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完中午饭,左邻右舍都陆陆续续前来探望,有的拿两封糕点,有的提十几个鸡蛋,有的扯三尺红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乡下人都这样,无论是哪家出远门回来了,或者谁家有人生了大病,都会自发地提点儿东西探望一番。
重要的不是东西,而是这份心意。
如果你家里出了事,却没有一个人肯舍这点东西去探望的,就说明你们家的人缘已经差到了极致,被整个村子孤立了。
江家一向与人为善,贾氏又是寡妇带儿,邻里之间一向对他们家多有帮衬,别人家有事的时候,贾氏也从来没有吝啬过。
再加上江停云考中秀才,这可是大喜事,大家伙都乐意来蹭蹭喜气。
对于这种情况,贾氏早有预料,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糖果、糕饼、瓜子等零嘴,和罗氏一起,招呼那些婶子嫂子们。
众人围在一起吃着东西说着话,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句,“说起来,云哥今年也十四了吧?”
一般像这么大的孩子,一特意提起他们年龄,即将面临的就只有一件事——说亲。
贾氏倒没想着让儿子考中进士之后,再到京城找个高门大户之女,但她觉得儿子是个读书人,娶的媳妇儿至少也得和儿子有共同语言。
不然小夫妻两个关上门相顾无言,岂非十分无趣?
如果从他们江家村找,她比较看好邻居家的闺女方桂。
这孩子自小和她哥哥一起读书,不但为人贤惠,而且知书达理。更重要的是,两家是邻居,贾氏是看着方桂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
虽然她哥哥从前浪荡了些,但眼睛生了翳疾之后,反而因祸得福,性子沉稳了许多。
贾氏听说,早几个月方栋就让妹妹给他念《光明经》,他听了几次之后便能背诵,自此早晚颂念。
几个月下来,因眼疾而暴躁的性子也变得沉稳了。
贾氏不看重家世,也不介意将来儿子出息了帮衬一下大舅子,反正以方栋如今的性情,将来肯定闯不了大祸。
只是这些都是她的想法,究竟如何,还要看儿子的意思。
如果儿子对方桂没意思,她也不会强求。
因而,听见有人问起儿子的年纪,贾氏便笑道:“哪能呢,过了年才十四,还小呢。”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话都比较含蓄,点到即止照顾彼此颜面。
一听贾氏这样说,大家就知道,人家要么是没有给儿子相看的意思;要么就是心气,高想等再过几年,找个千金小姐。
虽然有些人暗暗撇嘴,不以为然;但也有许多人觉得,贾氏本身就是公府千金,说不定有门路,给儿子也找个勋贵人家的姑娘呢。
等把这些人都送走了,江家人才算是彻底松闲了下来。
这时节收稻子的活虽已接近了尾声,但江家地多,有许多秸秆需要堆砌成跺,江行正还得去看着,以免有人不慎受伤。
虎头从没和江停云分别这么久过,久别重逢,一时不想和哥哥分开,就嚷嚷着今晚要和云哥一起睡。
江行正也没管他,甩手就走了。
罗氏母女帮着柳二家的收拾完了东西,一边用解下的围裙拍打身上的浮尘,一边扬声对贾氏道:“嫂子,我和瑞雪就先回去了啊。”
“等一下。”贾氏提着一篮子东西出来了,里面装的都是今天乡亲们送的鸡蛋和点心,“家里人少,这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放坏了可惜。你快拿些回去,给虎头和瑞雪吃吧。”
罗氏的笑容更灿烂了两分,“那我就不跟嫂子客气了。”
虽然江氏族人众多,但他们两家才是最亲密的,平日里谁家做了好东西,都要打发孩子给对方送一碗过去。
因而,罗氏也不跟她假客气,直接就收下了。
瑞雪乖巧地上前接过了篮子,贾氏打趣她道:“你放心,等你出嫁的时候,伯娘一定给你添两件好东西。”
一句话就让小姑娘红了脸,顿足娇嗔道:“哎呀伯娘,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母女二人告辞离去,贾氏拉着江停云和虎头坐在海棠树下,这才问道:“这回在扬州,见到你四姨了?”
“是的。”江停云点了点头,“还是姨丈先认出我的。”
接下来,他就把自己如何在街上遇见了造畜的人贩子,如何使计让知府抓人,又如何被林如海认出来的事一一道来。
贾氏听得心惊肉跳,虎头却是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地说:“下回云哥再出门,我一定要跟着去,这也太帅了吧!”
