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陆卫青而言,缨儿再不济、再嫌弃他、再防着他,也是他的妹妹,是照料母亲多年的人,是他陆家八年前就认了的人。
哪怕他们做不成夫妻呢,哪怕他们彼此心中充满怨恨呢,哪怕他们哪日成为仇人呢,
也轮不到任何外人欺I辱她!
苏霓儿晓得陆卫青对待家人有多强的保护欲和责任感。
上一世,东宫势变后,陆卫青死里逃生,分外珍惜东宫活下来的人。
那些人多是太子从前的部下,陆卫青拿他们当亲人看待。
清袂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回清袂执行任务不幸受伤。
陆卫青得知是仇家故意设计陷害,也不管当时的自个正处于风口浪尖、也不管仇家背后势力了得,单枪匹马闯入仇家府上,一刀取了对方人头。
作为陆卫青名义上的妹妹,苏霓儿从不怀疑他会护着她。
当然,现在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她是他的未婚妻。
苏霓儿提出的唯一能治殷娘病情的方子,就是和陆卫青假成婚。
两人做了个“两年之约”。
约定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明面上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履行丈夫妻子的责任,在殷娘面前维持和睦恩爱的表象;
私下不睡一张床、不相往来,谁也不干涉谁。
等到两年期满,再寻个理由和离。
为什么是两年呢?
因为两年后陆卫青登基。
前世,苏霓儿就是两年后,也就是十七岁跟着陆卫青入宫的。
她所有的劫难从那一刻开始。
在那以前,苏霓儿一定要想办法离开陆卫青,决不能入宫重蹈覆辙。
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让殷娘相信两个孩子“想通了”、“相爱了”,而不是故意做戏哄骗。
冬雅阁。
盛夏的晨风透着丝丝燥意,穿过雕花的木窗拂开苏霓儿耳畔的碎发。
天光微亮,苏霓儿灭了绘着白莲的挑灯,放下笔墨,打了个哈欠,转了转脖子,捶了锤僵硬的肩膀。
昨宿,她把同陆卫青在小竹林做的口头约定写成条条框框,未防日后徒生变故,还是让陆卫青签字画押、留下笔墨证据为上。
苏霓儿顺手拿起置物架上挂着的帷帽,踩着微光跑出院子,恰好遇见从外头进来的青衣。
“小姐,您起这么早做什么?”
青衣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竹筐,里面装了几件月牙色的男子衣袍。
盛夏天热,青衣得赶在大太阳出来前将衣服拿去河边洗了,正忙着在几个主子那儿收昨日换下的衣裳。
苏霓儿匆匆而过,脚步不停。
“我找少爷有事,先不和你说啦!”
“小姐先别走!”青衣拉住苏霓儿,上下打量一番,“您就……这样过去?”
苏霓儿愣住,第一反应是整理头上的帷帽,遮得严实些。
“怎么,帷帽没戴好?”
“不是,哎,算了,您想怎么着都行,反正夫人不介意。”
青衣话头一转,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冲着苏霓儿眨眼。
“昨个夜里薛府被查了,您知道不?”
说是贪I腐啥的,且是上京的朝廷命官亲自下来查的,具体的邻里街坊也不清楚,只知动静闹得很大,薛府门口围满了官差。
提起薛府,青衣朝地上唾了一口。
“活该,恶人有恶报!眼下薛家愁着,肯定没工夫来咱家找麻烦。小姐,要不我们去瞅瞅?”
青衣正是好奇的年纪,有什么新鲜事最爱凑热闹。
苏霓儿没那兴趣,只盼着朝廷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别让薛家的祸害再留在丰县害人了。
说起来,薛家这种地方上的小豪绅,除非牵扯过大,否则朝廷一般不会深究,委派当地官员就地解决。怎地这回如此兴师动众?
朝野上的事,苏霓儿想不明白就不想。
她接过青衣手中的竹筐,“衣裳我来洗,你想玩就出去玩吧。”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尊卑有序,青衣哪能劳累小姐?
