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死了,死在养心殿的那场大火里。
她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却不曾想将自己困在漫天的大火中。
火舌混着滚滚浓烟弥漫,屋顶的木梁被烧断砸下来,砸在她的左腿上。
她动弹不得,皮肤被灼烧的疼痛蔓延,混着烧焦的味道,刺鼻得很。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绝望地挣扎。
泪眼模糊中,紧锁的大门被人撞开,陆卫青疯了般从殿外冲进来。
随行的侍卫拦下他,说太迟了救不回来,陆卫青不理,扬言谁拦他杀谁!
他在跌跌撞撞中寻到奄奄一息的她。
他头上的玉冠散了,墨发和华贵的龙袍全是燃烧着的火星子。他快速踢开压在她腿上的木梁,颤抖着将她拥在怀里,哑着嗓子求她醒来。
她认识他十三年,见过他蛰伏多年的隐忍、冲锋陷阵的果敢、手刃仇敌的快I慰......却还是头一次在他深邃的眸底看到慌乱与害怕。
可是,又怎样呢?
即便最后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她亦无法坦然地原谅他。
再睁眼,苏霓儿重生了。
丰县,距离上京不远的小县城,地小人少、民风朴实。
一栋红墙绿瓦的二进院宅子里,苏霓儿弯腰蹲在花丛中,细细地修剪蔷薇花繁茂的枝叶。
仲夏花盛,朱红色的墙上花叶佼映,粉的、白的、黄的争奇斗艳,花光疏影,若是修剪得当,花期能蔓延过整个夏季,长达至深秋。
苏霓儿重生已经有八年了。
八年前,
她重生在小时候和陆卫青相识的地方,重生在乱葬岗的雨夜。
那一年她七岁,陆卫青十岁。
两个小孩短暂地相处过一段时日,就在上京。
当时她心中充满怨恨,将十岁的陆卫青狠狠磋磨,时常把他折腾得咬牙切齿。
他实在忍受不了,会握紧拳头急红眼——“信不信我杀了你!”
呵,他那副即将崩溃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委实让她欢喜。
如此这般,她总算变着方子报了仇,消减了些恨意。
后来苏霓儿遇到一位落魄的官家妇人,将她收作养女带离上京、来到丰县,一住便到了现在。
八年了,她十五岁了。
她为什么会重生?
她不知道,可命运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不会再糊里糊涂地深陷火海、不会让旁人那般羞辱她、不会给陆卫青负心的机会。
是以,当她重生遇见陆卫青后,就早早决定要离他远远的。
她躲了他八年。
岁月能改变很多东西,比如一个人的容貌、身段和脾性;也能让人淡忘很多东西,比如恨意。
再回忆起陆卫青,她平静的心如一潭湖水,泛不起丝毫的涟漪。她甚至不太记得他的模样,连曾经让她爱得痴迷的轮廓也模糊不清。
她不知道他现下如何,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
他活在她的记忆里,太遥远了,远得让她倍感心安。
可她下个月就要及笄了。
前一世,她和陆卫青的第一次亲密,就发生在她及笄当晚。
那是她人生中的劫难,是她不堪回首的迫不得已,是她多年后被文人墨客指着鼻梁骂的屈辱......
盛夏天热,她轻拭额间的密汗,从白色的帷帽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瞳,抬眸看头顶变换的蔚蓝色天际。
不会的,
只要她不回京,只要她和陆卫青不见面、不交集,他们就不可能在一起,更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八年了,两人的生命轨迹早已发生改变,往后的劫难说不定已经化解。
思量间,一个穿着粗布衫的小丫鬟兴奋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家书。
——“缨儿小姐,少爷来信啦!他还托人带了好多礼物回来,说是提前送给您的生辰贺礼呢!”
小丫鬟是养在府上收拾家务的婢子。
府上人少,除了养母和苏霓儿,就有一个老实巴交的车夫、一个烧火做饭的老妈子和一个收拾家务的小婢子。
至于养母的丈夫,一直在外经商,好多年没个音信,苏霓儿也不曾见过。
养母姓殷,街坊邻居唤作殷娘。
自殷娘将苏霓儿收做养女,便给苏霓儿改了名——缨儿,寓意美好顺遂,还手把手教苏霓儿习字、练舞、弹琴......
