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县、河畔。
苏霓儿两眼一翻,差点想“啪啪”给自个两耳光。
陆卫青要打听——“苏霓儿”。
那不就是我么!!!
苏霓儿口中的瓜子呛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老半天咳不出来,差点把自个憋过去了。
而陆卫青问完她以后,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太对劲,似乎陷入了往事的回忆里。
他杵在原地,整张脸绷得死死的,狭长上挑的桃花眼尾气得猩红,那脸颊的腮帮子直抖。
想起刚才他提及“苏霓儿”时不加掩饰的咬牙切齿,答案呼之欲出。
他记恨着她。
记恨着八年前的她!
苏霓儿抚了抚心口,有气无力地颓废道。
“你找她做什么?”
陆卫青身子一僵,猛然凑近了,“你认识她?”
“当然不认识!”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苏霓儿,凌厉威逼的气势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像是溺在无边的海洋里,浮浮沉沉,找不到靠岸的边。
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亦或是证明什么。
“那个,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那个时候才几岁,多小啊,很多事情记不得了。”
陆卫青却是不信,逼迫的气势不消,凝视着她的眸光渐寒。
苏霓儿告诉自己要镇定,别慌慌张张露了马脚。
“你想啊,大多数小乞丐没名儿,不是叫阿狗就是叫阿猫。若是谁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像‘苏霓儿’这种好听的,我能记不住么?”
“再说了,我在东巷没有住的地儿,属于外来的,经常被他们排挤。我不爱在东巷玩,和同龄的孩子们不熟。”
苏霓儿说着说着软糯的语调带了哭腔。
她暗地里使劲掐了一把大腿,疼得她一龇,却又不敢发出声,再用力一掐,几滴清泪好巧不巧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垂下头,佯装往事不堪回首,可怜兮兮地抽噎着。
原本盛气的陆卫青阴沉着脸,流畅的下颌线咬得很死。
他往后退了一步,距离苏霓儿远了些,视线却依旧停留在她身上,似不愿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你从前......叫什么?”
苏霓儿吸了吸鼻头,抬眸望向他,凶巴巴地吼,“喂!”,继而恢复一贯的软糯语气,带了些委屈,
“他们都喊我‘喂’,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名字......”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分明是平淡极致的字词,说出来却是扎人得紧。
陆卫青负在身后的手紧握。
他半掩下根根分明的长睫,吸一口气,半晌才问她。
“你小时候常常......被欺负?”
“谈不上,”苏霓儿叹一口气,“我一个人住在桥洞里,自由自在的,也好。饿了就去地里挖野菜吃,不过得找准时机,不能被年纪大的孩子遇上,否则会挨揍。”
陆卫青蹙眉:“为何?”
“嫌我长得丑,碍眼呗!”
少女已止了哭泣,提及往事似乎也不是那么的痛彻心扉,可就是无端端惹人怜。
陆卫青覆在她肩头的大掌最终没有落下去。
他转过身,捡起青石子上的衣裳,泡入河水里。
“以后,我不再问你这些。”
苏霓儿暗自松一口气,庆幸自个躲过一劫,偏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佯装大度。
“没事,我们是一家人,告诉你无妨。对了,苏霓儿是谁?你找她做什么?”
陆卫青搓洗衣物的动作狠狠一顿。
他蹲在河畔,背对着她。
她看不清他低垂的长睫下掩着的眸色,只隐隐瞧着单薄的唇线抿得很死。
那骨节分明的手浸在水底,抓着华赏反复摆动,既没搓洗也没捶打,手背上的青筋却鼓鼓的,整个上半身呈现出一种僵直的状态。
许久,他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
“她--是--我--仇--人。”
苏霓儿:“!!!”
......果然!
和她想的一样,陆卫青还记恨着她!
“一个小乞丐而已,你和她能有什么仇?”
苏霓儿笑着摆手,似是不信,却从岩石上跳下来,凑到陆卫青背后,揪着心窝子、故作好奇地问他。
“找到她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陆卫青缓缓回眸,直直望着苏霓儿。
苏霓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等着陆卫青的回答。
陡然,背后林子里的红杉树“吱呀”一声断了,从树上摔下个壮硕的中年男子。
满脸络腮胡,四十出头的年纪,却也没看苏霓儿和陆卫青,快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跑了。
苏霓儿一惊,抖着手指向对方的背影。
“是,是王叔!哥哥,你看见了么?看见了么!”
