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眼前泥塑人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江停云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位……”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索性就含糊了过去,直接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你究竟为什么要缠着王氏夫人?”
若当真只是喜爱美人,以眼前这位的能力,也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呀。
若只是因为被拒绝了所以不甘心,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强迫王氏,甚至控制马家的仆人,将王氏从那院子里带出来。
但他都没有。
无论是马员外的叙述里,还是他亲眼所见,眼前这位所做的恶事,也只是杀了两条狗,和在他的茶杯里放尸气。
前面那一件且不说,只说后面这一件。
哪一个有道行的和尚道士,辨不出尸气呢?
可见他也不是真的想害人,只是吓吓江停云而已。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江停云虽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浓重的鬼气和妖气,却没有看到一丝煞气。
“缠着她?”泥塑微微一怔,便苦笑了起来,“不错,在她看来,可不就是我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吗?
从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从来都是我在缠着她。”
他说得这么伤情,活像是一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哀怨少女。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和王氏夫人又是怎么回事?”
江停云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所见所闻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像这种男女角色颠倒互换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泥塑苦笑着摇头,“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这位公子,你既然是来收妖的,那就动手吧。”
纠缠了这么久,都没有自己想要的结果,甚至没有一丝曙光,他已然心灰意冷,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不会收你的。”江停云摇了摇头,“你虽然冒充马淮,但算下来与王氏夫人也算各取所需。
只要你立刻离开这里,保证日后不再骚扰马家,我会对马家人说已经把你收了。”
江停云似乎已经猜到了,为什么师君一凡道人明明管了这件事,却又半途离去。
但泥塑却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趋于淡然,双眼中却一片绝望。
“我不会走的。就算是要死,我也要死在她的身边。”
江停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似乎遇见眼前这人之后,他的语言系统就出现了障碍,时不时就会丧失能说会道的技能。
既然这个话题又进行不下去了,那他就稍微偏一偏角度,重新再起一个。
“既然你一心寻死,我也不好十分劝阻。”
江停云假作沉吟了片刻,抬头诚恳地看向对方,“这样吧,好歹你我相识一场。
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等你死后,我给你立个衣冠冢,也不枉你来这世间走上一遭。”
泥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我叫安幼舆,一个死了许多年,却因执念入骨,无法投胎的孤魂野鬼。”
安幼舆说:“我本就有坟墓,你不必为我立衣冠冢。只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顿住了。
“只是什么?”江停云忍不住追问。
安幼舆“呵”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多少年了。
我不曾成婚,没有后人扫墓护持,只怕那座荒冢早已被人铲平,了无痕迹了。”
“安幼舆?”江停云猛然反应了过来,“你说你叫安幼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视剧。
那是一部有《聊斋志异》里的名篇《花姑子》改编而成的。
剧情十分无理取闹,演员却是男俊女俏各有千秋。
小时候他只是看个热闹,长大之后,偶尔在短视频平台看到有关这部剧的剪辑,对于安幼舆为何会喜欢花姑子十分不理解。
带着这种不理解,他翻了聊斋的原著,才知道花姑子算是被编剧给坑惨了。
安幼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
“嗯。”江停云点了点头,“我不但知道你,还知道花姑子。”
这会儿他就想弄清楚,眼前这个安幼舆,究竟是原著版的还是剧版的。
还有这王氏夫人,与这安幼舆究竟是什么关系?
听见“花姑子”这个名字,安幼舆霍然色变。
“你知道花姑子,你竟然知道花姑子?”
他猛然起身,伸出双手就要抓住江停云的肩膀。
而江停云则是本能快过大脑,上半身往后一仰,堪堪避过了他的双手。
而后足尖用力在地面上一点,整个人带着椅子旋了出去。
“安兄,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安幼舆的神色有些癫狂,他双眼猩红地看着江停云,咬牙切齿地问:“你既然知道花姑子,那你知不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谁害死了她?
江停云心思略转,便已经确定了:这个是原著版的。
剧版那个,纯粹是花姑子自己把自己给作死的。
而且,安幼舆也知道花姑子是怎么死的,绝不会有此一问。
纵然心思数转,但江停云面上却十分诧异。
“你是说,花姑子是被人害死的?她不是……不是天人五衰,寿终正寝吗?”
