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三人正站在院门口说话。
而贾氏提到的这个话题,着实有点敏感。
江停云刚要让他们进屋再说,就有几个妇人结伴路过。
“哟,这是云哥儿回来了?”
“云哥儿不是去县里读书了吗,先生给放假了?”
江停云陪着笑脸,该喊婶子的喊婶子,该喊嫂子的喊嫂子,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有些私事要处理,向先生请了假。”
“县学管的,自然比咱们村里的私塾要严。”
“学生多呢,得有百十个。”
“举人哪里是好考的?婶子就别打趣我了。”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贾氏身旁的小姑娘,见这姑娘生得粉雕玉琢,喜爱之情油然而生。
毕竟,人都是视觉动物。而年纪小的姑娘,天然就有“无害”的保护色,谁能不喜欢?
“他二婶子,你这是从哪里拐来这么好一个小姑娘?”
有那想得多的,目光在江停云和焕娘之间打了个来回,脸上顿时就多了几分暧昧。
“这莫不是给云哥养的小媳妇儿?”
焕娘惊得瞪大了眼,立刻要反驳,却接到了江停云打过来的眼色,闭嘴沉默不语。
她心里觉得,这想法太荒唐。
在她心目中,江停云就是她的哥哥,长兄如父的那种。
她的心思江停云自然清楚,但江停云更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
若是焕娘激烈反驳,只怕这些闲来无事的妇人会脑补得更多,还会到处乱传。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层担忧。
那就是,焕娘既然以人的身份生活在这里,就必然要与村里的人接触。
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正是要相看说亲的年岁。
偏偏她是个鬼身,并不是活人,还有点厌男心理。
与其将来有人来说亲,再想理由拒绝,不如一开始就让人误会着。
很显然,贾氏也深谙越描越黑的道理,只是笑着说这是她亲戚家里的姑娘,因父母早亡,寄养在她这里。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可进可退,可攻可守。
江停云传音给焕娘,“你可该好好跟咱娘学学,什么叫语言的艺术。”
焕娘眨了眨眼,抿唇一笑,垂头不语。
这一招,是她着二郎真君学的。
别看二郎真君在外面威风八面,一副谁也惹不起的样子。
其实在家里,他是谁也惹不起。
他妈巫山女神,他老婆龙三公主,两个都是女强人。
三公主性子爽利,脾气还微带点暴躁。
反观二郎神,跟人打架时出手有多利索,回家之后就有多咸鱼,经常把三公主气得磨牙。
每到这个时候,二郎神就会羞涩一笑,凭实力施展美人计。
还别说,靠着一张脸,他这一招在三公主面前,那是无往不利。
每一次三公主都会被他的笑容迷惑,摆摆手让他继续瘫着,自己三下五除二把家事都给料理清楚了。
当然了,她会一边看账本,一边言不由衷地教导焕娘,.52GGd.“你往后若要嫁人,可千万别找这样的,一天天的烦死个人!”
焕娘能怎么样呢?
她只能仗着年纪小,满脸懵懂了。
——话说三公主,但凡你那上翘的嘴角,能往下压一寸,我都不会认为你在凡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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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焕娘送回来之后,江停云就回书院去了。
等虎头放学回来得到消息,他的云歌早就不见踪影啦。
虎头气得跳脚,大骂他不讲义气。
而焕娘,则正式以贾氏养女的身份,在江家村安家落户。
江家村的人都还算淳朴,再加上贾氏颇会经营,在村子里的人缘挺好。
对于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大多数人都是抱以善意的。
至少,他们在换娘面前表现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善意。
只不过,有些家里有女儿的,隐隐约约听说,这小姑娘是贾氏给自己养的儿媳妇,难免会说几句酸话。
因着原生家庭的缘故,焕娘的性子比较尖锐,用爱掐尖儿要强的外壳,保护自己脆弱柔软的内在。
所以,她在小姑娘之间的人缘并不算好,只有住在隔壁的方桂和她最要好,干什么都愿意带着她。
至于原因,一是因为方桂对江停云心存感激,愿意照顾他的家人;
二就是因着她哥哥方栋双眼生了翳疾,村里有些地痞流氓见他家没有别的男丁,又没有宗族扶持,总是有意无意的欺负他们。
三番四次被地痞流氓骚扰,导致许多女孩子都不敢和方桂一起玩,生怕自己也受了牵连。
焕娘与方桂可谓是同命相怜,时日久了,自然就把对方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而且,焕娘还暗中教训了那些地痞流氓好几回,威胁他们,如果再骚扰小姑娘,就每天打他们一顿,把他们全打残。
几次之后,方桂就清静了。
而焕娘在贾氏和方桂的影响下,渐渐学会了将尖锐的菱角隐藏起来,只在需要的时候展露。
方桂则是在焕娘的影响下,学了几分泼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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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村这边,焕娘是一切顺利,越发如鱼得水。
县学书院离,江停云的学问也是步步高升,越发得夫子看重。
而这个时候,他也终于弄明白,为何时虞和焕娘来的时候,夫子的态度会那样怪异了。
