事吗,这一次我们想换一条路线,而且村子里现在人这么多,我们也想给队伍扩员。”
“换新路线意外状况多,你们虽然出去过几次,是老手了,但扩充队员的话,那些人是头一次上路,难免水土不服,你们又要引领他们,又要应对不熟悉的环境路况,风险太大,而且现在刚分了岗位,他们在位置上还没熟悉几天,一时半会儿也调不出人手来。”李寸心起身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天气也回暖了,我们都调整好了,就等着什么时候放晴了什么时候走。”太史桓说道:“既然人员扩充不方便,那下次也行,这次先让我们熟悉路线。”
“那好吧,我去让云琇她们给你们准备干粮。”李寸心看了看云层,天刮着东南风,云层缓缓移动。
太史桓心满意足的离开,李寸心给云琇说了声准备干粮的事,回了屋里,众人忙碌到晚饭时候,陆陆续续归来。
李寸心坐在堂屋里捻纱,苎麻皮要撕得细却不断,因为天暗,她得眯着眼睛看,瞅准近处的物体,便会忽略远处的身影。
直到有动静奔进对面的屋子里,她才恍惚回神,意识到颜柏玉回来了。
她盯着那扇门,没一会儿颜柏玉走了出来,便要离开。
李寸心忙道:“你刚刚干嘛去了?”
颜柏玉看了眼她,淡淡道:“那双草鞋鞋带断了,回来换了一双。”说着便往外走。
李寸心说道:“要吃饭了。”
“嗯。”颜柏玉没多做停留。
李寸心双手捏着麻线两头落回自己膝盖上,目光虽注意着麻线,却还是不小心扯断了。
老天爷阴晴不定,快的片刻放晴,慢的五六日连阴,但终归不会一连半个多月乌云密布,所以太史桓他们要走,也就在这两日。
后勤的人忙活着给远行的人准备干粮,前脚刚筹备完,大小包捆扎好,后脚天就放了晴。
远行队伍的人一大早便起来收拾,在众人早饭的时候整装待发,李寸心几人考虑到时候送的人多,特意提早过去和五人见过一面后,才回来吃早饭。
这时候大多村民早饭已吃得差不多,没见过队伍远行的人,大多跑去看热闹看稀奇,早就见怪不怪的则准备去开工。
一个高个女人局促地走到李寸心跟前来,弱声叫道:“村长。”
李寸心道:“诶,江敏?那把锄头你找到了吗?”
江敏个高,弯着腰便特别明显,她道:“没找到。”
李寸心笑道:“你记性怎么这么差。”
江敏讪讪道:“是有点。”
“算了,找不到的东西硬找也找不到,放下不去找的时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了。”李寸心起身去到靠后门的墙边,提了把锄头过来,递给江敏,“你暂时先用这个吧,你们那边掘黏土,空手也不太好做事。”
江敏接在手中,神情终于轻松了些,“谢谢村长。”
李寸心笑道:“这把弄丢了可就没有替换的了,现在我们铁器虽多,但要锻造一把铁器,很不容易,你要长长记性,再这么粗心,下次你就只能用手刨土了。”
江敏笑道:“我知道的。”
江敏松了口气,拿着新锄头离开了。
李寸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坐下,发觉颜柏玉望着她。
“寸心,你太宽容了。”颜柏玉说道。
“她也不是故意的,昨天就找了一整天,愧疚得饭都吃不下去,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我再苛责她也于事无补。”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不该笑着叮嘱她,铁矿运输成本太高,锻炼难度也太高,即使有铁矿,铁器对我们来说也很贵重,遗失铁器是一次不可轻视的过失,她理应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笑着教训人,谁也不会害怕,不会放在心上,他们轻视这次过失,也轻视你,你以后怎么压得住人……”颜柏玉话还未说完,便后悔自己失言,她的话有失圆滑,显得强势,有一种说教的意味在里面。
不应该说“你不该”如何如何的,太欠考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
李寸心手搭在桌边,沉默了很久,她很喜欢颜柏玉告诉她一些道理,她喜欢听她温声慢语说一些有条理的话。
但这次,很刺耳。
她蹙着眉,沉着声,“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