可转念一想,竹筐里就少爷的衣裳,没几件。
昨日少爷教训了薛少,指不定小姐感激,想借此和少爷套近乎呢?
何妈妈不是常说,男子女子接触多了,感情不就磨出来了么?
“那就辛苦小姐了,可是小姐......您跑那么快做什么?奴婢话还没说完呢!”
苏霓儿已经抱着竹筐跑了,直奔少爷的院子,急得青衣在后头直跺脚——
——少爷正在沐浴,您这会儿闯过去,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呀!
得,
这种事,还是知会夫人一声。
青衣转身去了殷娘的院子。
陆卫青住在墨雨轩。
墨雨轩静悄悄的,院子里空荡荡的。
翠绿的葡萄藤盛,从院落的一角斜向上蜿蜒,爬满了大半个屋顶;觅食的雀儿从藤蔓中探出头,扑腾着翅膀一飞冲天,嘴里衔着颗紫色的葡萄。
苏霓儿寻了一圈,没寻到陆卫青的身影,见东厢房大门紧闭,扣了扣。
“筠儿哥哥?筠儿哥哥?”
没人应她,苏霓儿又唤,“筠儿哥哥,我把咱俩昨日商议的事细化了,你看看有什么要补充的?”
片刻的沉寂后,反锁木门的门栓“哐当”一声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落在了地上。
一道低沉的男低音自屋内响起。
“进来。”
“哦,”苏霓儿推开木门。
一股混着淡淡玫瑰花香的热气拂面而来。
六扇苏绣屏风后头,寥寥水汽弥漫。朦胧中,坐在浴桶中的宽阔背影灼灼,依稀可见紧实的背部线条。
原是在沐浴,难怪半晌才应她。
苏霓儿忽地想起,陆卫青晨间确有练剑、练剑后沐浴的习惯。
一坨红霞快速蔓延至耳根,她止住脚步,顿在门框处。一瞬的清醒后,她转身离开。
“我晚些再来。”
“慢着,”
慵懒的声线低哑且迷人。
他双臂悠闲地搭在浴桶的边沿,修长的五指有节奏地敲打褐色的木桶,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衣和何妈妈在来的路上。”
陆卫青自幼习武,不论是视力还是听力远优于常人。
苏霓儿眉心一跳,回头瞧了眼蜿蜒的篱笆墙。
篱笆墙外,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气喘吁吁、正急急往墨雨轩赶。
苏霓儿赶紧进了屋,反手关了门,顺带插I上木栓。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假夫妻”、要在殷娘面前“假装恩爱”,那就不怕被旁人误会。
越多的人误会越好。
苏霓儿干咳了一声,寻了外间窗边木桌旁的椅凳,背对着陆卫青坐下。
“那我等你。”
实际上,和他共处一室,又是在如此局促且旖旎的氛围下,苏霓儿根本做不到坦然。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还是屋内水汽蒸腾,她热得慌,后背渐渐濡I湿,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她整个粉颊红透了,白嫩的额间尽是细密的汗渍,幸得有帷帽遮了窘迫。
她尽量让自己放松,别在意,可眼睛虽是看不到他,听觉却被无限放大。
升腾的水汽蔓延过屋顶,在木质的房梁柱上形成一圈圈水雾,啪嗒、啪嗒,落下来,落在苏霓儿莹润的手背上,烫得她一缩。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水蔓过浴桶往外溢出,汇成数道细小的水流,涌过苏绣屏风相连的缝隙,奔至苏霓儿的脚下。
苏霓儿慌慌张张抬起绣花鞋,“呀”了一声。
身后布料摩擦的声响渐弱,应是他穿衣的动作停了。
隔了道屏风,她又背对着他,自然不知他脸上的表情,可那陡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灼I热又滚I烫。
皂靴踩着地板声响,踩在苏霓儿跳动的心尖尖上,愈来愈近。
修长的手臂横过来,却是略过桌案上她摆好的协议,覆在了她纤薄的肩上。
她浑身一抖。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可扣着她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五指弯曲的弧度。
他冷冷开口:“你很怕我?”