这让他十分哭笑不得,而且这种事情也没法解释。
以夫子那爱脑补的性格,他只会越描越黑,索性就随他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不管是时虞还是焕娘,以后都不会到书院里来了。
一晃三年过去,在得到了夫子和林如海的双重肯定之后,江停云才准备下场去考举人。
他们芙蓉县属于扬州府,而扬州府又属于江南省。
江停云要考举人,自然是要奔赴江南省的治所江宁府。
南方水网密布,最快的路自然也是水路。
在去赶考之前,江停云提前回了一趟家。
他此去准备从扬州路过,一来探望一下林如海一家子,二来也想带焕娘回去探望祝氏。
焕娘离家多年,虽然嘴上没有说过,心里必然是思念母亲的。
只不过,早年因着祝氏懦弱,焕娘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
虽然焕娘也愿意保护母亲和妹妹,但若说心里对母亲半点心结都没有,那也不现实。
有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有的人,却需要一生去治愈童年。
焕娘属于后者。
所以这些年,焕娘没提,江停云也没敢提。
直到如今他有空了,才想着和焕娘一起去。
他想让焕娘知道,无论以前如何,以后都会有人,永远不抛弃她,不放弃她。
不过这件事,他还得先和焕娘商量一下,总得焕娘自己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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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扬州?”焕娘的神色有些恍惚。
江家村的生活太过美好,这几年来,她除了逢年过节,会让人稍一些自己做的东西回去,已经很少想到原本的家庭了。
说到底,她已经死了。
人鬼本就殊途,她又和江停云签了鬼仆的契约,从心理上来说,江停云才是她的主人,是她的家人。
江停云忙道:“这不是我正好要去扬州,顺路嘛。
当初的事也过去好几年了,估计周围的人也忘得差不多了。
你若是想回去,就和我一起去。若是不想奔波,就留在家里陪着娘。”
虽然这几年,焕娘尖锐的性子磨平了不少。
可一旦牵扯到她的原生家庭,江亭云也不得不小心对待,生怕给她一种“云哥不要她了”的错觉。
他若真养个女儿,操的心也就这样了吧?
焕娘恍惚了片刻,抬头看见他脸上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鼻头一酸,心里却是又酸又软。
“按理说,我如今不是活人,不该再去打扰娘和妹妹们的生活。
但如果有机会,回去看看她们也好。”
这几年有她的暗中接济,又没了何三郎这个败家爷们儿,祝氏和两个女儿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
虽然焕娘从来没有回去过,却从来没有放弃关注母亲和妹妹的情况。
见她并没有露出什么负面情绪,答应得也十分爽快,江停云松了口气。
——看来,原生家庭的阴影,已经给换娘造不成多大的影响了。
和焕娘商量好了之后,两人才一起去找贾氏,和她说了两人的打算。
对此贾氏倒是没有反对,反而欣慰地说:“你们兄妹两个一同赶路,彼此也有个照应。”
而后又叮嘱江停云,“你可要照顾好你妹妹。回来之后若是瘦了半斤,我唯你是问。”
江停云连连作揖告饶,“母亲放心,孩儿一定把我们俩都照顾好了。”
焕娘也道:“等出了扬州之后,我就扮作云哥的书童,陪他一起去江宁赶考。”
贾氏看了江停云一眼,见他没有反对,这才笑道:“那咱们这两日得赶赶工,给你做两套男孩子穿的衣裳。”
又扭头对江停云道:“虎子今年也要考秀才了,他还没进县学,你就要走了,这几天心里正别扭呢。
你要是没事啊,就去看看他,哄哄他。”
江停云听得好笑,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行,我这就去找他。
正好太阿和阿帆也都在家,大家伙聚一聚,一起喝顿酒,再大的心事也都没了。”
听他提起江太阿,贾氏不禁叹了一声,“太阿是个好孩子,只是情路坎坷。
自从那位小谢姑娘投胎之后,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如今都二十多了,也不肯说亲,把他爹娘急得跟什么似的。”
原本江帆的母亲,对儿子娶了一个鬼附身的媳妇儿,还有点儿犯嘀咕。
但出了江太阿因小谢伤情,一直不肯再娶的事情之后,她对秋容这个儿媳妇,实在没有半点龃龉了。
而且婆媳两个相处久了之后,秋容那要强的性子也颇合她的胃口。
因此,哪怕秋容过门三年都没有开怀,她也一直没有催促过,反过来还安慰秋容:子嗣之事,都是天意。
经过三年的调养,秋容的魂魄终于彻底和范十一娘的肉身相融合,江停云这次一回来,就听说秋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两对有情人,总算是有一对成了眷属。
不过,江太阿虽然情场失意,但事业却大是得意。
因着不想儿女私情,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学业上,去年考中秀才的时候,一举夺得了案首。
因着要考试了,各书院都暂时给学生们放了假,他们四人自然都在老家待着。
江停云先是到了江帆家里,让江帆去喊江太阿,他自己则是去喊了虎头,四人一起去了村里唯一的一家酒铺。
江家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村里只有这一家酒铺,虽然里面卖的东西不多,只有些花生米、猪头肉和好放的糕点之类的,但生意也算不错。
他们个到的时候,酒铺里已是坐得满满当当,再腾不出四个位置来了。
掌柜的看见是他们几个,便笑道:“你们几个皮小子,怎么也学人出来吃酒?”
