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当天夜里,陵阳县的城隍就派了一个小鬼,请他前去城隍庙一叙。
本来当夜是该他守着朱府,因着城隍请他,他只好和须陀罗交代了一番,请人家多守一夜。
好在须陀罗是个真正心怀苍生的高僧,在救苦救难这方面,从来不会推辞。
“道兄且放心前去,有贫僧在,朱家绝对不会出问题。”
“那就有劳大师了。”江停云再次拜谢,又嘱咐焕娘守好时虞,这才只身前往城隍庙。
城隍庙这种地方阴气重,是绝对没有人晚上前来参拜的。
因而太阳一落山,整个城隍庙只就只有守庙的庙祝,来保证供桌上的白蜡烛和线香不灭。
那庙祝显然是早就得到了吩咐,江停云一来,就被他引着进了内殿。
内殿是凡人接触不到的世界,此时正灯火通明。
城隍带着几个土地,站在正堂的门口迎接他。
隐隐约约的,有几股气息不同的妖气,从正殿里散了出来。
江停云不动声色地和城隍土地们相互见礼,陵阳城隍笑道:“得知江道长要来,本地的几位山君都要下官代为引荐,还望道长莫要怪罪。”
原来内殿里还真坐着几位妖族。
江停云想起来了,虽然都是城隍土地,但《聊斋》里的城隍,可比《西游》里的有地位多了。
在《西游》里,城隍土地都是毛神,只配被那些山大王们随意呼来喝去;
但在《聊斋》里,每一地的妖怪,都归城隍管辖。
如此一来,城隍与各山头的妖王们相交,也就成了常态。
他如今是泰山府君的弟子,少不了要和城隍土地们打交道。
自然而然的,那些对城隍管辖的山大王们,也会想要来巴结他。
看来,无论是玄学世界还是科学世界,人情世故都是永远脱不开的。
江停云没有露出半点异色,跟着城隍进了正殿。
几位妖王都站在那里,争相恐后地向江停云施礼。
江停云大略扫了一眼,这几位妖王身上的妖气虽然浓郁,但却没有什么重大因果。
想来也是,如果真是罪孽深重因果纠缠的,城隍也不会领到他面前来。
既然如此,江停云也没有为难妖的爱好,非常谦和地一一还礼。
城隍给双方做了介绍,告诉江停云,哪一位妖王在哪一座山上修行。
最后,又隆重的向诸位妖王,强调了他泰山府君亲传弟子的身份。
江停云急忙谦虚,“不过是得了老师几分指点而已,不敢当亲传二字。”
但有玄铁令在手,他这话非常没有说服力。
不过,他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推辞这个身份,而是表明一种态度,一种他不仗势欺人的态度。
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至少那几个妖王面对他的时候,神态明显地放松了。
因着湖州城隍死得太过迅速和莫名其妙,关键是他弄死了一个城隍,自己却屁事没有,还搭上了泰山府君。
陵阳城隍面对他时,明显有几分惧怕。
而江停云之所以找了陵阳城隍,就是因为这老小子胆子不大,太过于明哲保身。
背叛泰山府,转投他人他不敢;陆判在他的地盘上作乱,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管。
江停云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便是将他的把柄抓在了手里。
最关键的是,玄铁令在手,他对一个县级城隍,有绝对的生杀之权。
胆子不大的陵阳城隍,可不就被他拿捏在手里了?
因着城隍的态度,底下的妖王们本来就觉得江停云不好惹。
等见了面之后,他们见江停云不但生得气度非凡,周身更是灵光环绕,就更加不敢造次了。
当下的局面,可谓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管陵阳城隍满不满意,反正江停云是挺满意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江停云见城隍一个劲地劝他喝酒,丝毫没有说正事的意思,便微微露出了些不耐之色。
时刻观察他神色的城隍心头一跳,不禁暗暗叫苦。
——这都叫什么事儿嘛?
他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混日子而已,为什么要让他夹在两股势力之间,进退不得?
虽然最近地府戒严,陆判麻烦缠身。
但陆判能这么多年在地府屹立不倒,又岂会没有几张底牌?
若非万不得已,城隍是真的不想得罪这样的大人物。
他承担不起人家日后的报复呀!
但比起只是势力庞大,让他忌惮的陆判,他如今更害怕的,是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江停云。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还是识时务一点,哪团火先烧到眉毛,就先灭那团火吧。
“江道长,您让下官打听的,关于……关于那位的事,下官已经打听清楚了。”
江停云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城隍爷请讲,贫道就等着你这一句了。”
城隍把满心的苦涩都压在肚子里,陪着笑脸说:“前几天张三爷也奉大天尊之命,直接下了地府,地府如今是人心惶惶。”
江停云点了点头,似是随口而出,“山西那盐枭倒是挺棘手,竟然把张三爷和关二爷拖了这么久。”
城隍眼皮子一跳,有心问问这么隐秘的事,江停云是怎么知道的。
但他不敢。
不敢问,就只能自己胡乱猜。
——莫不是府君大人疼小徒弟,还额外给了一套情报系统?
