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江停云却仿佛有无限的耐心,不骄不躁,没有半点催促之意。
也不知对面的安幼舆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从他那不断变换的神色就可以看出来,他内心一定有许多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怕自己反悔一样下定了决心。
“还请公子将我的魂魄引出来吧。”
江停云闻言,二话不说,就取出上次用剩下的千年槐木,当场给他刻了一个牌位。
正当他要施法引魂的时候,安幼舆却突然出声制止了。
“等等,小生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江停云收回了要施法的手。
安幼舆道:“我还想再见她一面,我想亲口问问她,是否当真对我厌恶至极。”
对此,江停云十分不解,“你明知道她并不是花姑子,这样做有意义吗?”
安幼舆怔怔半晌,忽而一叹,“罢了,权当我已经被你收了吧。”
他心里想着的,始终是许多年前,在山林间遇见的那位如花仙子。
只是两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浅薄,哪怕他追逐一生,也未曾再见佳人一面。
这位公子说的对,转世之身毕竟是转世之身,哪怕有着同一个魂魄,也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人了。
从今往后,他还做那个孤魂野鬼,在云南的山林之间飘荡吧。
江停云敏锐地察觉到,他如今的状态不大对。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他从这泥塑里引出来。
虽然他不知道,一个鬼物是如何能让一个活人怀孕的。
但只看安幼舆对王夫人的态度,也知道他使用的方法,定然不会对王夫人有害。
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人与鬼结合本就违背天理,更遑论孕育子嗣?
既然他不会伤害王夫人,那一定是折损了自己的某些东西。
虽然他栖身的泥塑一直都有香火供奉,但那香火毕竟不是供奉给他的。
别人的香火,他纵然能够窃取,也是有限。
江停云不知道他的魂魄折损几何,却知道他急需槐木这种至阴之物作为修养之所。
失去了魂魄的支撑,那泥塑重新变成了不会说不会动的泥偶。
泥偶脸上的彩漆还化了大半,看起来颇为滑稽可笑。
“你若是无处可去,我这里倒是有个好处去处,比较适合你。”
这安幼舆生前既然能考中进士,必定才学过人。
要是能拐到皇甫夫人那里,给小姑娘们做个教书先生,当真是再好不过。
“不了。”安幼舆当真是心灰意冷,声音里半点情绪都没有了。
他就那么清清淡淡地说:“我想回云南去,白无常说,花姑子就是死在了云南,死在了苍山洱海之间。”
他说:“我还想回到那里去,我总得陪着她。”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也会把你送到云南去的。”
江停云虽然遗憾少了一个劳动力,但既然当事鬼不情愿,他也不能做那强买强卖的事不是?
两人商议好之后,江停云便将槐木收好,起身推开门,迎面就是焦急等待许久的马员外。
“公子,如何了?那孽障可是被除掉了吗?”
江停云神色微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决定撒一个谎,一个成全王氏夫人,也成安幼舆一片心意的慌。
心里打定了主意,他神情复杂地看了马员外一眼,忽而一叹:“员外大可不必一口一个孽障。
此事对王氏夫人来说是孽,但与你来说,又何尝不是缘呢?”
“公子这是何意?”马员外一头雾水。
江停云道:“员外可知,你命中本该是有一子的?”
马员外更加迷惑了,淮儿不就是他的那一子吗?怎么又问我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江停云曾经说过,马淮虽然是他的骨肉,却是讨债鬼投胎,找他要要前世孽债的。
若是如此,严格算起来,马淮就不是他的儿子。
那么……
马员外的眼睛亮了起来,“公子的意思是说……”
莫不是,这泥塑里附身的,才该是他的儿子?
那是不是说明,儿媳妇王氏肚子里如今怀的这个,正是他们马家的血脉?
江停云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啊,这可真是太好了!真是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呀!”
江停云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暗道:这里的老天,的确是挺开眼的。
真情实感地谢天谢地了一番之后,马员外也没有忘记江停云这个大功臣。
“小公子,家中已略备薄酒,还请小公子移步花厅,让我的儿媳妇亲自向你敬酒致谢。”
正好江停云也想见一见王氏,看一看她肚子里的胎儿有没有问题,也就没有推辞,点了点头随他去了花厅。
花厅里果然已经收拾好了,桌案上摆了几样凉菜,还有两壶美酒。
另有无数仆从鱼贯而入,手里都捧着保温的食盒。
“小公子,请上坐。”
江停云推辞道:“客随主便,还是请员外上座吧。”
马员外怪道:“诶,小公子可是我们一家子的救命恩人,若不上坐,吾心何安?”
