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修)

苏霓儿从集市回到府上,琢磨着趁桂花新鲜,去小厨房熬了桂花糕,又做了开胃消食的山楂珍珠粥,用精致的漆盘装着,一并端去茗香居。

茗香居内,殷娘破天荒许了陆卫青进屋。

殷娘侧躺在贵妃榻上,陆卫青坐在她跟前的软椅中,两人言语声声,似在谈论什么。

苏霓儿迈过门框的脚步一顿,退了回去。

“缨儿,”殷娘虚弱地望过来,招呼她进去,“我同你哥谈点家事,你听得,不必忌讳。”

许是好多天没怎么好生用膳,殷娘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眼睛下方的青肿明显。

那浑身的精气神,似被抽走了般,就剩下一具摇摇欲坠的躯壳。

即便是装病,也是真吃了大亏。

苏霓儿心疼,放下漆盘,站到殷娘身后,搂住了她。

殷切拍拍苏霓儿的手,望向陆卫青。

“今个上午的事,娘听说了。”

殷娘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并非困在后院中的无知妇孺。她耳听八方,但凡丰县有个风吹草动,她都能第一时间晓得。

陆卫青起身朝殷娘行了一礼。

“害娘担心了,儿子不孝。”

殷娘摆手:“娘不是怪你。你行事素来严谨,也不是惹祸的。既然你出手了,必然有理由。”

那薛少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无法无天,时常欺压弱小,殷娘早看不过眼了。

“娘就是告诉你,你该打狠点!若他们敢背地里给你使绊子,你不用客气。”

太子府虽是落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治一个地方上的小小豪绅,殷娘有的是精力和方子。

陆卫青应下:“放心,娘,他不敢。”

言罢,那幽邃的眸底闪过一丝不屑,仿若一切都在掌股间,全然不曾将那人放在眼底。

殷娘又交待了几句,话没说完,猛地一阵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霓儿赶紧递上一张干净的棉帕。

殷娘接过棉帕捂住嘴,松手,白色的棉帕上赫然留下暗红色的鲜血。

殷娘咳血了!

苏霓儿吓坏了,忙安排何妈妈去请郎中。

殷娘这回真病了。

前前后后来了三个郎中,说是殷娘进食单一、营养不良,加之气血攻心,心急造成咳血。

眼下不单单是心病的事,是身子拖乏了,得好生将养着,兴许才有些活头。

郎中还没走,苏霓儿的眼泪就簌簌往下掉。

殷娘屏退了外人,就留下苏霓儿和陆卫青伺候,捉了两人的手,掏了心窝子话讲。

“娘知道你们不愿意,可你们这样假装应下,又不成婚,无非叫我开心一段时日,并不是真的在一起。娘很伤心。”

许是得了大病的人都分外脆弱,殷娘神色戚戚,拿出一张帕子掩面,哽咽道。

“儿大不由娘。管严了,说我固执不开化;不管呢,娘过不去心里的坎。”

殷娘说这些的时候,全然没有一个母亲的威严,尽是推心置腹、字字如针,扎得苏霓儿心尖尖都在疼;

一旁的陆卫青低垂着根根分明的长睫,掩下眸中愧疚的情愫。

苏霓儿不忍,唤了一声:“娘。”

殷娘摆手,背过身子,不再看两个孩子。

“以后你们不用装了,娘不再勉强你们。”

苏霓儿猛然抬头,“娘!”

殷娘抹了抹眼角,声泪俱下。

“只求你俩走得远远的,在我死前都不要回来了。”

“娘!”“娘!”

苏霓儿和陆卫青同时一惊,生怕殷娘做傻事,哭着央着说会好好过日子,再不会像上次用膳时那样气她。

可无论他们说什么,殷娘就是不听,独自进了卧室,只留下一道孱弱的背影。

恰好清袂寻过来了,陆卫青让何妈妈好生伺候夫人,又看了眼哭哭啼啼的苏霓儿,微张着凉薄的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陆卫青和清袂去了后院的小竹林。

小竹林里,清袂抱拳行礼。

“薛家的贪I腐案子正在调查的关键时刻,少爷今日动了薛少,是否需要属下提前知会国辅大人?”

