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一瞬间,江停云心头的疑惑骤解。
——怪不得宗实二人进门之前,要多吸一口气呢,原来是知道那时候不加紧呼吸,马上就没有新鲜空气供应了。
如果不是这院子的布局建筑都是高品位,屋子里的一应摆设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江停云几乎以为,宗实是在戏耍他们,直接把他俩领到五谷轮回之所了。
呕——
不,或许他冤枉茅房了,茅房虽然也臭,但绝对没有像这股味道一般,好像粪便发酵了许多年,中间又不知道增加了什么东西,平添七分“风味”。
他顺着气味的源头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衣着清洁,华发已生,髯长三尺,道骨仙风的道士。
江停云的嘴角抽了抽,无语地看了一眼封三娘。
——这就是你说的,衣着干净的世外高人?
肢体语言相当神奇,封三娘秒懂。
那一瞬间所产生的羞愤,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知道她要解决范十一娘身上的事,躺在床上养伤的封翁怕女儿平白得罪人,就告诉过她,有关于金世成的某些特殊修炼方式。
——不食五谷,吞食粪便。
而且他不但自己吃,还让他的弟子都跟着吃,这简直就是他们这一脉的修行特色。
且不说从营养学来说,不吃饭只吃粪科不科学,只说那种东西吃得多了,身上难免多点常人难以接受的味道。
特别是先行者金世成,那股味道真的是由内而外,把他整个人都腌透了。
意外来得措不及防,绕是江停云颇有几分城府,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脚步不大明显地顿了一下。
偏偏金世成自家人知自家事,对别人的情绪和异样眼光十分敏感。
就这一点异常,就让人家察觉了。
他锐利的目光立刻就扫了过来,看着江停云微微眯了眯,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知这位是风上人,还是一凡上人?”
江停云很快就镇定自若,晃了晃手里的长幡,稽首为礼,“贫道姓风,道兄便是金大师吧?久仰大名。”
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都特别真诚,如果不是刚进门那一瞬间的表现太过明显,金世成就信了他的胡说八道。
至于他为什么称金世成为大师,而不是上人,全因金世成虽然做道士打扮,一身修为却是佛家的气息居多。
而且,他在自己的信徒面前,就是自称为佛的。
金世成扯着嘴角还礼,“贫道对风道兄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道兄果然不同凡响。”
然后,他又对封三娘施礼,“想来这位就是一凡道兄了。”
封三娘也回礼,言行都中规中矩,只是态度有些冷淡。
不过这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高人嘛,总是有那么一点怪癖的,高冷一些实属平常。
“两位道长,宗某年迈,腿脚不便,有失远迎,还望两位道长见谅。”
直到这个时候,被金世成抢了话语权的宗潮,才有机会和新来的两位高人说话。
因为封三娘被宗家恶心到了,不想说话,江停云只好接过了话语权。
“福生无量天尊——宗老居士太过客气了。贫道等乃方外之人,并不在乎这些俗礼。”
江停云稽首还礼,顺嘴夸了宗实一把,“再则令郎接人待物,令人如沐春风,何来怠慢之说?”
世上有几个当爹的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儿子?
特别是像宗潮这种年纪大,对儿孙越发心软的老人家。
当即,他的笑容就多了三分真诚,谦虚了两句,又和江停云商业互吹了一番,转头命仆人备上表礼。
在金世成看不到的角度里,他暗暗冲仆人打了个手势,仆人秒懂,不多时就有四个苗条秀丽的丫鬟,各自端了一个红漆大茶盘出来了。
两个丫鬟走到了江停云面前,另外两个走到了封三娘面前。
江停云看了一眼,见其中一个上面放着五个十两重的银锭子,另一个上面则是一套崭新的道袍并一双道家麻鞋。
见面礼就给五十两,当真是大手笔!
便是心头不渝如封三娘,也不得不和江停云一起道谢。
随后,两个各自伸手,在面前的托盘上一抹,银子和衣裳鞋袜就都不见了。
这一手露出来,金世成瞳孔一缩,宗潮和宗实眼中异彩连连,看向宗湘若的目光充满了赞赏。
——这是真正的高人呀!
宗潮更是琢磨着,这两位高人可比金世成会做人多了,后续如果证实了他们有真材实料,那金世成就可以想法子送走了。
本来金世成上次做法失败,就让宗潮对他有些不满。
偏金世成为人轻狂,把自己看得极高,不但把宗实当小辈指使,更是时常不把宗潮放在眼里。
这要让从来说一不二的宗潮如何能忍?
