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江停云和林动离开了张家之后,就住进了广陵县最好的客栈里。
先前他从林家带出来的四个小厮,都住在这里,索性就直接包了个院子,把最好的房间给江停云留着。
因此他一来,就有现成的地方住。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练完功,该用早膳的时候,林动就跑过来告诉他,宋婆婆正带着张三,挨家挨户地给人赔礼道歉呢。
“家里出了不孝子,倒是连累老娘跟着丢人现眼。这个张三,真不是个东西!”林动十分愤愤。
江停云愣了一下,对宋婆婆肃然起敬。
这世上,能分清对错的人有很多,敢主动担起责任的却很少。
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时都值得尊敬。
又过了三四天,等这件事的风波差不多过去的时候,贾敏的回信来了。
据贾敏信里所说:广陵县的确有几家属于林家的铺子,其中有一家书坊缺一个看家护院的。
江停云再次拜访了张家,问张三愿不愿意干。
如此没有技术含量,工钱还不低的活儿,张三当然愿意,当即就对他千恩万谢。
只是有一样苦恼,那就是他的脸颊被自己打得肿胀不堪,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还是不能见人。
江停云只说无妨,等他伤好了再去就是了。
宋婆婆这几天一句话也没跟儿子说,更没一个好脸。
如今见儿子日后有正经吃饭的营生了,这才进屋拿了一吊钱,“你去东头老陈家,让他给你开点药粉,不出两天这脸上就好了。”
有一点宋婆婆没说,老陈家的药粉效果虽然好,但敷上之后,却特别疼。
她就是要让这孽障记住教训。
张三不敢忤逆母亲,赶紧照做。
又过了两三日,就到了何三郎和大丫头的头七。
无论是寿终正寝的,还是冤死枉死的,都会在头七之夜回魂。
而江停云,准备在这天夜里,去见见可怜的大丫头。
如果不是有何三郎这个人渣父亲,她本来是不用死的。
如果江停云再果断一点,连续给何三郎用两次“梦入神机”,直接把他变成傻子,大丫头也不用死。
对于大丫头的死,他始终觉得自己有责任,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大丫头做点什么。
夜晚洗漱过后,江停云静静地躺着,估摸着所有人都睡着了,他才悄悄起身,穿了一身适合行动的衣裳,提着佩剑,就身姿轻盈地从后窗户翻了出去。
出了房间之后,他一路摸黑前行,循着记忆找到一处矮墙,足尖一点就跃了过去。
整个过程,客栈里养的三条大狗,一条也没被惊动。
天色虽然昏暗,他却早已摸清了路径,能准确地在街道间穿行,走最短的路径,到了何家大门外。
因为是头七回魂夜,祝氏心里着实想念大女儿,便早早将两个小女儿哄睡,独自守着灵堂。
第三天的时候,两具棺材都已经分别下葬了,所以灵堂里是没有棺材的,就只有两个新的牌位。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因为弑父而早夭,连进入祖坟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埋在荒郊野外,做个孤魂野鬼,祝氏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抱着女儿的牌位痛哭失声。
夜深人静,蝉鸣如织,这哀切又凄厉的哭声,就像是一把划拉人心的钝刀子,听得人喘不过气来。
江停云站在何家门外,听着从堂屋穿出的哭声,只觉此寂寂寒夜,人如飞絮,飘飘摇无所归,只等一点寒露沾染稳身。
但等寒露真的来临时,飞絮却早已消逝在了时间的罅隙里,永无归途。
他幽幽叹了一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打扰这位可怜的母亲。
就在此时,一团乌云突然闭月,周围的温度猛然间像是降了十几度,连江停云这个常年习武的,都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忍不住裹了裹衣裳。
“好浓的阴气!”