国辅大人是陆卫青的教导先生,是当今朝中大臣。

八年前,陆卫青能顺利逃出东宫,少不了此人背后的推波助澜;而陆卫青能在上京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国辅大人关系极深。

此次薛家贪I腐的案子,便是得了国辅大人的授意。

照说这种地方上的小人物,不值得国辅大人花心思,真要没收家产充公,朝廷也富不起来。

可国辅大人不仅管了,还让最得意的门生亲自跑一趟。

陆卫青:“不急,有人会告诉他。”

清袂想想也是。

“属下有一事不明,既然国辅大人要彻查薛家,为何还要亲笔写下书信,让薛少参宴?”

国辅大人千金的及笄宴定在本月十六,陆卫青需得处理完薛家的案件再回京复命,复命后还得参宴。

从时间上来看,薛少根本不可能去上京,更不可能参宴。

说来也是巧,国辅大人千金,竟和缨儿小姐同一天生辰。

陆卫青冷笑,眸光如鹰般锐利,似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恶兽,迫不得已收起锋利的爪牙,却早已看透一切。

他抬眸看向蔚蓝色的天际,心中思绪飘得很远。

“你很快就知道了。”

陆卫青将自个的令牌丢给清袂,“先去薛家查两天,拖一拖。”

眼下最紧要的是解决母亲的心头大患,再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

想起母亲硬要塞给他的人,陆卫青如山的眉紧蹙。

“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陆卫青问的是缨儿。

清袂:“小姐在遇到夫人前,靠讨食长大,小乞丐一个,没身份没背景。后来帮夫人灭火,一来二去的,同夫人就亲近了。”

清袂很详尽地讲述,大体上和陆卫青了解的差不多。后来缨儿被夫人收养后,时常同陆卫青书信往来,也就没什么秘密了。

陆卫青:“夫人在遇到她之前,她姓甚名谁?有无认识的小伙伴?和从前的小伙伴可有联系?一样都查不到?”

清袂摇头。

这就怪了。

一个人怎会没有过往?她生存过的地方总有痕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抹去。

清袂又说:“也不是一无所获。属下此次查探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上京最穷的巷子叫东巷,聚集着无数落魄的孤寡。

每年有数不清的婴儿被扔弃在那儿,极少数能活下来。活下来的人要么在东巷扎了根,要么离开后再无踪迹。

有谁会留意一个乞丐的死活呢?

婴儿小姐和苏霓儿一般大,同一年被扔在东巷,也是同一年离开东巷的。

时隔多年,再无人记得婴儿小姐的过往,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缨儿小姐改过名。

缨儿,是夫人殷娘在收养小姐后取的名。

陆卫青神色微顿,黯黑的眸如漆。

他不是没怀疑过缨儿,毕竟她和苏霓儿同岁,都是小乞丐,且同在东巷生活过。

最巧合的是,苏霓儿离开他的那一日,恰是母亲带着缨儿离开上京去到丰县之时!

那段时日,母亲为了躲避仇家,假死后在上京的郊外短暂地生活过,也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缨儿。

后来母亲要来丰县,便带了缨儿一起。

想起当年,他幽邃的眸底尽是恨意。

若不是苏霓儿,他也不至于被困,更不至于无法去到城外给母亲送行。

他恨得心口一阵阵抽疼。

可缨儿性子再顽劣,秉性是纯良的,绝非苏霓儿那种疯疯癫癫、心肠歹毒、故意折腾人、动起手来不知轻重的。

是以,尽管缨儿和苏霓儿有相似的经历,也仅仅是巧合,绝非同一人。

陆卫青:“你是想说我们多年寻不到苏霓儿,有可能是因为苏霓儿改了名?”

