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修)

苏霓儿没想到陆卫青来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怎地走路没声呢!

倒不是怕他知晓她不喜他。

知晓便知晓了,她不在乎,更不屑解释,只是背后说人闲话,还被当事人发现了,委实尴尬。

青衣显然不想参与两位主子之间的事,顺手抱起屋檐廊下晒着豆角的簸箕,跑得比兔子还急。

“小姐,奴婢力气小,您还是让少爷帮忙吧。”

苏霓儿朝着青衣的背影“喂”了一声,喊不住,也没办法假装看不见陆卫青,只能硬着头皮往门外走。

“偷听乃君子所不耻。哥哥从上京而来,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怎和乡下妇人有同样癖好?”

这番言语话里话外全是讽刺,毫不留情面,配上阴阳怪气的语调,就差当面撵人走了。

陆卫青本就阴冷的气息更沉了。

他逆着光,高大的身形隐在门框处,叫人看不清眸底翻涌的波涛,只隐约瞧着流畅的下颌线咬得很死。

他没有解释他来了多久亦或是听到什么,只冷冷地瞧着她。

分明他一句话未答,那凌厉威逼的气势却叫人心下生寒。

苏霓儿隐约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她踩在他的阴影里,和他面对面站着,不敢直视他刀锋般锐利可怖的眼神,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强装镇定和他擦肩而过。

“看,看着我干嘛?有话就直说,我忙着呢。”

却在经过他身侧的时候,心不在焉,脚被门框绊了一下,面朝下,径直往褐色的地面摔去。

——啊!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她。

是一把蓝色的长柄宝剑,陆卫青随身携带的,横在了她的腰腹处,以至于她没摔着,堪堪落在了宝剑上。

她这个姿势很不雅。

夏日的裙裳单薄,交叠的领口开在锁骨处。

寻常站着或是坐着无伤大雅,可弯腰俯身的时候,得用手捂着,因为从高处看,恰能看到不经意间露出的春I光。

她的曲线,的确蛮傲人的。

也不知身后的他是否看到了什么。

她借着剑柄的力道,急急起身,想要说些什么,陆卫青的宝剑已经收到了背后。

冷淡淡的样子,似乎从未有过肮脏的心思。

她极快地整理好裙裳,再解开之前手腕处打的结,放下宽大的袖摆,遮住莹白润泽的手腕,确保自己再没遗漏的风光。

“谢谢。”

他刚刚的确帮了她,且做到了君子之礼,并不曾和她有任何的肌肤相触。

她不该一再板着脸的。

陆卫青阴冷的气息淡了些,琥珀色的眸子望过来。

“缨儿妹妹之前在信中,不是这种态度。”

为了娘亲,苏霓儿确实给陆卫青写过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她在信中详尽阐述了她的爱慕之情,言语诚恳、句句肺腑,并表示希望和筠儿哥哥成婚。

成婚后,筠儿哥哥依旧在上京做他想做的事,而她则留在丰县照料母亲......

可那不是因为她当时不知道“筠儿哥哥”就是陆卫青嘛。

苏霓儿有些不好意思,一坨红霞蔓延至粉颊。

幸得帷帽遮住面容,挡住了她的难堪。

她坐到芭蕉树下的石桌前,兀自倒了一盏茶。

夏日的凉茶里加了晒干的金银花,苦中带着微甜,润过喉咙,清爽了整个身子,连着吐出的话语都不再那么干巴巴的。

“那不是因为娘病着,想哄你尽快回家么?”

言下之意,童言无忌,信中内容作不得数,他姑且一看,莫要当真。

陆卫青俊美的脸一下子就沉了。

苏霓儿:“哥哥找我何事?”