仔细想想,很有可能呀。
由于地府崛起迅速,泰山府君为了三界轮回快速完善,主动退了一射之地,已经隐居多年。
可是近些年来,许多城隍土地越来越不像话,甚至还有与地府鬼神相互勾结的。
多年不曾出世的泰山府君,突然收了这么一个入世的徒弟,这无疑就是在向外界释放一个信号:泰山府要重新现世了,你们这些松散多年的属官们,该紧紧自己的皮子了!
无论是人还是神,最怕的就是自己吓自己。
因为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陵阳城隍就被自己的脑补给吓住了。
他本就吊在半空中的心彻底提了起来,对江停云接下来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停云问道:“这么说来,至少近几年之内,那位是无暇顾及人间事了?”
“正是如此。”城隍道,“张三爷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行事不巡常理。
地府的某些潜规则,在二郎真君面前还能有些说头。但若是撞到了张三爷手里,那是怎么说都没用。”
江停云点了点头,笑道:“还得是三爷!怪不得真君与二爷都说,这次的事要着落在三爷身上呢。”
什么是狐假虎威?
这就是。
江停云说得既含糊又清楚,就仿佛他和二郎真君、关二爷还有张三爷,有多么亲密的关系一样。
偏偏在座的诸位,没一个清楚他底细的,还个个都因着泰山府君对他高看一眼,觉得他高深莫测。
他们很容易就相信了,眼前这位玄胤道长,在鬼神之间也有着不俗的人脉。
陵阳城隍更是想着:怪不得这位对张三爷的行踪如此清楚呢,想来人家也是常联系的。
觑着他们的神色,江停云暗暗一笑,突然问道:“不知诸位,可有谁与吕城城隍相熟的?”
“吕城?”
几位妖王面面相觑,不知道江道长怎么突然问起吕城来了。
知道一点东西的陵阳城隍,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他明明是个阴属性的鬼神,此时却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道长怎么突然问起吕城来了?”陵阳城隍装作若无其事,指挥江停云身边伺候的婢女,“真是没眼色,快给道长满上呀!”
江停云抬手制止,“不必了,贫道一向不胜酒力,也不大喜欢饮酒。
今日是见到诸位同道,心里高兴,这才多饮了几杯。
接下来,就要请诸位恕贫道失礼了。”
众人都说不敢,几位妖王心里还挺舒畅。
毕竟,人家可是真给自己脸了。
陵阳城隍讪讪一笑,又吩咐婢女,“还不快给道长上醒酒汤,另沏香茶来。”
婢女微微福了福身,退下去端醒酒汤了。
江停云追问道:“城隍爷与吕城城隍同在山东任职,彼此间应该有些交情吧?”
“不,没有。”陵阳城隍急忙否认。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了。
而且,陵阳与吕城本就毗邻,两县的城隍怎么可能半点交集都没有?
但否认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他只能尽力描补。
“道长有所不知,吕城县的城隍,性情十分清高傲岸。
想当年,下官初来乍到时,本着邻里和睦的心思,也曾主动拜访过。
只不过,对方一听说下官生前不过是个秀才,就十分看不上眼,三言两语就把下官给打发了。”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吾等城隍虽以泥塑面向世人,却不是真正的泥人。
被对方如此折辱,下官便是再好性,也不会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一番话,是把自己和吕城城隍之间,撇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江停云面上不显,点了点头好像是信了他的话。
但根据对他的观察,江停云断定,能让他这种极懂趋利避害的人极力撇清关系的,那吕城城隍的底子,一定不干净。
这就有意思了。
江停云不动声色,又向几位妖王询问了一些关于吕城精怪的事。
几位妖王都有意巴结他,又不比陵阳城隍心里有鬼,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停云也投桃报李,当场与几位妖王交流了几样小法术。
有妖王请教他呼吸吐纳之法,他也不曾藏私,根据那妖王自己的功法稍微指点了一番。
若论修行的年份,江停云是拍马也赶不上他们;
可若论见识的广度,有蓝皮书打底的卷王江停云,却能甩他们几条街。
趁着这个机会,江停云又向他们灌输了一些功德的妙用,还称赞他们身上少有因果,日后必成大器。
一番交流下来,几位妖王对他越发信服,纷纷邀请江停云到自己的山头去做客。
江停云笑着说:“这次是没空了,贫道到吕城去还有公干。
以后若有机会,一定登门叨扰。到那时候,诸位可不要嫌贫道烦才是。”
这话说得坦荡,几位妖王都哈哈大笑,纷纷举杯,并让江停云喝茶就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又初步引导几位妖王的向善之心,江停云觉得自己已经超额完成了目标。
觑着天要亮了,他便起身向众人告辞。
城隍提心吊胆一晚上,那是巴不得他快走呢。
倒是几位妖王颇有些不舍,却也不敢耽误江停云的正事,只能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了出来。
出了城隍庙,江停云直奔朱家,找到守在外面的须陀罗,告诉他陆判被他自己身上的小辫子绊住了,至少三年之内是无暇顾及人间事了。
须陀罗松了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因为史家和朱家的事,他在陵阳也耽误得够久。
如今两家的事都算告一段落,他也该继续苦行,追寻自己的道了。
伴随着万户千家的打鸣声,须陀罗直接向江停云告辞,不顾江停云的再三挽留,迎着晨曦飘然而去。
江停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抬头看了看东天泛起的鱼腹白,忽而一笑,如清风送爽,似朗月入怀。
“既然如此,我也该出发了。”
他转身回到客栈,客栈的几个伙计已经起来了,正端着水盆擦洗桌椅。
看见他从外面进来,其中一个伙计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前来招呼他。
“道长这是办完事回来啦?”
