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来得措不及防,等宗潮知道的时候,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想堵都堵不住了。
而宗潮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江停云告诉他的。
没错,是江停云在“听闻”流言之后,就带着封三娘,一脸严肃地向宗潮告辞。
任宗潮百般挽留,他都一口咬定宗门有要事,掌门人急招他们回去。
没奈何,不想得罪高人的宗潮,只好备了厚礼,恭恭敬敬地将人送了出来。
临走的时候,他似乎是不忍心,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也只说了一句,“无论是要福禄亨通,还是要延年益寿,积德行善才是正途。那些歪门邪道,可千万碰不得!”
前来送行的不止宗潮,还有许多宗家族人并宗家的亲戚,这些人都是找江停云相过面、破过煞、看过风水、点过龙穴的。
可以说,江停云这番话,说在大庭广众,许多人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
周围的人多有神情怪异者,显然都是听了流言的。
但宗家族人无一例外,都是茫然不知。
宗潮心知有异,却强忍着没有表露出异样,直到送走了两位道长,才急忙命人去查。
那些和宗家亲近的人家也都很识趣,纷纷告辞离去。
但宗家众人这明显不知情的状况,还是让他们心里犯嘀咕:整个湖州府人尽皆知,宗家竟然半点没得到消息,这分明是有人要整治宗家呀!
打探到情况的宗潮也有同样的想法:究竟是谁,要和我宗家过不去?
宗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家。
因为整个湖州府,能有这样势力的,唯有赵家。
其余几个大族虽然也颇有势力,但总体都在宗家之下,不可能把宗家瞒得密不透风。
“让人好好查查,赵家最近有什么动作。另外楚家、葛家、王家也都盯着点,谨防他们浑水摸鱼。”
宗家的重点放在了赵家,这都在楚家家主的意料之中。
凭着楚家自己,当然不能让宗家变成聋子瞎子,但若是再加上一个实力差不多的葛家呢?
葛家和宗家一样,也是老牌家族,如今却只能和后来居上的楚家争一争第三的位置。
老家主一心求稳并不在意,但前年才换上的新家主不过三十出头,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怎么甘心自家就这么不上不下?
正好这个时候,楚家家主得到一个消息,一个足以把宗家踩在脚底,甚至是让湖州再无宗氏望族的消息。
只可惜,偌大一个宗家,单凭他们楚家肯定是吃不下的。而且另一招不慎打蛇不死,就容易反被蛇伤。
因而,就算再也不甘心,也得找人合作,务必要把宗家侵吞干净了。
赵家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赵家实力太强,楚家如果找赵家合作,就只能捡食一些残渣,得不偿失。
一番挑挑拣拣之后,楚家家族把目光放在了葛家身上。
一是因为葛家的新家主有进取之意,而宗家正是挡在他们两家前面的一块石头;
二是因为葛家与楚家实力相当,等到瓜分利益的时候,他们谁想让对方吃亏都不容易;
三就是葛家与宗家乃是姻亲,对于宗家的内幕,了解得肯定更多。
至于葛家肯不肯背刺姻亲,这就得看利益够不够大了。
相信半个宗家的利益,足够把葛家把宗家由姻亲变成手足兄弟,至爱亲朋。
两家各怀心思,却是一拍即合,联手做了这个局。
湖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已经全部打点完毕,湖州知府的奏折,此时怕是已经送到圣人的御案上了。
江停云也是在收到风道长传来的消息之后,这才果断撤退,临走之时又演了那么一出,尽量把自己摘出来。
离开湖州之后,江停云先去了一趟阴揆山庄,把这次湖州一行得来的银钱,全部给了皇甫夫人。
皇甫夫人坚决推辞,“先前江公子给的那个方子,已经造出成品来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正常盈利。
琉璃的利益如何,想来江公子比我更清楚,足够维持整个山庄的开销了,很是不必你再来破费。”
“夫人还是收下吧,你也知道,我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不缺钱使。”
江停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说起来,这一趟赚来的,都是不义之财,夫人拿来做好事,反而是洗清了这些钱跟着那些恶人沾染的恶业。”
宗家那些人给的都不少,江停云收的时候也丝毫不手软。
林林总总这一趟下来,竟然赚了有两千两。
江停云不禁感慨:怪不得神棍在这个职业,无论古今,无论什么世界观里,都永不缺席呢。
神棍做好了,赚钱的确容易。
见他态度坚决,皇甫夫人也没有再推辞,而是带着他去看了新收留的孩子。
“能沦落到让咱们收留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子。由我教她们读书识字,再教些谋生的手段也尽够了。
只是在前些日子,我的外甥女松娘来看我时,半路上捡了一个浑身血淋淋的男孩,身世也很是可怜。江公子要不要见见?”