不用说,“帅”这个词,一定是跟着江停云学的。
从第一次听见江停云用这个字,虎头就觉得,简直帅呆了!
贾氏急忙“呸”了几声,“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虎头小小年纪,信口胡说,老天爷千万别当真!”
又嗔了虎头一眼,苦口婆心地说:“出门在外,还是要平平安安的好,要那么轰轰烈烈做什么?”
虎头挠了挠头,不服气地辩驳,“可是,伯娘不是总说,要云哥去青芒山杀虎妖吗?”
贾氏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正色道:“子报父仇,天经地义,青芒山那虎妖是一定要杀的。但是,也得等云哥儿本事学好了才能去。我是想让他替父报仇,不是让我儿子去送死了。”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绝对不想再失去儿子。
虎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一时讪讪,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目光闪烁地不时看一看江停云,希望江停云能替他转圜一二。
他这张嘴啊,就是太快了。
江停云悄悄在他脚上踩了一下,冲母亲露出讨好的笑,“娘亲放心,儿子在扬州又得到了一位高人的指点,相信很快就能学成本事,杀了青芒山作乱的那只虎妖。”
“哦?高人?”贾氏果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闻言急忙追问。
逃过了一劫的虎头暗暗舒了口气,悄悄对江停云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呜呜,果然还是云哥够义气,不像姐姐,就只会落井下石。
江停云又把自己遇到风道长的事说了一遍,隐去了何家事,只说风道长如何厉害,又如何指点他。
“对了,娘亲,儿子还收了一个鬼仆,等天黑了你就能见到她了。那是个身世可怜的小姑娘,你不要害怕她。”
他挑挑拣拣地把何家的事说了一遍,将所有功劳都推给了风道长,只说自己事后帮助了焕娘。
贾氏果然心软,连连保证不会大惊小怪,又把柳二家的和红杏都叫了过来,叮嘱了一番。
倒是虎头十分兴奋,“从前我只听先生说过遇鬼的事,还从来没有自己见过呢。”
提到赵秀才,虎头的神色突然萎靡了起来,“云哥,你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先生得到同窗的举荐,给一个大官作幕僚去了。”
他之所以如此颓丧,自然是因为赵秀才走了,赵月也跟着走了。
两个小年轻的感情刚入佳境,就要面临离别之苦,换了谁也高兴不起来呀。
江停云一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县学的教谕有安排新的教书先生来吗?”
“就在半个月前,对了,先生走之前,还留了一封信给你,我交给伯娘了。”
贾氏闻言点了点头,“是有一封信,不过不是写给你的,而是写给县学里的一位孔先生的。”
比起心性单纯虎头,贾氏对人情世故要了解得多,“你已经是秀才了,等过了年就要道县学去读书,赵先生该是拜托这位孔先生照顾你。”
“啊?”虎头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哀嚎起来,“这么说,往后我就不能和云哥一块上学了?”
原本他还想着,江停云回来之后,他们兄弟还一起上学,同进同出呢。
江停云好笑地安抚他,“你也好生读书,等你也中了秀才,咱们不就能在县学见重逢了吗?”
其实虎头脑子也不笨,他若真的笨,也不可能自己看着《黄庭经》,就能悟出一套内功心法来。
只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读书上,人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事,做起来难免怠惰。若没有外力逼一逼,只怕虎头在学堂里还是混日子。
但虎头这些年学渣做惯了,对于自己没有半点信心,听了江停云的话,顿时就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说的容易,我又不是你,不管什么书看一遍就能记住。”虎头抱怨道,“我要有你这么好的记性,能挨我爹那么多打吗?”
但江停人却没有半点安慰他的意思,反而摊了摊手说:“不管你肯不肯努力,反正我是不会原地踏步等你的。如果你多耽误两年,哪怕考上了秀才进了县学,我也早考上举人到府学读书去了。”
霎时间,虎头看江停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负心汉,“云哥,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兄弟了?”
江停云笑道:“现在肯定是啊。但谁又能保证,日后县学里、府学里,不会出现和我更合得来的?”
听见这话,虎头顿时就急了,“不行,我绝不允许有别人和你更好。回去我就认真读书,我就不信了,不就是个秀才,我还能考不上了!”
贾氏就坐在一旁,笑着看兄弟二人闹腾,对儿子借故激励虎头的事,她是看破不说破。
她始终觉得,儿子这一辈只他们兄弟两人,还是太单薄了。
只是弟妹如今也不年轻了,且又有了虎头这个已经立住的儿子,不值当再冒生育之险。
看来,想要他们这一脉人丁兴旺,还得靠云哥兄弟俩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