江太阿笑道:“反正这里都是乡里乡亲的,便是吃醉了,您也不会把我们给卖了,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掌柜的哈哈一笑,说:“外面是没位置了,你们几个就到我家天井里去吧。那儿还有一张我们家里平日吃饭用的桌子。”
几人也不挑剔,笑嘻嘻地道了谢,打了两斤烧酒,切了五斤猪头肉。见今日有现做的凉拌葵菜,也要了一盘。
因着都是现成的东西,他们才坐下不久,掌柜的女儿就一个大茶盘给送过来了。
江停云见那掌柜家的姑娘对江太阿颇为殷切,不禁挑了挑眉:这又是一朵桃花呀!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江太阿明显是无心儿女情长,他又一向是个性子粗豪的,掌柜女儿的俏媚眼,全然抛给瞎子看了。
在场三个人都明白江太阿的心思,知道这种事情不适合拿到他面前来调侃,便都全当没看见。
虎头更是话锋一转,冲江停云抱怨道:“你读书干嘛那么厉害呢?我好不容易考上秀才,可以去县学读书了,你又要走了。咱们兄弟俩,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读书呀?”
江停云笑道:“我这还没考呢,你就知道我一定能考中举人?倒是比我自己信心都足。”
江太阿笑着接口,“对你信心足的可不止他一个,我和阿帆也觉得你一定能考中。
咱们整个江家村里,就属你读书天赋最高。若是你都考不中,我们这些人可该怎么办呢?”
江帆给三人都斟了酒,举杯道:“咱们先敬云哥一杯,就当是提前祝贺了。”
而后又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呀云哥。”
几人都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以江帆要强的心性,如不是实在感情好,哪里会对人说出这种话?
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江太阿更是起哄道:“日后的富贵日后再说,眼前却有一件需要破费的喜事,可不能让云哥靠着考试躲了过去。”
在坐的四人都不是笨蛋,此言一出,就知道他说的是江帆快要做爹的事。
三人间是一怔,江帆脸上便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跟着他一起对付江停云。
“这话很是在理,云哥此去江宁考试,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怕是我的孩子满月都过了。
你作为孩子的叔父,洗三礼、满月礼一样都不能少,干脆就提前给了吧。”
他们两个和小谢秋容是一同认识的,中间几经波折,他和秋容终成眷属,江太阿和小谢却终究是殊途不同归。
为了不让江太阿触景生情,江帆极力避讳在江太阿面前秀恩爱。
哪怕是妻子有了身孕,他也尽量不在江太阿面前多言。
江太阿的性子是大大咧咧,但又不是傻。
一次两次发现不了,三次四次还能看不出端倪吗?
趁着这个机会,他索性主动提起,让大家伙知道,他并不避讳提起小谢。
他又怎么会避讳?
当初送小谢去投胎,是他极力促成的。
地府的规制越来越严明,小谢想要像秋容一样借尸还魂,概率十分渺茫。
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心,让小谢去撞那几乎不可能的机会。
自从遇到江太阿之后,小谢生前的心结逐渐解开,已经没有了化作厉鬼的资本。
每在凡间多待一日,都是对小谢魂魄之力的消耗。
天长日久之下,小谢只会魂力耗尽,永远消散在天地之间。
他江太阿何德何能,配让这样一个好姑娘为他牺牲至此?
如今小谢已经去投胎了,哪怕已经不是原本那个人,只要想到小谢的魂魄能开始新的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江太阿只会觉得高兴,又岂会自哀自怨?
如今他主动提起,三个好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也没有再把那个话题拿出来说,只是默契地把话题转到江帆还未出世的孩儿身上。
前尘的误会,就在四人的说笑中冰消瓦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虎头道:“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好。”江帆倒是无所谓,“无论男女,我都教他读书明理,将来出去不吃亏。”
江太阿笑道:“只看你宠你媳妇的架势,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是个女儿,我就把他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呢!”
他拿腔捏调地学江帆说话,却学了个不伦不类,把四人都给逗笑了。
江帆笑着伸手锤他,笑够了才正色道:“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若是再不多学点东西,日后如何保证一辈子过得安稳?”
他一向认为,把女儿养在蜜罐里,等于是剥夺了她自力更生的能力。
只看他母亲就知道,人有旦夕祸福,找再好的丈夫,也不能保证一生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