好在宗潮为官多年,城府深沉。
他知道像金世成这样有真材实料的高人,可遇不可求,在没有找到可以取代金世成的人之前,就算金世成再怎么蹬鼻子上脸他也忍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到宗湘若的保举信之后,他就立刻回信,让宗湘若把两位高人请到归安来。
原本他请金世成和自己一起等待两位高人,就是敲打一下金世成,让他明白:这世上高人有的是,我并不是非你不可。
如果金世成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从此收敛,宗潮自然乐意有三位高人替他服务,去实现他长生的野心。
金世成的确是领会到了,但领回到之后的发展,却完全出乎宗潮的意料。
估计宗潮也是上位者做久了,看谁都是下属。
可金世成如今也是宗师级别的人物,平日里有一群徒子徒孙侍奉,受邀公干时,更是没人敢对他不敬,生怕他暗地里做点手脚,给自己家里带来泼天大祸。
这样两个人撞在一起,那可真是天雷勾地火,不爆才稀奇。
宗潮不是要敲打他吗?
金世成干脆就来了个喧宾夺主。
偏偏这个时候,宗潮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两位道长,究竟是只会一些小把戏,还是真像宗湘若书信里描述的那样,可活死人肉白骨。
因为不确定,所以他依然得忍着金世成。
但若就这么干忍着,年纪越大性子越左的宗潮又不甘心。
所以,他又来了个骚操作:暗中以手势吩咐仆人,把给两位上人准备的表礼,提高到和金世成一样的标准。
这就等于当面告诉金世成:在我心里,两位上人并不比你差。
这可把自视甚高的金世成气得不轻。
——你把两个名不见经传的野道士抬得这么高,不就是公然打我的脸吗?
当时金世成就变了脸色,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宗家一个教训,让宗潮见见他的灵感。
至于这两个道士,只从那一手凭空收物,他就可以断定,这两人的修为不低,只是没有名头,所以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但若是让他和江停云二人对上,他也没太大把握一定取胜,只好拿宗家出气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金世成就气顺多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宗潮拉拢江停云二人,一句话都不多说。
他的面服心不服,也在宗潮意料之中。
形形色色的人,宗潮见多了,也太知道该怎么利用手中的资源,或制衡或收服人心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只要利用好新来的两位高人,不愁金世成不俯首帖耳。
可以说,这俩人一个朝堂思维,全是阴谋诡计;一个江湖思维,只认弱肉强食。
恐怕宗潮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
一阵寒暄之后,宗潮非常体贴地让宗实带两位贵客去客院歇息。
在江停云走了之后,金世成也懒得再和宗潮废话,直接拂袖而去。
“这……老祖宗,这位金上人一直这样?”宗湘若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在他心里,自家老祖宗已经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了。
就算宗潮对金世成一直十分礼遇,那也是礼贤下士,那个下士会真的蹬鼻子上脸?
不想在湖州混了吗?
宗潮的脸色倒是还好,捋着灰白的胡须,笑得意味深长,“再疯的狗,只要栓上了铁链,不是照样看家护院?”
宗湘若秒懂,立刻满脸敬佩地恭维宗潮,“还是老祖宗手段高超,孙儿还有得学呢。”
“哈哈哈哈……”宗潮哈哈大笑,对宗湘若道,“你如今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若是不想再往上考了,我就让你大伯给你谋个官职。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考进士不过是为了镀金,也不一定非要和寒门子弟争功名。”
宗湘若虽然有读书的天分,奈何每每为色所迷,对科举之事不大上心。
正好这次宗湘若办的事让他很满意,宗潮也不介意给这个小辈一点甜头,让他日后再接再厉。
果然,宗湘若大喜过望,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多谢老祖宗恩典!”
“起来吧。”
施恩过后,就是问责了,“我听说,你又招惹了一个荷花精?”
宗湘若目光闪躲,却又不敢不应,只能陪笑道:“好叫老祖宗知道,三娘子和那狐狸精不一样,她最是心善,以不以男人精气修行。”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把江停云搬了出来,“风道长说了,只要他做法完成,日后三娘子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不能再汲取孙儿精气了。”
这些细节,却是书信上没有写明的,宗潮皱眉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这个侄孙,虽然有几分小聪明,大事上却糊涂得很,也很容易因为美色失去判断力。
如果不是因为他对主家忠心耿耿,宗潮连见都不会见他。
见宗潮面色严肃,宗湘若不敢隐瞒,把从遇见封三娘开始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宗泽:“你确定那风道长法术真的有用?”
“那是自然!”宗湘若肯定地点头,“风道长施法过后,孙儿立刻就神清气爽,感觉整个身子都轻了。只是……”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只是风道长非要孙儿戒色,实在是难为人。”
听见这一句,宗潮心头的怀疑稍微散去,觉得这像个正经修行的道士。
进而,他就颇为嫌弃地说:“你是该好好戒戒色,别整日里被个女妖耍弄。”
上一次被个狐妖吸得差点一命呜呼,写信来求救,他花大价钱请金世成走了一趟。
结果可到好,明明都把那狐妖给捉住了,人家一撒娇一示弱,他就又把那狐狸给放了。
消息传回归案之后,宗潮差点没气死。
——他宗潮是个恋权不爱色的,这一辈子也就原配和继妻两个女人,怎么就有宗湘若这个没出息的后辈?