苏霓儿也知自个反应过激了,几个深呼吸后,刻意放缓了语调。
“你又不吃人,有什么可怕的?”
少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傲娇,偏又藏着丝丝颤抖,似说不出的羞窘。
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却遮不住她低头时,无意间露出的那一抹后颈的春I光。
莹白如玉的肌肤,蹙着春天般的浓艳,泛着诱人的红。
他移开视线,掌下扣着纤薄肩膀的力道不减。
苏霓儿抖得更厉害了。
陆卫青剑眉紧蹙,似是猜到什么,掩下眸底的幽邃,松开她,双手负在身后,往后退了一大步。
“日后我们少不了肌肤相触。”
苏霓儿回过头,隔着帷帽瞪他,“我知道,可现下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她知道他起疑心了。
两人不过见了数面,相处不过几日,她不该这般又怕他又防着他。
某些时候,她心底的嫌弃藏都藏不住,化作防备的动作抵挡他的靠近。
就像现在,她竟有一种逃离的冲动。
可她不能。
为了殷娘,她得和他共进退。
陆卫青沉默了一瞬,好看的桃花眼微眯,眸中情愫难辨。
他将拟好的协议看了又看,没有急着签字,而是将协议随意地放回桌上,似是提醒。
“今日过后,没有后悔可言。”
“当然,”苏霓儿一怔,“莫非你反悔了?”
窗外天色渐亮,火红色的朝霞从山的另一头升起,缕缕霞光穿过半掩的竹帘,洒在陆卫青俊朗的面容上。
他刚刚沐浴过,纵是仓促,穿衣依旧严谨。
墨发挽起、腰间束金色腰带、鞋袜一丝不苟,唯有下巴和喉结处尚有未干的水滴,顺着他凸起又明显的喉结滚动。
苏霓儿:“放心,婚后我不会管你,你想做什么都成,瞒着娘亲就好。”
她指向协议上的其中一条。
“你可以养外室、逛花楼,只要不带回家就行。”
于苏霓儿而言,各过各的、两不相干就是最好。
待两年期满,她相信那个时候殷娘的身体已经好转,他们再寻个合适的理由和离。
陆卫青凝视着苏霓儿的眸光渐沉,许久不曾回话,半掩着长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这般沉默,最易让人误会。
苏霓儿急了,“昨晚你不是已经同意了么?”,还是说,他有新的想法?
陆卫青抬眸,直直望进她秋水般的眸子里,神色认真。
“你是女子,和离对你名声有损。”他顿了顿,“再嫁,恐不会太容易。”
苏霓儿笑了:“和离后就一个人过呗,自由自在的,多好。为何非得嫁人?”
她望着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笑,说他不知道女子成婚后过得有多辛酸。
“早晨睡不得懒觉,得伺候夫君穿衣裳;晚上不能睡太早,得等着夫君归家。你是没试过,大晚上站在长廊上,不仅等得心焦,那嗡嗡嗡的蚊虫吵死个人呢,咬得胳膊上全是红疙瘩!”
“若是遇上个三心二意的、风流快活的,嘿,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还得帮他打狐狸精!”
“那些小妖精,手段厉害着呢。在你面前哭哭啼啼装柔弱,转身就去告状说你欺她;再能耐些的,还能搬出个有权有势的爹爹,名和利往男人眼前一搁,傻子也懂得取舍呀!”