清袂:“正是!”

陆卫青掩下眸底的阴晴变化,下令对苏霓儿扩大搜寻范围,但凡现年十五岁的小乞丐、女娃娃、在东巷生活过的,都查一查。

同时交待继续查小姐。

越是空白的人越不简单,他不相信缨儿会没有过往。

清袂应下。

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应是朝着小竹林而来。清袂快速望了一眼。

“小姐过来了,属下先行告退。”

陆卫青颔首。

火红色的晚霞里,苏霓儿拢着一身粉色的长裙,拂过蜿蜒的青石子,裙摆逶迤。

她手里提着一盏白玉兰挑灯,灯芯是灭着的。

纤纤玉指轻搭在竹节分明的手柄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那挑灯便随着人儿的动作荡漾起细微的弧度。

她浅浅地笑着,眉眼弯弯、梨涡灿烂,一如她身后娇美的晚霞。

可那明亮的瞳,还蒙着一层迷离的霏雾,应是来前刚哭过。

她开口前先吸了一口气,唇角的弧度更大了,声音也分外温柔。

“有关娘亲让我们成婚的事,我想了一下,只有一招可行。”

她真的不想来寻他,可殷娘的身子容不得她闪躲。

既是来寻他商议,姿态便不能太高,省得又像上回不欢而散。

她开门见山,将提议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只等陆卫青答应。

陆卫青仔细听着,全程没有出声,只时不时拿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睨着她,似在分辨她到底哪句真哪句假。须臾,他眉眼一挑。

“你确定?”

苏霓儿语噎,好不容易假装出来的客套,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虽然咱俩谁也看不惯谁,但眼下娘亲病了,咱俩之前的那点小恩怨是不是该放在一旁?先把娘亲的事解决了?”

陆卫青眸光微暗。

在他看来,他们之间那点小打小闹委实谈不上恩怨。你骑马伤了我,我打了你一巴掌......稚子间的玩笑也不过如此。

可她的的确确在意得紧。

陆卫青:“我以为你不会愿意。”

“为了娘亲,我只能愿意,”

苏霓儿晃了晃手里的挑灯。

“还没入夜呢,我提着一盏挑灯做何?就是想着同你共进退。哪怕天再黑,我们相互打气,娘的病一定能好起来。”

陆卫青听着听着,忽地笑了。

“这番话,不像是你说的。”

苏霓儿:“......”

怪她,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她咕哝道,“我又不是没有脑子......”

她只是和他比起来,不够聪颖,但她也不笨。

谁知陆卫青淡淡地“嗯”了一声,“就是毛毛躁躁的”,视线落在她裙摆后方,恰好是个尴尬的位置。

——她的臀I上。

苏霓儿一下子就被惹毛了,转身就走。

“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混蛋!”

陆卫青用剑柄拦下她,扫了一眼她裙摆上沾着的青苔团。

“......我怎么了?”

苏霓儿急得想揍人了,想起薛少猥I琐下I流的打量、轻佻的言语......

而整个丰县,像薛少这样的无赖、觊I觎她美色的无赖,又何止一个?

她委屈的声线都是愤怒的。

“反正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陆卫青侧头几个深呼吸,掩下眸底的不耐,问她,“他欺负你了?”

“他”是谁,苏霓儿和陆卫青心知肚明。

上午在集市买桂花的时候,苏霓儿看到茶楼门口的薛少,很明显身子一僵,手心里的桂花被她捏得稀碎。

就算傻子,也能瞧出异样。

苏霓儿不回话,陆卫青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那手背上的青筋鼓起。

“除了他,还有谁?”

苏霓儿才不要被陆卫青知晓她过去的难堪。

“我说了不要你管!”

陆卫青冷笑,喉结滚动间,尽是嗜血的杀意。

“你是我陆家的人,以后哪个男子敢欺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