“不是的,不是的!”
安幼舆似乎将他当成了花姑子的故人,又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像。
他连说了两句“不是的”,瞬间崩溃大哭。
“自从她跟着父母去了云南,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纵然我考中了进士之后,多方打点到云南去做官,只求再见她一面,也始终未能如愿。”
安幼舆边哭边说,声音断断续续,有时泣不成声。
“我本以为……本以为她已经得道成仙,不愿意再搭理我这个凡夫俗子。
虽然心里难受,却也为她高兴。
可是……可是等我死后进了地府,花钱向黑白无常打听到的时候,才知道她很早以前就……
呜呜呜呜呜……”
他痛苦的呜咽如同兽鸣,脸颊却逐渐花了。
江停云仔细一看,却发现因为他眼泪流得太多,把泥塑表面的金漆冲掉了,斑斑驳驳得露出了里面黑黄的泥土。
他大惊失色,急忙劝阻,“你快别哭了,真把这泥塑哭化了,你的根基也就毁了!”
安幼舆顿了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看得出来,他不想活了。
江停云被他哭得头疼,认命地叹了口气,“王氏夫人就是花姑子的转世吧?”
安幼舆没说话,他哭得非常专注。
江停云:“她既然有前世,有今生,就一定会有来世。”
安幼舆的哭声顿了一下,下一刻又给续上了。
江停云:“如果你和她同时投胎,还怕来世没有缘分吗?”
安幼舆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还可以投胎吗?”他满是希冀地看着江停云,江停云却只觉得恐怖。
只因他一双眼珠子已经被泪水冲化了大半,配上这副眼巴巴的神情,半点没有眉眼瞳瞳的感觉。
“唉~”
他觉得,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要不然,我用槐木给你做一块牌位,你先从这泥塑里出来吧。”
“你想干什么?”安幼舆的神色瞬间警惕。
江停云张了张嘴,却又觉得此时此刻,再多的语言也不如让他自己看一眼。
他起身四顾一番,到王氏的梳妆台上拿了她的妆镜,食指在镜面上一点,昏黄的铜镜就有了和琉璃镜一样的色泽。
“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江停云把镜子举到了安幼舆面前。
“你觉得,你自己如今这副尊容,能让王氏夫人喜欢吗?”
安幼舆呆呆地看了片刻,抬起头认真地对江停云说:“花姑子从不以貌取人。”
江停云立刻就问:“那王夫人呢?王夫人也和花姑子一样吗?”
“当然,她们是同一个魂魄。”安幼舆脱口而出,快到不容自己思考,活像是在说服自己。
江停云再次叹气,“看,你自己都下意识的用了‘她们’。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哪怕是同一个魂魄,投胎转世便是新生。
王夫人的前世是花姑子,花姑子的来世是王夫人。
但王夫人是王夫人,花姑子是花姑子,无论是性情还是容貌,她们永远都不一样。”
每一世的父母都不同,遗传基因也都不一样,相貌怎么可能一样?
“不……”
在安幼舆发疯的一瞬间,早有准备的江停云施法定住了他。
安幼舆愤怒地瞪着他,眼珠腥红,目呲欲裂。
偏偏他的眼珠被泪水冲化了一部分,通红之中还有一道道斑驳的土褐色,真是又可怖又滑稽。
江停云盘膝坐在地上,轻声颂念起了《静心诀》。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
安幼舆本以为他是要强行超度自己,却不想对方只是诵念《静心诀》,那股疯狂的姿态立刻就减轻了些许。
江停云平静而又极富安抚力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入他耳中,安幼舆心头的烦躁、恐惧与绝望逐渐消退。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幼舆也神态安详地盘坐在地,和江停云一起诵念了起来。
江停云微微一笑,“现在你可以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安幼舆却猛然反应了过来,“我不是被你定住了吗?”
江停云挑了挑眉,从内而外透出一股得瑟,“这法术是我自己发明的,你的身和你的心,必须要有一样是静态的。”
安幼舆恍然:只有他的内心真正宁静了,身体的束缚才会被解开。
见他似有所悟,江停云也没打扰,这是满含笑意地看着他。
虽然他有很多道理可以说,但如果能让安幼舆自己悟透,当真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