江停云看出了皇甫夫人的意思,便点了点头,问道:“那孩子的伤好了吗?若是好了,就让人领他过来;要是没好,我就过去看他。”
皇甫夫人忙道:“已经好了,这孩子来了之后,我就传信给我侄女娇娜。
娇娜修的是医道,那孩子伤的虽然重,但有娇娜出手,没有不痊愈的。”
“娇娜?”江停云有些恍然。
刚才听到松娘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熟悉。如今在听见娇娜,他就知道这股熟悉感从哪里来了。
这两位也是聊斋里的人物,那一篇的名字正是《娇娜》。
只不过,那一篇真正的主角却不是这位姑娘,而是一个叫孔雪笠的男人。
无论是灵动俏皮的娇娜,还是温柔贤惠的松娘,甚至是最开始出场,后面就没了踪影的香奴,都只不过是代表孔雪笠诸般情念的工具人。
香奴是酒酣耳热之际起的色心,孔雪笠也跟另一位男性角色皇甫公子说过:你如果诚心给我做媒,就找香奴这样的。
那个时候,他明知道香奴是皇甫老太公的爱妾,却还是对皇甫公子表露了这个意思,目的就是想让皇甫公子说动太公,把香奴赠给他。
但见到容貌更盛,如神妃仙子般的娇娜之后,立刻就把香奴抛诸脑后,竟然为娇娜害了相思病。
可他这相思病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
病因不能得娇娜而起,病好则是皇甫公子把自己同样美若天仙的表姐松娘,说给了他做妻子。
得知这个大美人会是自己的妻子之后,孔雪笠表现得是大喜过望,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立刻就同意了。
但他娶了松娘之后,心里还是念着娇娜。
对他来说,松娘是他伦理上的妻子,娇娜才是念念不忘、求而不得的红颜知己。
这样就罢了,很多小说里都有这样的男性角色,让人看完生理性不适。
最让江停云觉得无语的,还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故事的结局安排孔雪笠做了一回英雄,在天雷之下救下了包括娇娜夫妇在内的皇甫一家。
雷劫过后,孔雪笠邀请无家可归皇甫公子一家,回他的家乡同住。
这里作者特意点出娇娜闷闷不乐。
然后孔雪笠又邀请他们夫妻也一起过去,娇娜由于舍不得公婆和小儿子,犹豫不决。
是的,舍不得儿子,还犹豫不决,某种指向不要太明显。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突然传了过来:娇娜的丈夫吴郎一家子,却都在天雷之下死绝了!
这下好了,所有后顾之忧都解决了,娇娜和丈夫吴郎只能跟着孔雪笠回他的家乡去。
故事的结尾是个大团圆,但其中的细节却让人越品越不对味儿。
反正江停云看完之后,是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又不知道该吐点什么的感觉。
当然了,皇甫夫人没有练过“他心通”,他这些心理活动,对方通通都是不知道的。
听他提起娇娜,皇甫夫人满脸自豪,“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在修行一道却很有天赋。我敢说在医之一道,天下已经无出其右者了。”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两个娇细的女子谈话声传来。
其中一个说:“姑妈到底在哪儿呢?不是说那江公子来了吗,姑妈怎么不在正堂接见他?”
比起这一个的娇憨,另一个声音就温厚多了,“姨母与江公子的交情非比寻常,自然不会把人带到接见外客的正堂去,请到内院来才是正礼。”
“阿松姐姐总有说辞。”
“我说的可不都是实话吗?”
“哎呀,讨厌!”
“…………”
两个姑娘打打闹闹地走过来,猛然看见江停云,都吃了一惊。
“哎呀!”
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那个小姑娘惊呼一声,羞得躲在了另一个望之十七八的姑娘身后。
那个大些的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对江停云行了个万福礼,“想来这位就是江公子了吧?江公子万福,小女子松娘这厢有礼了。”
“阿松姑娘好。”江停云还礼。
既然这一个是松娘,想来另一个就是娇娜了。
这两位姑娘,果然都有倾国之色,偏各有风姿,令人见之忘俗。
松娘右手背后,拽了拽娇娜,示意她出来见人。
娇娜羞怯地用袖子遮住脸走了出来,细声细气地行礼,“江公子万福,是妾身失礼了。”
江停云连道无妨,皇甫夫人笑着拆台,“你可别被这丫头给骗了,平日里就她花样多。”
“哎呀,姑妈!”娇娜放下衣袖,跺脚不依,脸上哪有半点羞涩之意?