“回来了,我两个妹妹可还好?”
那伙计笑道:“道长放心,因是两个姑娘家,我们掌柜的也特意交代了要多加照顾,一整夜也并未有人前去打扰。”
“贫道在此多谢了。”
江停云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放到了那伙计手中。
“贫道今日就要领着两位妹妹离去了,连日来多谢大家的照顾。
这几两银子就当请大家喝酒,还望大家伙都别推辞。”
客人给的赏钱,本就是伙计收入的一部分,只不过江停云出手格外大方,一众伙计都兴高采烈。
“道长忙活了一夜,想必是饿了。小的这就去后厨催催,先把道长的早膳整治出来。”
“那便有劳了。”
江停云一回来,焕娘那边就知道了。
等伙计们把早膳送上来之后,焕娘也领着时虞下来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用完了早膳,老掌柜也打着呵欠来到了柜台。
正好,江停云就去退了房,三人一大早就往吕城县去了。
陵阳与吕城离得极近,近到什么程度呢?
反正到了后世新时代,陵阳已经变成吕城县下辖的一个镇了。
他们早上出发,第二天中午就进了城门。
吕城是山东著名的产盐地,而贩盐又是这个时代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吕城的大盐商王化成,可谓是家喻户晓,敬他的和恨他的人一样多。
三人进城之后,根本不用刻意打听,随意找了个饭馆坐着,就有关于王家的消息自动送到耳朵里来。
谁让最近王家先是和史家定亲,又匆忙和史家退亲,正处于八卦的暴风眼呢?
江停云本是想着,打听一下关于王家的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以高人的身份,和王家搭上关系。
但从食客们的谈论中,他听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三日之后,便是吕城一年一度的城隍庙会。
到那个时节,上到吕城县令,下到乡绅巨贾,都会现身城隍庙,隆重地祭祀城隍爷。
几大盐商还会趁机斗祭品炫富,据说去年拔得头筹的,就是王化成家里。
见江停云若有所思之后,脸上露出了笑意,焕娘便知道,他是有主意了。
“阿虞姐姐,放轻松点儿,云哥已经有办法了。”
焕娘轻轻拽了拽时虞的衣袖,顺手给她夹了块肉,“来,多吃点。你这几天胃口都不好,别把身子熬坏了。”
一听说江停云有办法了,时虞眼巴巴地看着他,竟是没心思吃饭。
焕娘看得目瞪口呆,心说:我这劝还不如不劝呢。不劝的时候,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吃两口,劝完之后,干脆一口都不尝了。
江停云笑道:“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出城去,我自有打算。”
时虞着急得抓心挠肺,但江停云是打定了主意,她不好好吃饭就不带她办事。
若论执拗,她哪里是江亭云的对手?
直到她吃够了平常的饭量,江停云才算放过了她。
“这就对了嘛。人是铁饭是钢,不好好吃饭,可是会影响寿数的。”
时虞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自从她下定决心帮哥哥逆天改命开始,就无惧付出任何代价。
下了这样决心的人,又岂会在乎自己的寿数?
三人吃完饭,又在街上转了几圈,就像许多来县城赶集的普通百姓一样出了城。
一晃眼三天过去了,整个县城像是沸腾了一般,捏糖人的、玩杂耍的、卖糕点的、拉洋片儿的、买各种荷包配饰的……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让人几乎以为,能在这一个县城里,凑出一个百工百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