王叔明唤王德,是府上的车夫。
陆卫青似毫不惊讶,“嗯,从我们出府,他就一直跟着。”
苏霓儿大骇,猛然回忆起刚到河畔时,陆卫青曾意味深长地瞧过一眼林子里的红杉树,想来那个时候,他便是在提醒。
苏霓儿后悔不已,“你怎地不早说!”
他们出府后,她急切地甩开他,既不缠着他撒娇了、也不牵他袖摆了,恨不能离他远远的。
且他们到了河畔,也没有任何小情侣该有的浓烈情谊。
什么牵手啊、打情骂俏啊、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把呀......一样没有!
他们彼此嫌弃的鬼样子,是个人也能瞧出异样吧?
苏霓儿:“王叔定是娘派来监I视我们的!”
这下好了,王叔跟了一路,确定她和陆卫青是假装恩爱,迫不及待地向娘亲复命去了。
苏霓儿急得快要哭了,哪里还管陆卫青抓到“她”之后会怎么做?先解决眼下的困境再说。
“怎么办?我们还去早市么?”
陆卫青蹙着眉,思量片刻后,沉声道。
“不去了,先回家,看看娘怎么说。”
苏霓儿和陆卫青赶回茗香居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堂屋的大门敞开着,王叔从堂屋里出来,饶了个弯,从耳房的后门出去了。
苏霓儿和陆卫青对视一眼。
陆卫青:“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回来的路上,两人商议过了。
既然殷娘怀疑他俩,与其等着被试探,倒不如直接认了,把婚事提上日程。
如此一来,就算王叔说了什么也不紧要,反正两人都要成婚了,当娘的自是巴不得。
苏霓儿叹一口气,率先迈上铺着青石子的台阶。
“走吧。”
既然都决定做假夫妻了,不过是比她预料中的要早些成婚而已,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以,当两人入了堂屋,第一件事便是齐齐跪下。
陆卫青:“娘之前的提议甚好,九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还请娘替我们安排婚事。”
苏霓儿附和道:“娘要是觉得晚了,可以把日子提前。女儿愿意的!”
堂屋里,殷娘端坐在软椅上,手里端着一盏茶,身后的何妈妈殷切地伺候着。
瞧见两孩子这般,殷娘愣了会儿,回头看了看何妈妈,何妈妈却是乐得捂不住嘴。
殷娘干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睨向二人。
郎子佳人跪在一处,衣袂相缠、同肩并膝,又都是生得养眼的,怎么看都是合该配成双的璧人。
不同于前几日的疏离,两人自自然然地黏在一起,全然没有避嫌的意思。
如此和谐的画面,殷娘却是不咸不淡地瞧着。
“怕就怕某些人朝中事物繁忙,到了成婚之日避而不见,害我瞎折腾。”,
又看了眼苏霓儿,“还有某些人年纪小,贪玩,若是哄我个三五年不要子嗣,那我非得气死。”
苏霓儿心生不妙,知道殷娘是气着了,故意拿从前她和陆卫青的托词激他们。
短暂的沉默后,陆卫青先开口。
“大婚之事岂可儿戏?儿再忙也不差这几日。”
苏霓儿也乖巧道,“嫁人了就得相夫教子。子嗣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女儿和哥哥会尽力的。”
殷娘冷着的脸好看了些,却也没喊二人起来,就这样让他俩跪着。
说到底,昨个还生分的男女、叫嚣着谁不理谁,今个就缠到一处说要成婚,换做谁也怀疑。
苏霓儿扯了扯陆卫青的袖摆,当着娘亲和何妈妈的面,勾了勾他骨节分明的小手指。
他的手指透着润色的玉,指腹处却因常年练剑带着细微的老茧,似滚烫的砂砾,刮过她颤抖的心尖。
同样怔到的还有陆卫青。
他的身子很明显一僵,似是不习惯同谁这般亲昵,却在片刻的迟疑后,反手握住苏霓儿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她紧张得手心儿全是冷汗。
“娘,女儿就要嫁给哥哥,您就同意吧!”
傲娇欢脱的语气,全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才有的任性。
殷娘瞪她一眼,“女娃娃家家,知不知羞?”
