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如今住的地方,也是皇甫夫人的别院。
自从玻璃在京城大卖之后,皇甫夫人为防万一,就在京城置办了一处别院。
当然了,这别院不是给她自己置办的。
毕竟她是个狐仙,进了京城也是龙气要压制的前几名。
主要是别院里那些女孩子日后能独当一面时,她想着派两个来坐镇京城。
哪曾想,那些女孩子还没来,江停云倒要先住一住了。
他若是以本来身份入京,自然有林家的别院供他居住。
可如今他是玄胤道长,还是这个香山脚下的神秘庄子更合适一点。
香山虽有行宫在,但以如今的龙气质量,已经辐射不到这里了,三郎大可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
回帖送出去之后,贾敬几乎是一天都没耽搁,隔日就来拜访了。
出面迎接的,自然是江停云。
只一个照面,江停云便看出来,贾敬绝对不像传言中那般沉迷道术。
至于红楼原著中,对贾敬也只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个单薄的,醉心金丹的影子。
若不是身临其境,只凭书上的寥寥数笔,谁又能认清真正的贾敬呢?
对于玄胤道长,贾敬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仰慕。
但他眼底深处,却带着二十分的清明。
他对着江停云说“久仰”,就像是现代人对着神像求赐福一样敷衍。
江停云不动声色,寒暄了几句就把人引入待客的倒座花厅。
进了花厅之后,贾敬一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竟然开门见山就问:“上人此次入京,可是京城将有变故?”
江停云心思电转,一时竟也猜不透,除了四大家族之外,贾敬究竟还有没有另外的消息来源。
于是,他只是叹了一声,悲悯地摇了摇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无论如何,最苦的终究是普通百姓。”
“哦?”贾敬似笑非笑地问,“上人是为百姓而来?”
江停云淡淡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才是汪洋的水;得到多助,失道寡助,百姓才是真正的道。”
贾敬慢慢收敛了神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那要是天子无道呢?”
“水覆扁舟,天道不佑,何必再问?”江停云依旧语气淡淡,仿佛不知道那个问题是怎样一个炸雷。
“水覆扁舟,天道不佑?”贾敬脸上,露出来沉思迷茫之色。
但只片刻,他就重新恢复了清明,目光如利剑般刺在江停云脸上。
“既然水自覆舟,天自不佑,上人又何必来趟浑水?”
此言一出,由不得江停云心头不惊。
难道这慈航普渡,居然还有贾敬有关吗?
这贾敬不是废太子的伴读吗?
按理说,他应该和六皇子同仇敌忾才是,这贾敬怎么站到了六皇子的对立面?
贾敬今天走这一趟,为的又是什么?
是想劝他离开京城,还是想试探他是否与六皇子有勾连?
有一点可以肯定,除了四大家族之外,贾敬在江南,肯定还有别的消息渠道。
而这个消息的来源,或许还与六皇子有些关系。
电光石火间,江停云迅速锁定了一个人——林如海。
林如海和贾家是姻亲,既然贾敬不是真的昏庸慕道,那他们两个都是勋贵里的读书种子,必然很有共同语言。
而贾敬若是与慈航普渡有关系,这关系也必然极为隐秘。
他若是有心掩藏,远在扬州的林如海自然不知道。
反观林如海对曾经的太子-党贾敬,一定不会掩藏自己对六皇子的推崇备至。
再加上江停云要以道士的身份入京,林如海为了替他造势,很可能在书信里向贾敬透漏一二。
当然了,以林如海的谨慎,必然不会透漏江停云的真实身份,只会说玄胤道长在江南一带名气有多大。
憋着劲儿要干大事的人,难免会疑神疑鬼。
就比如此时的贾敬。
如果是在以前,他或许会觉得,林如海在书信里提起一个即将入京的道士,是偶然所为。
但是如今,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草木皆兵。
林如海只要敢在书信里提玄胤道长一句,贾敬就会拿着放大镜找疑点。
只因他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他不允许出现任何披露。
林如海将玄胤道长夸得越厉害,贾敬就是放心不下。
所以江停云一入京,他就忍不住打着替四大家族试探的名头,先来拜访了。
在这一瞬间,江停云想了很多。
但如今他的城府已经练出来了,哪怕贾敬时刻观测他的神情,也没有看出半点儿不同寻常的变化。
江停云若无其事地说:“贫道不知道什么叫浑水,只知道京中妖孽横行,已经危及普通百姓了。”
不管对方怎么怀疑,怎么试探,他都只是个不忍百姓受苦的道士而已。
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住出家人的慈悲之心不成?
