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明亮宽阔,车来车往,距离有点远,但不妨能让人看清楚对面的状况。
那似乎是金融大街某家餐饮店的后门。不锈钢门打开着,露出了通向后厨的狭长走廊。比起装潢优雅的正门,这里的环境就要简陋多了。靠墙的位置,还堆放了十来个沉甸甸的纸箱,都是刚从货车上卸下来,还没来得及搬进店铺的食材原料。
尹之枝身上是店铺员工统一的服饰,格子上衣,黑棕色的马甲,头发扎成一条利落的马尾,戴着帽子,正坐在后门旁边的一个石墩子上,埋头吃饭。
由于没有找到一张像样的桌子,她不得不用手捧着饭盒,弓着背吃。那是一个廉价的一次性白色泡沫饭盒,想来饭菜也不会好吃到哪里去。不过,尹之枝看起来一点也不挑剔,狼吞虎咽的。
但也正常,现在都快下午两点了,早就过了吃午饭的最佳时间。
饿了,不就吃得急了。
尹之枝一直在重复扒饭、咀嚼的动作,丝毫没注意到,有三双眼睛,已经从远处锁定了自己。
除了驾驶位上的老陈,还有车子后排的一对男女。
这是一对好看得让人双眼一亮的男女。女孩子的年纪在二十岁上下,肤色白皙,眉目如画,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好看。她旁边的男人,容貌和她有几分相似,又更胜一筹,深邃冷峻,气质沉稳冷漠,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坐在车里,也能看出身材很高大。
这姿态看似随意,却会让人想到某种休憩中也不减警惕的猛兽。
正是岳家的兄妹。
从老陈说出了那句话开始,车中的气氛就陷入了一片古怪的凝滞中。
在这之前,车里也是安静的。可是,宁和的安静,跟这会儿闷得让人心慌的凝滞,是不同的。
老陈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了。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但真正的岳家小姐还坐在他后面呢。他捏紧了方向盘,不敢再多说话了。直视前方,仿佛红绿灯上开了一朵花。但余光还是无法从尹之枝身上挪开。
绑架案告破后,尹之枝不再是岳家一员。家中的佣人也得到了叮嘱,都要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不过,据老陈所知,岳家没有和尹之枝清算她的财产,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决绝,但没有赶尽杀绝。
按理说,这么多年,尹之枝应该也积攒下了不少钱。这才离开岳家几天,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老陈不禁想起了自己有次给孙女收拾房间时,无意间看到的孙女的一些小说。
难不成尹之枝也是在玩那什么……欲擒故纵,博取心软的游戏?
岳榕川也看到了尹之枝。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因为这个灰扑扑的尹之枝,跟她印象里那个嚣张跋扈又爱当人群焦点的娇气大小姐,完全是不一样的。
看了一会儿,更让人惊讶的一幕出现在了三人眼中。
只见从后厨的方向,又走出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看模样是个大学生,穿着和尹之枝一模一样的员工服,手里也捧着一盒饭。他一屁股坐在了尹之枝旁边,一边吃饭,一边和她有说有笑的。
那是同事吗?
岳榕川猜测着。但很快,她就瞧见,尹之枝将自己午饭里的肉分给了那个男生——那似乎是她提前挑出来的。男生也不客气,全倒在了自己的饭上,笑嘻嘻地就着饭,吃了起来。
这两个人……在吃同一盒饭?
岳榕川惊讶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哥哥。
但她什么也没看出来,因为岳嘉绪早已收回了目光。那淡漠的态度,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和他们无关的人。
岳榕川却莫名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感,头皮紧了紧。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哥……”
恰好在这一刻,红灯的倒计时走到了尽头。轿车的启动阻断了岳榕川的话。车轮扬起烟尘,很快,就将那不起眼的餐饮店后门给抛到了远处,再也看不到了。
就像两个本不该相遇的世界,渐行渐远。
……
另一边厢,甜品店的后门。
将时间倒退回几分钟之前。
尹之枝吃得有八分饱了,晒着太阳,身体变得暖烘烘的。这时候,她听见后面有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嗨,新同事,你怎么坐在外面吃饭?”
尹之枝扭头,看到自己的搭档,诚实地答道:“里面有点冷,我出来暖暖。”
搭档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一笑,就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介意我坐这一起吃吗?”
尹之枝自然不介意。搭档坐下来,瞄到她的饭盒,吃了一惊:“你怎么光吃饭不吃肉?”
“我觉得有点肥腻。”
搭档眨眨眼:“我和你相反,就爱吃这种肥甘厚腻的,你不爱吃的话,下次可以让我代你承受。”
尹之枝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自来熟的人,愣神了一下,就说:“你想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我是吃之前拣出来的,如果你不介意有点凉了的话。”
搭档一乐,还真的接了过来。两人就着这份盒饭,聊了起来。尹之枝很快就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叫秦朗。
秦朗笑眯眯地问:“第一天上班的感觉如何?”
尹之枝摸了摸后腰,实事求是地说:“有点累。”
“这就累了?客人最多的时候还没来呢,而且今天还是周五,明天周末,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秦朗哈哈一笑,又摸摸下巴:“不过,你今天进来的时候,我还真没想过你是来面试的。”
尹之枝纳闷道:“为什么?”
她看起来很不可靠吗?