苏霓儿不回答,却是愈发肆无忌惮了,直接攀上陆卫青的胳膊,将他缠得更紧。
她那般欢喜陆卫青的模样,简直没眼看了。
何妈妈忍不住打圆场,“哎呦喂,夫人,您就应下吧,瞧把小姐急得!”
殷娘不过是试探试探,哪里真舍得让孩子们难堪?
眼下缨儿认了,两孩子缠着的手又未分开过,殷娘唇侧渐渐有了笑意。
“都起来吧。”
何妈妈赶紧过来搀扶跪着的苏霓儿。
苏霓儿见好就收,和陆卫青一起谢过娘亲,又是一贯的嬉皮笑脸,说娘再也不用担心了,该好生吃饭、好生吃药,养好些,才有精力为他们操劳婚事。
逗得殷娘一扫往日阴霾、喜笑颜开,憔悴的面容也有生气儿了,当即吩咐何妈妈去厨房端早膳来,说她饿得慌。
苏霓儿和陆卫青陪殷娘用过早膳,商议起大婚的细节。
都说家和万事兴,母子三人间没了嫌隙,说说笑笑的,很快敲定了大婚的具体事宜,就定在九月二十八日。
殷娘从腕上取下一个血红色的翡翠镯子,戴在苏霓儿纤细的手腕上。
“至今日起,你便是我陆家的儿媳妇。”
苏霓儿晓得这镯子有多贵重,是殷娘一直戴着的,说是陆卫青的祖上传下来的,好几百年了,只传长媳。
再上一个戴过的,是已逝的先皇后。
苏霓儿鼻尖酸涩得很,一面觉得殷娘待她真好,一面又觉得欺哄殷娘心有愧疚,什么也说不出,搂着殷娘,像儿时那般,埋在对方肩头撒娇。
殷娘拍了拍苏霓儿:“过几日是你及笄的生辰,想去哪玩?让筠儿哥哥陪你。”
苏霓儿和陆卫青同时掩下嬉笑,相互望了一眼。
陆卫青:“娘,儿有官职在身,得回京复命,最晚十五走。”
今日是六月十二,十五......不就是大后日?
殷娘不高兴了:“何事这么着急?非得错过缨儿的生辰?”
苏霓儿的生辰是六月十六,但巧合的是,国辅大人的千金也是那日。
陆卫青在离开上京之前,国辅大人就已交待过,陆卫青得尽快处理完薛家的贪I腐案,赶在千金及笄宴之前回京。
不过这些,陆卫青没必要讲,只简单地说是朝廷安排。
这倒是合了苏霓儿的心意,她正愁使什么法子,不要在及笄那日同陆卫青呆在一处。
苏霓儿:“娘,没事,女儿不在意,哥哥只要在大婚前赶回来就行。”
殷娘眸光变得暗淡,却也还是笑着“嗯”了一声,没说其他的。
出了茗香居,苏霓儿感叹,这么快就要为人妇了,她还是个宝宝呢!
也好,暂时把娘稳住了。
想起她和陆卫青在河畔未说完的话,她整个人都焉了,尝试着再一次问陆卫青。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哥哥如今过得这般好,就不要和一个小乞丐计较了吧?”
陆卫青俊美的面容瞬间就沉了,侧眸,凝视着她的眸光渐寒。
苏霓儿隐隐觉得自个说错话了,却依旧贼心不死。
“其实,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且不说那人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你也认不出来呀!天大地大,你上哪寻她去?”
陆卫青幽幽一瞥,笃定道。
“我一定找得到她。”
他从怀里拿出半块玉佩,瘫在手心。
“另一半玉佩在她手上。只要找到玉佩,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她。”
他咬着后槽牙,下颌线抿得很死,“而且,她一定活着。”
苏霓儿还沉浸在半块玉佩里。
她自然认得,那可是陆卫青当成命根子的宝贝、是他皇爷爷赐给他的、是他以后登基所需,矜贵着呢!
平心而论,她真的没想贪他的东西。
她便是再恨他,也没打算坏了他的前程、改变历史的发展。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就盼着哪日时机成熟了,她能寻个机会还给他呢!
她连呼吸都溢满了绝望。
“不一定呢,说不定人家早死了,真的!”
“呵,你没听说过?”
陆卫青冷嗤。
“祸害遗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