他的时间素来矜贵,若非有事寻她,不会往她冬雅阁跑。

陆卫青睨了一眼芭蕉叶投在石桌上的阴影。

仲夏的天气,晌午最是炎热,头顶的芭蕉树懒懒的,没个生气儿。

人往这底下一坐,不肖一炷香的功夫,准能热得满头大汗。

本朝的民风算不得开化,但男女大防也没严苛到需得避人三尺,更遑论两人名义上是“养兄妹”的关系。

若真要避嫌,苏霓儿请陆卫青到偏房,将大门敞开,也不是不行。

偏偏苏霓儿选了院子里最寒碜的石桌。

不怪她防着他,是他不经意间望过来的眼神,总让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压迫感,说不清道不明。

可他似乎又没看她,只是透过她,看她身后篱笆墙上的某一处花草。

她心乱如麻。

和他单独相处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哥哥不妨直说,不然妹妹就送客了。”

言语间,苏霓儿从石桌下抽出一把绘着荷花的油纸伞,神态自若地撑开,扛在肩头,却好巧不巧挡在身前,挡住陆卫青的眸光。

陆卫青神色微顿,似乎看透了她这样的小把戏,又似没有,端起面前的茶盏,仰头饮了一大口。

茶水滚过喉咙的声音,撩过苏霓儿的耳朵。

白皙的颈间,有被太阳晒过冒出的晶莹汗渍,喉结明显又凸起,男子气息浓烈。

陆卫青:“娘亲的病是装的。”

陆卫青说这话的时候余光落在苏霓儿的油纸伞上,口吻淡淡的,似不经意间提及,又似早已料到,就等苏霓儿的反应。

苏霓儿也没瞒着,点头应和,“嗯,我知道。”

殷娘的心病来得如此突然,加之几位郎中几乎完全一致的说辞,她稍稍留点心,就猜了个大概。

陆卫青微愣,凝视着苏霓儿的眸光渐沉,好生一阵没有移开过。

“既然如此,为何要配合娘亲做戏?”

“舍不得她遭罪呗,”

苏霓儿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吹开黄白色相见的金银花,露出盏底一朵优雅的莲花。

她语调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莫名叫人心头一紧。

“娘亲生病是假,忧心却是真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放不下你我。做子女的,哪里忍心瞧着她难过?”

“再说了,她日日吃糕点,没占半点米饭和油星,再好的身子也拖不起。”

苏霓儿偷摸去殷娘的卧房瞧过,也曾趴在窗沿底下听过墙角,还见过殷娘因饿得太久、吃糕点太快导致差点噎着。

她说这些的时候全程低着头,默默地瞧着茶水上漂浮的金银花,浅浅地数着殷娘的不易。

尽管她已努力克制,可想起殷娘苍白没有血色的容颜,她还是倍感愧疚。

那略带自责的感伤,全然不复之前张牙舞爪的泼辣。

陆卫青眸光一沉。

浓烈的金辉下,一阵清风拂过,恰好吹起她面上的罩纱,隐隐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被芭蕉叶遮挡的光晕染在她叛逆且圆润的下巴上。

分明她是乖张的、难以驯服的,某些时候却温暖得不像话。

苏霓儿无意识地晃着茶盏。

“我知道你不愿意娶我,咱俩都是被迫的。所谓强纽的瓜不甜,咱俩不合适,就不要勉强了。”

陆卫青:“我愿意。”

苏霓儿笑了,“这种鬼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自己信么?”

陆卫青悠闲地坐着,苍劲的手指端起茶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神态自若。

“娘信就成。”

这倒把苏霓儿给呛住了。

她已经答应过娘了,是没胆公然和娘亲作对的,唯有将希望寄托在陆卫青身上。

在陆卫青来找她之前,她就想好了策略——

——先假意同意,让娘亲高兴,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两人不合适,甚至可以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们有多看不惯彼此。

毕竟娘亲的病是装的,只要他俩闹得够凶,娘亲一定会妥协的。

苏霓儿:“其实,解决的法子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保管有用。”

陆卫青:“......替我?”

“对呀!”

苏霓儿将油纸伞斜到一侧,推开面前的茶壶和茶盏,迎上陆卫青疑惑的目光,煞有介事地分析。

“呆会不是要去用晚膳么?你就和娘说,你愿意娶我,但你在外头早有人了,心都在人家那儿。”

陆卫青眉眼一挑,单薄的唇微嗤,却是一个字没说,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

苏霓儿继续,句句诚恳、字字掏心,似真的在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这是在埋伏笔,就是告诉娘,你对我没兴趣。”

她把接下来几日的具体计划全想完了,譬如他俩吃饭的时候不对付、一言不合就吵架、还可以当着娘的面直接干上几架。

“娘一看,冤家啊,他俩不合适!嘿,这事不就解决了?”