江停云头一回被个姑娘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只觉得好笑不已。
“娇娜姑娘当真是与众不同。”
娇娜歪头冲他一笑,微微露出两颗贝齿,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又是好奇,又是钦佩。
“江公子才是真的与众不同呢。”娇娜认真地说,“来了姑妈这里,我才算知道,原来姑娘家还可以这样活着。
做自己爱做的事,不用每日里想着恪守礼仪,也不用担忧万一被父兄不喜,就会被随便嫁掉。”
一旁的松娘虽然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却无不羡慕。
那是对阴揆山庄里的姑娘们的羡慕。
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一定会以为松娘疯了。
她一个千金小姐,居然羡慕几个被父母遗弃的野丫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江停云却知道,越是被礼教束缚的大家闺秀,就越会羡慕真娘她们。
因为对自由的向往,是刻在灵魂里的,就算人的身心已经被管束得麻木甚至屈服了,灵魂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向往。
江停云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拉人头,壮大他们势力的大好机会。
他心念略转,笑道:“两位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在这里多待些日子。”
松娘笑着对他点头致谢,“多谢江公子。”
但娇娜却轻轻“哼”了一声,撅着嘴不乐道:“在这里住再久,还不是要回去?
我娘整日里要我走路别大步,说话别大声,吃饭别大口,笑的时候还不能露出牙齿。”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瞪了江停云一眼,软绵绵地抱怨道:“若是我不曾来过姑姑这里也就罢了,偏我来过了,见识过了别的女孩子是怎么过日子。
这让我回去之后,还怎么安心做母亲口中的深闺玉秀嘛!”
江停云眨了眨眼,似乎是随口一说:“那不如两位留下来,给我们这里的女孩子做个女先生?”
松娘眼睛一亮,微微意动,而娇娜却是就等他这一句话了,立刻欢喜地直拍手,“好啊,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若是我爹爹和哥哥问起来,你可得说是你要聘请我与阿松表姐的。”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别说江停云本来就有心,就算原本无意,也不忍心拒绝她呀。
“这有何难?”江停云直接道,“我现给二位姑娘写一份聘书,咱们签字画押,天地为证,谁也别反悔。”
“好!”娇娜立刻就应了,转身就跑。
松娘惊道:“娇娜你去哪儿呀?”
“我去拿纸笔,省得他反悔。”
看了一路的皇甫夫人不禁喟叹:“这丫头,可真是……”
松娘和娇娜已经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了,在她面前却半点口风都没露。
方才两人三言两语达成协议的时候,皇甫夫人简直目瞪口呆:娇娜还有这心思?她怎么不跟我说呀?
但转瞬间,她就反应了过来。
娇娜这是怕她做不了自己父亲的主,所以就干脆没说。
但江公子不一样,江公子不是她爹的晚辈,不必听命于她爹。
而且她早就从皇甫夫人那里了解到,江公子法力高强,且身负绝杀神通。
他们狐狸慕强又慕雅,对于身负贵气或法力的人族,天然就喜欢亲近。
而且亲近这些人,对狐狸的修行也很有帮助。
所以,无论是她爹爹还是她哥哥,都不会愿意得罪江公子的。
明白了自家侄女的心思之后,皇甫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江停云道:“这丫头鬼点子多得很,但没坏心眼,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江停云笑道:“娇娜姑娘纯真可爱,心思通透,小生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会见怪?”
他忽然想起还没来得及见的那个男孩,转头问松娘,“阿松姑娘,我听夫人说,你救了一个男孩子?”
“不错。”松娘点了点头,“那孩子和公子差不多大,名字叫做张诚。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被一只老虎叼在嘴里。
我看出他还没断气,就用半扇鹿肉把他换了过来,顺路带到了姨妈这里。”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皇甫夫人一眼,“那鹿肉本来是爹娘准备给姨妈的礼物,却被我半路上给了老虎。”
皇甫夫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张诚一命,却抢走了老虎的口粮,把鹿肉赔给老虎,也是应当的。”
江停云也道:“阿松姑娘心善又思虑周全,想来夫人心里只有骄傲的。”
皇甫夫人道::“不错,不错,我心里可骄傲得很。”
三人都笑了起来。
可巧娇娜拿了文房四宝,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听见笑声,不禁好奇地问:“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阿松姑娘忙道:“没什么,纸笔拿来了吗?”
娇娜瞬间就不再追究,举了举手里的竹篮,“喏,这不是?”
她走到不远处的石桌旁,把文房四宝都摆上,连宣纸都拿绿松石的镇纸压好了,转头就开始研墨。
“今日这聘书,你非得好好写了不可。”她一边研墨,一边娇蛮地威胁江停云,“若不然……若不然我就叫姑妈不给你饭吃。”
江停云笑着讨饶,“不敢,不敢,小生但凭姑娘驱使。”
结果娇娜自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
不多时研好了墨,娇娜恭恭敬敬地对江停云道:“江公子给,请。”
江停云心中早有腹案,提笔一挥而就,并从腰间荷包里掏出私印,按在了左下角。
“好了,还请两位姑娘也签字画押,咱们的契约也就成了。”
娇娜迫不及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又来催促松娘。
松娘本就意动,只是心有顾虑,所以迟疑。
被表妹一催促,她就半推半就地,也跟着画了押。
在按下手印的一瞬间,两姐妹就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意志落在了这张契约上,绝对不容契约的三方违背。
她们对视了一眼,非但没有惶恐,反而欣喜异常。
——如此一来,便是父兄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