宗湘若被骂得缩着脖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宗潮白了他一眼,问道:“那位风道长的法术,要多久才能生效?”
这个侄孙,真是一点都不机灵。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一大堆。
宗湘若老老实实地说:“七个月。在这七个月之间,我每夜都要和三娘子同床共枕,却不可行周公之礼。”
“那你能忍得住?”宗潮怎么就这么不相信呢。
宗湘若瞬间苦了脸,“小不忍则乱大谋。”
为了他和三娘子的未来,不能忍也得忍。
宗潮啐道:“瞅你那点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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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江停云和封三娘做过晚课之后,早早就睡下了。
在客院伺候的下人确定他们都睡着之后,才悄悄去了松鹤院,把二人在客院的一些言行全都报给了宗潮。
宗潮听罢点了点头,“回去去好好伺候两位上人,老夫自然有赏。若敢怠慢了贵客,把你们一家子都发买出去。”
那小厮吓得浑身一抖,连连磕头保证,“老太爷放心,小人万万不敢怠慢顾客。”
“行了,回去吧。”
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
宗潮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盘腿坐在榻上,五心向天,修炼起了金世成给的引导术。
虽然金世成说了,这个引导术要配合特定的饮食,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但他那个特殊的饮食,宗潮实在是接受不了。
也是因此,这引导术他已经连了有半年,身体却只轻健了一点,完全没有金世成一开始描述的那种效果。
宗潮一开始为的就是延年益寿,这引导术效果不佳,他有些不高兴,就找金世成要能够快速见到效果的法子。
金世成让他改换饮食,他死活不乐意。
非但如此,他给的也实在够多,多到让金世成拒绝不了,只好给他找了另外的方法。
那是一种邪术,一种以命替命,瞒天过海的邪术。
具体操作就是,找一具新鲜的女尸,然后将另一个人的魂魄引入尸体之中,让她借尸还魂。
因为这借尸还魂是邪术所致,天地自然会标记这个借尸还魂的魂魄。
这样的时候,宗潮再娶这女子为妻,并将她计入族谱。
正所谓夫妻一体,成了正式的夫妻,两人气运自然相连。
身为丈夫的宗潮,自然就可以借助妻子的气息,做些打天道擦边球的事。
等事情做成之后,再安排妻子畏罪自尽,下葬之前用米糠塞住嘴巴,用铁钉钉住四肢,让她没办法告状,更没办法自辩。
阳间这边再有金世成做法祷告,给相熟的鬼差送上大量钱财。
鬼差对付一个无法为自己辩解的鬼魂,还不是手到擒来?
本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把范十一娘的生魂引入新鲜尸体中,再引另一个死去多年的冤鬼占据了范十一娘的躯壳。
如此一来,范十一娘生魂失踪,封翁可以如愿斩断自家女儿的孽缘,金世成也正好可以完成对宗潮的承诺。
哪知道,封翁为了彻底斩断自己女儿的心思,竟然又施法引力一个孤魂野鬼,直接占据了范十一娘的身体。
两个魂魄和两具尸体之间的转换是顺利完成了,范十一娘借尸还魂之后,自己的身体也背占据,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若只是这样,那也不错,并不影响金世成的计划。
可是,谁能想到,半路上啥出格程咬金,江停云直接带着范十一娘回山东去了。
因为有封翁下的禁制,还有江停云身上自带的bug,任他金世成再怎么做法找寻,竟是半点也寻摸不到范十一娘的踪迹。
这让金世成心生恐惧,觉得对方的法力一定高出自己许多。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是不要以卵击石了。
收了宗潮那么多的供奉,做法却失败了,金世成自己也觉得挺没脸。
不过,像他这样高高在上惯了的人,哪怕是自己失手了,在苦主面前也端着架子,把准备的补偿说的跟施舍一样。
同样久坐高位的宗潮能忍得了她才怪。
——你以为你是当今圣人呀?连圣人都得给我三分薄面,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两人之间的矛盾由此产生,并随着宗潮不满的增多逐渐激化。
半个时辰之后,宗潮常常吐了口气,唤道:“来人。”
两个婢女低着头走了进来,不言不语地扶着宗泽从榻上下来,送他回床上休息。
之所以这么来回倒腾,是因为练习引导之术的时候,四周不能有帐幔遮挡气流。
躺好之后,宗潮回退的两个婢女,独自沉思:明日还是问问那两位道长吧,看他们两个有没有什么养生之术。
老夫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再活三十年,凑他个长命百岁,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这个“不高”的要求,换任何一个人听见了,都得朝他脸上啐一口。
——在这个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岁的年代,你是怎么有脸那么理直气壮地要求长命百岁的?
打定了主意,宗潮就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宗潮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喧哗声。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出事了,快请老太爷!”
宗潮豁然起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