秦朗筷子一顿,深沉地说:“因为你看起来像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有钱小孩。”
尹之枝:“……”
朋友,某种程度上,你眼光还是挺毒的。
出于对新同事的关爱,得知尹之枝早上坐地铁的经历后,作为地头蛇的秦朗,慷慨地分享起了经验:“金融区的地铁站是出了名的多人。你可以避峰出站,从‘南木公园’站出来,再换共享单车,那就又快又方便又不用跟人挤了。”
尹之枝听得认真,连连点头,受教道:“我下次试试。”
短暂的午休很快就结束了。这闲暇的时光,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就跟秦朗说的一样,从下午五点开始,街上路灯次第亮起,天色泛起暗蓝,附近中学的学生涌出学校,白领们也下班了,人流量一下子就多起来了。
秦朗也有点儿抓狂了:“人怎么好像比平时还多!”
有了早上的经验,尹之枝应付起来,要稍微自如一点了。但六七点高峰期的时候,她还是巴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用,就连员工餐都是忙里偷闲吃的。
这几个小时里,她有点担心柯炀那边的情况,摸出手机,又想起来对方现在连部手机也没有。这样下去可不行,住院期间还能找她的医生朋友问问情况,以后可怎么办呢?
要不给他弄一部手机吧。
在《嫁入豪门》的剧情里,其实是写过那个收留柯炀的炮灰的结局的。
柯炀回家前,为了封住对方的口,也是为了划清界限,不让对方痴心妄想、继续纠缠自己,他托助理给了对方一笔钱,名义是保姆费。
如果忽略这三个字伤人的成分,只按全职保姆的市场价格来算,这是一笔非常高昂的酬劳。还能覆盖那间出租屋的房租。
也就是说,现在用在柯炀身上的每一笔花费,终有一天他会尽数还回来。相当于是投资了。
如果柯炀真的给她一大笔钱,她保证收了钱就守口如瓶,绝不会像原著里那个炮灰一样,对他死缠烂打。
尹之枝一边擦桌子,一边畅想,转身时,连步伐也飘飘然了几分。
就这样,一直忙活到晚上九点多,店铺终于打烊了。
尹之枝也累得没魂儿了,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
出来工作果然不容易,没赚过钱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钱难赚。
以前的尹之枝花钱之前从不思考。因为得来太易,她对金钱也没有清晰的概念。
但这一刻,她却好像突然明白了“血汗钱”这三个字的分量。沉甸甸的,也给人踏实感。
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启。店铺后门,马路两旁,KTV霓虹灯闪烁,便利店亮着营业的光。尹之枝在门口跟领班及秦朗说了再见,独自往东向走。
不知道是不是一天能增加的美德值是有限的。尹之枝早上就赚了5点自立值,从中午开始到晚上,这个数值却只提高到了7点。
而她的生命值,也因为频繁的劳动而消耗到只剩下15点了。
远处的人行道上,停泊着一排绿黄相间、东倒西歪的共享单车。有些生了锈,有些破破烂烂的。尹之枝在里面艰难地钻行,弯着腰,用手机当照明灯,最后,挑了一辆还算崭新的车子,推出来,用衣服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正要跨上去,余光忽然注意到,路边一辆黑色轿车有人走了下来。
尹之枝定睛一看,怔了一下:“老陈?”
来者正是岳家的司机老陈。以前尹之枝上下学、去购物,都是他来接送的。
老陈关上车门,走上前来,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尹小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尹之枝:“……”
纠结了下,尹之枝还是说了实话:“我刚下班。”
老陈叹了一声:“小姐,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工作。还是说,你只是想和少爷斗气,才……”
老陈会这么想不意外。因为尹之枝以前仗着全家人宠她——尤其是岳嘉绪,在犯错后,总喜欢做一些幼稚的事情,让对方心软。只要对方皱眉心软了,她就赢了。
每一次她都大获全胜。
但今时不同往日。尹之枝摇头,望了远处那辆黑漆漆的车子一眼,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是来附近接人吗?”
她被岳家赶走的时候,岳嘉绪出差了,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车上的应该是其他人吧。
老陈摆摆手:“这会儿车上没人,我刚把少爷从机场接回老宅,现在要去加油呢,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岳嘉绪回来了?
他微信朋友圈什么也不发,常年都是一条线,更没有因为她被赶出门了这件事,做任何表态。但很多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就和周司羿一样,尹之枝现在已经没胆子去和岳嘉绪说任何话了。
尤其是,想到对方这么多年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就觉得脸颊火辣辣的。
在他俩的微信好友列表里当一块尸体,大概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路灯拖长了两人的影子,尹之枝摸了摸脖子,“哦”了一声:“那你快点去加油吧,都这么晚了。”
老陈说:“尹小姐,反正我接下来没工作了,你别辛苦骑车了,我顺带送你回家吧。”
尹之枝再度看向那辆轿车,咽了咽唾沫。刚脱离过去的生活不久,她还记得这辆车的后座有多软多宽敞,对于腰酸腿软的她来说,自然是一大诱惑。但是,万一让岳家人,尤其是岳嘉绪知道了,大概会觉得她又在耍花样,连累老陈挨骂就不好了。
系统:“叮!美德值【节俭】扣除警告。”
尹之枝:“?”
系统:“宿主,你已经给共享单车扫码了。节俭无小事,由你主动发起的交易,一旦浪费,有可能会扣美德四项里的【节俭】哦。如【节俭】本来就是0点,那就会扣生命值作抵偿。”
尹之枝:“!!!”
尹之枝顿时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那可不行!
还是别心存幻想了,自己扫的单车,跪着也得骑完啊。
于是,尹之枝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况且你能送我一晚上,又不能天天送我,我明天还是得自己回去啊,不麻烦了。”
说完,尹之枝就骑上了车子,一蹬,往远方滑了出去,也不顾老陈在后面“哎”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