她越说越兴奋,直勾勾地盯着他,纵然隔着帷帽,少女与生俱来、毫无防备的热情比头顶的烈日还要张扬。

他正在饮茶,忽地抬起半垂的眸子望向她,吓得她一激灵,立即退回原处,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将油纸伞挡在面前。

陆卫青幽幽地瞥了她一眼,语调不疾不徐,话说得轻飘飘的。

“如此良策,你为何自个不用?”

“糊涂!我说出来娘也不信呀!”

她日日在殷娘跟前晃悠,见过什么人、遇见什么事,就没有殷娘不知道的。

别说她瞒着殷娘有了心上人,就是她多瞧了隔壁的大牛哥几眼,回头也会挨一顿训。

“你不同。你常年在外,娘不晓得你心思如何、更不知你身旁都有何人,就算你今日带个嫂嫂回来,娘也不得不接受。”

他前世不就拖着她拜了天地么?

既无媒妁之言、也没知会双方父母,两人对着石头便成了婚。

都是有前科的人,再做一次又何妨?

更遑论还是假的?不过让他做戏哄哄娘亲罢了。

陆卫青微眯着眸子,魅惑的桃花眼斜向上,过分白净的俊美面容并没有多少表情。

他沉沉一笑,目中带着寒透了的凉意,却是一句话没说,起身便走。

拒绝的姿态明显。

苏霓儿:“你就同意吧?晚膳的时候说出来哦!你没损失!出事了我担着!要不然你直接领个孩子回来?喂?喂!”

瞧着高大冷峻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苏霓儿翻了个白眼。

不同意就吱个声呗,白瞎她说这么多,口都干了。

再看看她的两只手儿,手心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渍,被风一吹,凉透了。

面对陆卫青,不管她表现得多么镇定和无所谓,哪怕没心没肺跟个打不倒的水娃娃似的,其实她内心并不轻松。

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她无法释然,更做不到坦然。

她不断地拍抚心口,祈祷陆卫青莫要再来她冬雅阁了。

她受不了他沉甸甸的凝视。

陆卫青出了苏霓儿的冬雅阁,回了墨雨轩。

府上并不大,殷娘为了让两个孩子住得舒坦,将后院简单地隔开,做成两个单独的小院子。

是以冬雅阁和墨雨轩之间就隔着一道不高的篱笆墙。

很快就该用晚膳了。

顾及到殷娘的身子,晚膳就摆在茗香居的堂屋。

茗香居是殷娘居住的院子,就在墨雨轩的前面。

小丫鬟青衣过来,低垂着头,声音细细的,不敢正眼瞧陆卫青。

“少爷,夫人请您去用膳,小姐已经过去了。”

少爷长得真俊,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就是跟块冰山似的,不笑的时候气息极冷,叫人畏惧。

陆卫青微微颔首,放下手中的书卷。

路过篱笆墙外的花丛时,青石板砖上零散地放着几样工具:修建枝叶的剪刀、一个不大的提桶、一把沾着污泥的锄头和一把生了锈的铁锹。

陆卫青的视线停在那把生了锈的铁锹上,眉心一皱。

“哪里来的这些?”

青衣:“小姐没事的时候就爱弄花花草草,这些工具都是她的。”

陆卫青又看了一眼铁锹,心口陡然发紧,过往的耻辱和不堪涌现。

八年前,他第一次和苏霓儿见面时,苏霓儿曾用一把铁锹打过他。

那是在乱葬岗,一个狂风呼啸的雨夜。

十岁的陆卫青倒在泥泞的荒土坟里,浑身血淋淋的,朝七岁的苏霓儿颤巍巍地伸出右手。

苏霓儿笑着:“想我救你呀?”

陆卫青点头,苏霓儿乐了,一把操起旁边生了锈的铁锹,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啪!”

那把生了锈的铁锹同眼前这把,没甚区别。

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清切。

当时额头上鼓起的大包,像碗口那般大,肿了足足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