江停云一惊,急忙翻墙而入,顺便弃了剑鞘,足见在地上略一借力,就跃到了灵堂门口。
为了让死者的魂魄能够回来,这一夜灵堂是不关门的。
祝氏就跪在唯一的蒲团上痛哭,此时却是面色扭曲痛苦,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双手并用在脖子上乱抓,好像在掰什么东西。
江停云微微眯了眯眼,施展望气之术,便看见一股浓重的黑气里,包裹着一个狰狞的身影。
而那影子的两只手,正死死卡在祝氏的脖子上。
很显然,这是个害命的恶鬼。
江停云二话不说,提着剑飞掠过去,一剑斩向那黑影的手腕。
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名头,江停云不知道普通兵器对没有实体的鬼类有没有用,只能尽量将内力遍注剑身。
一剑斩去,破空有声。那恶鬼根本来不及反应,双手便伴随着“滋滋”声化为了黑气散去。
江停云趁机将祝氏提起,轻轻一抛掷出灵堂,自己则执剑肃立,剑锋对准那恶鬼。
恶鬼仰头嘶吼了一声,怨气更加浓重,身体瞬间暴涨了一倍,那双被江停云斩断的手,也重新被怨气催发了出来。
江停云站在恶鬼面前,就像是个幼儿站在大人面前,似乎对方只需要抬抬脚、动动手,就能将他打倒撕碎。
那恶鬼似乎也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发出了一阵透着兴奋的尖啸声,挥起如簸箕般的两只黑漆漆的鬼手,像拍蚊子一样拍向江停云的脑袋。
耳边呼呼风响,那双鬼手转瞬即至。院子里的祝氏大喊了一声,“小心!”
声音未落,只能见“滋滋”声响,紧接着就是大鬼吃痛的嚎叫。
凝神看去,就见那大鬼正抱着左脚,在地上弹跳不已。
却是千钧一发之际,江停云矮身避开了鬼掌,手中长剑顺势在小船般的鬼脚上划了一下。
他这一剑可是带着内力的,实际上就是灵力,只是他自己一直习惯说是内力而已。
灵力乃是世间至清至净之气,正好克制鬼物的阴暗污秽。
利剑划破脚面之后,灵力顺着伤口钻了进去,不断地腐蚀着鬼身,消耗着恶鬼的阴气。
然后江停云也趁机一个后空翻,跳到了院子里。
“公子,你没事吧?”祝氏急忙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祝大嫂你呢?”
“我也没事,方才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祝氏满脸感激。
江停云问道:“祝大嫂,你是得罪了哪路鬼神,怎么会有恶鬼来害你?”
祝大嫂带着惧怕和怨恨看向那大鬼,咬牙道:“那不是别人,是我死鬼丈夫,他来找我索命了。”
事到如今,祝大嫂也豁出去了,“我女儿十岁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自己弄死一个大男人?是我们两个一起动的手,我们绑住了他的手脚,拖着他在门框上撞破了他的头。”
似乎是听见了祝氏的话,那恶鬼顾不上用阴气给自己疗伤,嚎叫着扑了上来。
一向懦弱隐忍的祝氏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竟然向着那恶鬼冲了过去,“你这个畜生,二丫头都告诉我了,是你害死了我们的儿子!”
“诶,祝大嫂!”江停云心头一惊,急忙出手,一把提着祝氏,足尖一点就跃上了墙头,把祝氏放在了墙上。
“坐好了别动,我要放大招了。”
说完,他从腰间接下剑囊,对准恶鬼打开。
只见一道锐利的青光从剑囊中冲出,直刺恶鬼面门。
伴随着恶鬼的惨叫声,由阴气构成的鬼体上,有道道青光透体而出,不多时就将那恶鬼分解成了无数块儿,尽数烧融而去。
“呼——”江停云松了口气。
先前他只是想趁机试试自己的身手,如今知道了,他虽然武功不错,但没有神兵利器辅助,单靠物理加灵力攻击虽然也不怕恶鬼,但想要消灭却是难上加难。
如果不是害怕把大丫头的魂魄也给物理度化了,他早就放任心神怀疑鬼神的存在,把那恶鬼给物理度化了。
“他死了吗?”祝氏问。
“死了,彻底玩完了。”江停云收起了剑囊,走到墙根把先前丢在这里的剑鞘捡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祝氏又哭又笑,“他终于死干净了,终于死个净了。但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江停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岔开话题,“祝大嫂,你女儿的魂魄可曾归来?”