苏霓儿本是笑着的,可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屋内的朦胧水汽已经散去,檐下的阳光正好。
金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面纱上,分明那双眼被遮住了,他却仿佛能看到她眸底的湿润和苦涩。
陆卫青有顷刻的失神,忽地发现愈发看不透她了。
最终在苏霓儿的坚持下,两人分别签上自个的大名,再按上手印,协议一事便成了。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人知晓。”苏霓儿莞尔一笑,“接下来你得听我的。”
陆卫青淡淡地“嗯”了一声。
许是已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明面上,她已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同她说话的语气都不再那么生i硬了。
苏霓儿:“走,我们一起去给娘亲问安。”
陆卫青却没应下,而是移开眸光。
“你先去换件衣裳。”
苏霓儿一愣,垂眸发现自个还穿着昨晚的寝衣。
夏日的寝衣单薄,丝绸如水,贴在身上,愈发衬得玲珑的曲线起伏。
她尴尬极了,想用手去捂,却不知该捂哪,毕竟哪儿也没露,只得假装厚脸皮,泰然处之。
谁让她自个出门之时过于急切,竟忘了换衣裳?
难怪青衣同她说那样的话——“小姐,您就穿成这样?”。
怪她,心太大。
也记起他自屏风后出来,除了一开始的试探,他一直和她保持着三尺开外的距离,视线未曾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苏霓儿恨不得找块地儿把自个埋了。
她抬手去拉紧闭的木门,忽地顿住,似想到什么绝妙的好主意,回眸望着陆卫青笑。
“筠儿哥哥,你过来。”
屋外的院子里,篱笆墙外,何妈妈和青衣正隐在拐角处,聚精会神地盯着东厢房瞧。
日头渐大,何妈妈上了年纪,弯腰久了,累得慌。
何妈妈:“你这孩子,到底看清楚没有?小姐真进去了?”
青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千真万确!小姐亲口说的,她要去找少爷。您是没看见,小姐穿成那样,啧啧,比仙女还好看呢,奴婢劝都劝不住!”
最关键的是,少爷还在里头沐浴呢!小姐还要给他洗衣裳呢!
两人这么久没出来,说没干点什么,也没人信啊!
何妈妈捶了锤后腰。
青衣这孩子说话素来不靠谱,何妈妈一时半会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事关小姐和少爷的清誉,再累她也得等着。
突然,东厢房的大门打开了。
小姐娇滴滴地行至门口,一步三回头,似是不舍。
她的身上,披着一件玄青色的男子衣袍。那衣袍长及脚踝,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苏霓儿知晓何妈妈和青衣正在院子外头偷偷瞧着。
她站在廊下的台阶上,背对着她们,看着面前干巴巴杵着的陆卫青,语气颇有些不耐。
“您能稍稍配合些么?”
陆卫青剑眉微蹙,负在身侧的右手不自然地抬起,僵硬地凑近她。
苏霓儿没有躲,而是呛了他一句。
“您这表情,活像是我欠了您二百两银子。”
陆卫青呼吸一顿,幽邃眸底的昏暗愈积愈深,却在睨到篱笆墙外鬼鬼祟祟的身影后,骤然变脸,扯出一抹尽量柔情蜜意的笑。
微眯着好看的桃花眼、斜勾着醉美的唇角,本是勾人的,却因太过刻意而显得做作。
罢了,毕竟他是装的,要求也不能太高。
苏霓儿告诫自个不能太严苛,恍然间发现他抬起的右手正缓缓伸向她。
他要干嘛?
掀开她的罩纱还是摸她的脸?
......混蛋,绝不可以!
陆卫青本想替她拢一拢肩上披着的男子衣袍,以示“情谊”,可面前的苏霓儿似被点了穴的仙女,忽地木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
可他这般,愈发让苏霓儿相信,他真的起了龌龊的心思!
看,看他的手,
都已经伸到她的罩纱下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摸到她的脸了!
她大惊失色,迫切地伸手去推他,却因站在台阶上,重心不稳,直直向后倒去......
陆卫青一愣,本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长臂一捞,将她带入结实宽厚的怀里。
——砰,
两人紧密地拥在一起。
篱笆墙外,何妈妈赶紧捂住青衣的眼睛,又是掐大腿又是跺脚。
——哎呀,造孽啊,这两个不害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