“员外乃是长者,理应上座。”
“公子当真是折煞老夫啦……”
两人相互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江停云坐了上首,马员外做陪。
那些捧着食盒的仆从,把里面保温的热菜一一放在桌子上,很快就摆了一大桌子。
江亭云略略扫了一眼,这一桌菜,可谓是集齐了淮扬菜的精华。
“小公子,老夫先敬你一杯。”
“员外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在一间屋子里躲了将近一个月的王氏婆媳,也终于重新洗漱梳妆完毕,一起来到了花厅,拜谢江停云这个高人。
看见王氏,马员外便笑着吩咐道:“儿媳妇,就是这位公子除掉了纠缠你的妖孽,你快来给公子敬酒。”
在马员外面前,王氏表现得非常乖巧。
自从进门之后,除了行礼,她就一直低着头站在马太太身后,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得了吩咐之后,她才款款挪动莲步,走到桌前斟了一杯酒,把脸偏向一侧,保证江停云看不清自己的容颜。
酒杯则是被她双手举起,柔声细气地说:“奴家特一薄酒,聊表谢意,还望恩公不要推辞。”
江停云面不改色,只以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头去接那酒杯,完全避免了和王氏有任何肢体接触。
“多谢夫人。”
在这个过程中,他迅速施展望气之术,看了两眼王氏的肚子。
见她腹部胎息正常,才暗暗松了口气,旋即又为安幼舆担忧了起来。
确定了王氏肚子里的孩子没有问题,江停云也没有了再应付马员外的心思,很快就借口家中有事,就要告辞。
“公子留步。”马员外却拦住了他。
江停云不解地看着他,“员外还有何事?”
马员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忽然拍了拍手掌。
立刻就有一个婢女,捧了一个盖着红筹的大茶盘进来。
待婢女走到近前,马员外伸手揭开茶盘上的红绸,露出来满满二十锭的雪花银。
每一锭银子都有十两重,二十锭,也就是二百两。
当真是好大手笔!
但江停云却是微微蹙了蹙眉,面无表情地看向马员外。
“小生先前已经收了员外的聘金,断没有做一件事,收两遍钱的道理。”
银子虽然是个好东西,但若拿得太多,可是会烫手的。
“小公子当真是高风亮节!”马员外一点都不尴尬,满脸真诚地给江停云戴了一顶高帽子。
“员外着实谬赞了。”江停云不欲和他多纠缠,再次告辞,“在下家中当真有事,这便告辞了。”
马员外急忙道:“老夫不耽搁小公子的正事,只是另有一事相托,还望公子救人救到底。”
果然,他就说嘛,世上哪有白拿的银子?
见江停云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马员外心里松了口气,也不敢卖关子,急忙把自己请求的事说了出来。
“不敢欺瞒公子,就在三个月前,我的邻居到泰山游玩的回来,说是遇见了我那早已死去的儿子。”
当时他的邻居也十分惊异,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
可是,世上真的有两个没有关系,却一模一样的人吗?
正在邻居惊疑不定的时候,那个人竟然主动来和邻居攀谈,言语间十分熟稔,就和从前的马淮没有任何区别。
邻居这才确认,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当真就是隔壁早已死去的儿子马淮。
“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不回家去呢?”邻居劝道,“且不说你的妻子日日以泪洗面,便是你的父母,也对你十分想念呀。”
听他提起自己的家人,马淮微微蹙了蹙眉,说:“我的妻子本不是寻常人,青年丧夫本是她此生该受的劫难。”
对于父母,他却是绝口不提。
邻居又忍不住说:“那你的父母呢,你连父母也不要了吗?”
马淮却是冷笑了一声,对邻居道:“你若回去见到他们,就请我那父亲三个月之后,到这里来见我吧。”
说完他便转身出门,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邻居回来之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马员外夫妇。
马员外怀疑那根本不是他的儿子,而是精怪变的。
只因他的儿子是他亲手收敛,又亲眼看着埋进祖坟里的,哪里能又有一个儿子?
因为他不想让这件事流传出去,便再三拜托邻居严守口风。
所幸他的邻居也不是那种大嘴巴的人,这件事便隐瞒了下来,只有邻居和马员外夫妇知道。
但是,有了泥塑成精事件之后,马员外却不得不考虑,邻居遇到的那个,真的是他儿子的魂魄。
据江停云所说,他的儿子是个讨债鬼,邻居的转达中,儿子对他的态度也很不好。
马员外害怕,自己若是不去赴那三月之约,那鬼魂就会找到家里来。
但若让他孤身赴约,他又实在害怕那讨债鬼会伤了自己。
所以,他就想请江停云和他一起去。
“员外的意思,是想让我收了他?”江停云皱眉。
之所以会有讨债鬼找上门来,都是因为做了亏心事。
人家讨债鬼只是换一种方法,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并不算作恶。
江停云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则,并不是见鬼就收,而是只收做过恶的鬼。
如果马员外存着拿钱财收买他,让他灭了那讨债鬼的心思,那可就打错了主意了。
马员外人老成精,察言观色,立刻就看出了江停云的不乐意。
他立刻收了原本的心思,连连摇手,“不不不,自然不是。”
马员外端起一副慈父嘴脸,“无论如何,他也曾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会让人去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