提起女儿,祝氏忽然就冷静了下来,悲伤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在等她,她却没有回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焦急道:“公子,你是高人,我有一件事要请教你。”
“夫人不必如此,你有什么事,问就是了,小生必定知无不言。”
祝氏也顾不得其他,急忙问道:“我听人说,阳间若是杀戮父母,死后要在阴间受刑,是也不是?”
江停云一呆,哑然半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类民间传说既然流传甚广,到了这种鬼神横行的世界,就八成确有其事。
更别说,江停云还从蓝皮书上看过不少关于这个世界的隐秘,自然知道,每个世界地府的法律,都是根据人间法律逐渐变迁的。
而这个时代所处的时代,子女杀父,可没有“防卫过当”这一说。
他若是说话欺骗祝氏,倒也不怕城府不够,在神态上露了马脚。
但他却看出来了,祝氏心里已经十分肯定这件事,问他不过是再确认一遍而已。
若要他直言相告,想到大丫头,他也说不出口。
见他面露难色,沉吟不语,祝氏苦笑了几声,仿佛泄尽量全身的力气,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不该让她也动手的,我该自己找机会动手的。”
杀死何三郎这个畜生,她永远都不后悔,她只后悔连累了自己的女儿。
江停云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丫头真的是自杀的吗?”
“是,这孩子是自杀的,她都是为了我呀!”
想到当日的场景,祝氏痛苦地捂住了脸,“她是为了不牵连我还有两个妹妹,自己跳进井里的。”
却原来,那天何三郎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张嘴就说给大丫头找了个好去处,日后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穿之不尽。
祝氏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再三追问之下,何三郎不以为意地说,他已经和王妈妈商量好了价钱,要把大丫头卖给她。
他要把女儿卖了这件事,已经在祝氏心中悬了好长时间了,她曾无数次在心里模拟,如果真的发生时,她要如何反抗才能保住女儿。
等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就像是第二只鞋子落地了一样,祝氏竟一下子泄气了。
一时之间,除了跪地哭求,她竟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已经把这件事视为定局,那是她无法改变的定局。
就在这时,何三郎忽然倒地,却是大丫头拿着棒槌,从后脑勺击晕了他。
祝氏一愣,惊问道:“儿呀,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杀了他!”大丫头斩钉截铁地说,“娘,我一定要杀了他!若不然,今天他要卖我,明天后天就会连两个妹妹一起卖了。我一定要杀了他!”
说完,就从腰上解下腰带,缠在了何三郎的脖子上,准备把何三郎勒死。
“不可呀,那可是你爹!”祝氏急忙拦住了她,不想让女儿做傻事。
“我爹?”大丫头老夫听见了什么笑话,指着何三郎笑出了眼泪,“他这样的人也配当爹?娘,你还不知道吧,你之所以会早产,弟弟之所以会落地即殇,全是拜他所赐。”
见祝氏满脸难以置信,大丫头就把二丫头偷看到的事说了,“娘,我知道你一向是个聪明人,我爹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你应该能猜得到吧?”