贾敬看不出丝毫破绽,也不得不暂且相信,眼前这个道士之所以入京,就是为了救众生于水火。
可是,众生皆有人来救,却为何无人来救他家太子?
太子宽厚贤明,令人心折,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敬服?
谁又能想到,一朝储君做得太好了,在天子眼中,竟也是一项罪过。
圣人的手段厉害呀,利用太子的孺慕之情,利用太子的仁义之道,硬生生将太子给逼疯了。
太子明知道君父忌惮他,偏偏底下又有一群支持追随他的人,他是万万不能退的。
只因他若退上一步,粉身碎骨的远远不止他自己,还有站在他身后的许多家族。
可与孺慕多年的父亲相争,也绝非他所愿。
左右为难之下,太子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最终,太子选了一个最不可能成功的时候造反,又在圣人废了他之后,杀死全家自焚而亡。
他用这种最惨烈的死亡,为曾经追随他的人争取到了生机。
为了不让圣人将愧疚之情挥洒在他的后人身上,太子亲手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妻妾儿女。
确定他们都气绝了之后,才点燃了东宫,焚尽了关于他的一切痕迹。
果然,父衰子壮的危机解除了,圣人的爱子之情就回来了。
儿子死得那样惨烈,唯一的心愿,做父亲的,又岂能不成全?
瞧,多么可笑?
可恨他们这些被太子用命保下的人,还不得不对着逼死太子的圣人,卑躬屈膝,歌功颂德。
毕竟,人家可是饶了他们的命呢。
“上人呀,你就不觉得,自己来得太晚了点吗?”
江停云看不懂他眼中的悲痛与遗憾从何而来,却也能从他以前的身份猜出一二。
据说废太子之所以造反,就是因为有人告发他以巫蛊诅咒君父。
其中的真相肯定不止这么简单,但巫蛊肯定也是个关键因素。
江停云哂笑了一声,淡淡道:“贫道管得了天灾,却管不了人祸。”
只要圣人有意废黜太子,他别说早来几年了,就算是早来几十年,该发生的也还是会发生。
贾敬噎了一下,咬牙道:“上人当真是高风亮节!”
讽刺我?
江停云微微一笑,直接当真的听了,“将军过誉了。”
如此油盐不进,让贾敬像是一口咬上了乌龟壳,吞吧咬不动,吐把又卡住了,别提多难受了。
今天来这一趟,是他冲动了。
他早该想到的,能在短短半年之内名满江南,这玄胤道长又怎么可能是个省油的灯?
可是他实在是不甘心呀!
眼见就要功成了,半路上却杀出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士。
若这道士是个坑蒙拐骗的神棍也就罢了,他也不介意让对方从圣人骗上一笔钱财,到最后还能暗地里帮对方顺利跑路。
但这回来的是个有真本事的,又在这么个敏感关键的时刻,他如何能不慌?
一慌他就冲动,一冲动他就来了。
真正见了这玄胤道士之后,他才发现,对方不是个好摆弄的。
他来这一趟,非但达不成目的,反而把自己给暴露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道士破坏我的计划!
贾敬眼中露出凶光,看向江停云的眼神明显不善。
江停云笑了一声,忽然道:“你来的时候,该多带几个人的。”
“上人何出此言?”贾敬心里琢磨着如何下手,问得漫不经心。
“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先回去叫人吧。”江停云笑眯眯的,“或许明着不是对手,你可以来暗的。比如……半夜放火。”
正琢磨着夜深人静,带人来火烧山庄的贾敬一呆,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道士,哆哆嗦嗦的嘴唇逐渐泛青。
——这道士,竟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是巧合,还是对方真的算出来了?
江停云朝他头顶看了一眼,笑容温和了起来,“贫道略懂望气之术,将军气运最旺之时,便在今夜。但今夜过后,便会急转直下。
至于个中缘由,想来将军比贫道更清楚,贫道便不多言了。只望将军,好自为之。”
“今夜?”贾敬的眼睛骤然闪亮如日月交辉。
江停云说了那么多,他好像只听见了这一句。
又或许,他真正想听的,只有这一句。
能在废太子自焚之后,瞒着圣人做出这么大的事,贾敬又岂是无能之辈?
或许,早在他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不过是知遇之恩,九死未悔。
人生在世,总要有些坚持。
贾敬深吸了一口气,对江停云郑重施礼,“下官多谢上人指点迷津,今日多有冒犯,待到明日过后,下官必定登门谢罪,还望上人海涵。”
说完之后,他便再次施礼,退了出去。
目送着他挺直而焦急的背影,江停云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