祝氏沉默了片刻,看向何三郎的眼神凶光闪烁,她冷静地说:“不能这样,会被别人发现的。”
她也把自己的腰带解了下来,“来,大丫头,我们先绑住他的手脚,弄成磕在柱子上的假象。”
母女二人都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慌里慌张的,竟让何三郎半途醒了。
虽然她们提前绑住了何三郎的手脚,避免了功亏一篑,但何三郎剧烈的挣扎,还是让手腕和脚腕充满了勒痕。
杀死何三郎之后,母女二人呆呆地坐了许久,大丫头突然说:“娘,你去报官,就说人是我杀的。”
等人来敛尸体时候,肯定会看见何三郎手腕和脚踝上的伤口,说是误伤,瞒不住的。
除非……有一个人愿意偿命。
这个时代,官府的破案效率是极低的,如果有人愿意自首,官府一般不会再深究。
毕竟,这世上几千年也才出了一个包青天,一个狄仁杰,一个海瑞。
祝氏自然不愿意女儿年纪轻轻去顶罪,但大丫头却劝她,“娘,你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如果你去认罪了,咱们家那些亲戚族人,一定会把我们三个姊妹都卖掉的。”
这个时候,她们母子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家是出了名的穷,不会有人想着来吃他们家的绝户。
想到两个小女儿,祝氏只能忍痛舍弃大女儿。
大丫头冲母亲笑了笑,直接奔到井边,头朝下栽了下去。
祝氏的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很快就有人告了官,广陵县令派了两个衙役来查看。
果然不出母女二人所料,那两个衙役虽然看出了问题,但已经有一个大丫头畏罪自尽了,再加上他们都知道何三郎的为人,对祝氏也有些同情,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大丫头杀父之后畏罪自尽了。
当时祝氏的心里就很挣扎,如今确认自己女儿死后还要在地府受苦受难,她顿时就崩溃了。
江停云看得不忍,对祝氏道:“我这里有《灵宝度人经》一卷,或可为令嫒超度一番。至少也能让她回来一趟,你们母女二人话别。”
祝氏闻言,就如溺水时捉住了一根稻草,急忙跪下对江停云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我……我……我给你立长生牌,早晚三炷香……我……”
她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感情,心里还有些羞愧。
因为她自己很清楚,以她们家如今的境况,根本没能力报答人家什么。
江停云急忙侧身避开了她的大礼,抬手虚扶,连声道:“祝大嫂,你快起来吧。你对我行此大礼,岂不是折煞我了?”
但祝氏一个劲儿的磕头,江停云又碍于这个年代的男女大防,不好与她一个寡妇有肢体接触,只能干着急。
忽然,他灵机一动,急忙道:“祝大嫂,时辰不早了,小生该为令嫒念经超度,你先起来吧。”
祝氏怕耽误了超度女儿,赶紧起身,把江停云请到了灵堂里。
灵堂里并不甚杂乱,只是方才被何三郎化作的恶鬼袭击时,祝氏抱在怀里的排位跌在了地上。
她急忙捡了起来,仔细擦拭了一番,这才放回了供桌上。
“这位公子,您请。”
江停云点了点头,盘腿坐在铺团上,将常见搁在膝头,便摒弃杂念,开始默念经文。
一股又一股看不见的清光自他口中飞出,直入幽冥地府。
=====
因着大丫头与何三郎是同一日死的,家里的祭奠烧埋都是在同一日。
何三郎本就凶恶,再加上此时父权主义至上,祝氏包括何家亲朋烧的元宝纸钱、童男童女、宝马香车,通通都被何三郎夺走了。
而大丫头因为无钱打点,又有弑父的罪名,被黑白无常带入地府之后,就一直在受严刑拷打。
好不容易挨到了头七该回魂的日子,又因为无钱疏通鬼差,掌刑的鬼差不愿意放她。
此时的大丫头,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本支撑她的那一点信念,也因头七不能回魂与母亲再聚彻底崩塌,让她痛哭失声。
但阴间的鬼差见多了各色鬼物,任她哭得如何凄惨,也没有半点同情之心。
就在她绝望之时,忽有一团巨大的青光直接闯入她受刑之所。
那些捆绑她手脚的刑具接触到青光之后,就像是冰雪遇到了沸水一般,立刻消融于无形。
几个鬼差大惊失色,其中一个问道:“是何人在念超度经文?”
另有一个一边狼狈躲闪青光,一边道:“只看着经文之力能直入地府,便知道念经的不是一般人。走眼了,走眼了,没想到这穷丫头还有这等福缘。”
而大丫头的魂魄,已经被那青光裹挟着,一路飞出了鬼门关。
两个鬼差叫苦连连,“这丫头的魂魄,是黑山大王那里订下的,叫咱们先磋磨一番给她个教训。如今她家里却请了高人来,如之奈何?”
另一个鬼差也跌足哀叹:“还能如何?如实禀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