得益于殷娘的教导,苏霓儿不仅熟读四书五经,连从前那鬼画符似的字也清秀多了。
送来贺礼的“少爷”是殷娘的儿子,这些年在京城读书,不方便回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路过都在深夜,恰好苏霓儿睡了,从未曾见过真人。
但他是个有孝心的,时常寄来书信,讲讲京中的趣事。
若是遇上好吃的或是好玩的,绝不吝惜,托人带回来送给母亲。
至于逢年过节或是殷娘生辰,他更大方,一车一车的补品往家里搬。
沾着殷娘的光,苏霓儿总能得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闺房角落里的箱子就快要装不下了。
苏霓儿放下剪刀,没瞧小丫鬟身后冗长的箱笼,而是瞥向小丫鬟胳膊上吊着的提花篮,空空的,啥也没有。
“我让你买的桂花呢?晚上做桂花糕要用的呢。”
小丫鬟将家书塞到苏霓儿怀里,吐了吐舌头。
“奴婢一高兴就忘了......”
苏霓儿佯装生气,瞪了一眼,极其自然地把家书还给小丫鬟,匆匆往外头走,“你给母亲送过去,我去买桂花”,话刚落,人就被小丫鬟拽住了。
“小姐,您就别躲了。您每年的生辰少爷都记着,他对您可真好!”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没有情谊没有过往,“好”从何而来?
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苏霓儿看破不说破,连连点头,“知道的呀,可我不忙着么?听话,我很快回来。”
“小姐!”
小丫鬟剁了一脚,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回头叮嘱搬夫仔细些,莫要磕坏了矜贵的楠木箱子。直到搬夫走远,小丫鬟适才亲昵挽了苏霓儿的胳膊,惦着脚凑到她耳畔。
小丫鬟比苏霓儿小了两岁,长得比苏霓儿壮,个头却比苏霓儿矮多了。
“奴婢可听说了,夫人安排少爷在您生辰那日赶回来,就是为了撮合您和少爷......夫人的心意,您躲不掉的。”
苏霓儿心底升起一丝不安,面上却不显,掐了一把小丫鬟脸上的软肉。
“小小年纪,怎偏爱打听这些?该和娘说说,早些把你嫁了。”
“不要嘛,人家还是个孩子。小姐就爱吓唬我......”
小丫鬟哭兮兮的,拖着苏霓儿的胳膊摇摇晃晃,又说夫人在堂屋等着,她无论如何也得把小姐架过去。
苏霓儿被晃得头疼,叹一口气:“行,走吧。”
小丫鬟立马高兴了,拉着苏霓儿往堂屋走。
走着走着,苏霓儿越行越慢,那握在指尖的家书沉甸甸的,像座大山。
半个月前,上京。
漆黑的夜幕下,家家熄烛休憩,唯有皇城边上一栋奢华的府邸灯火通明。
书房里,十八岁的陆卫青卸下厚重的戎装,换了一席赤黑色锦袍。
锦袍下,金边麒麟皂靴踩着地面声响,滚着赤金色的裳摆微动,华贵异常、气势颇严。
他坐在烛火前的太师椅中,骨节分明的手接过近身侍卫呈上的家书。
熟悉的问候,不变的叮嘱......唯有那字迹又清秀了几许。
陆卫青斜勾着唇角:“缨儿的字总算看得些了。”
八年前,母亲离开上京的时候,带走了一位投缘的小姑娘,且认作了养女。
他虽不曾见过缨儿,但听母亲话里话外的褒奖,那丫头应是个明事理的。母亲疼爱她,老早就安排缨儿代写家书了。
信中,母亲一再提及下个月十六,也就是缨儿生辰之日,他需得回家一趟。
至于回家做什么,他自是清楚,母亲明里暗里已提过多次。
他晓得缨儿好,是良妻之选,可他暂时没有成家的想法,明确拒绝过。
母亲不依,非得让他回家看看。
陆卫青看向侍卫:“下个月十六,我有何安排?”
侍卫想了想,“那日您需得参宴。参宴的帖子,前几日便送来了。”
办宴者是当今朝中重臣、权势极大,与他渊源颇深。
陆卫青蹙眉:“这么巧?”
“是的,”侍卫拱手,“竟和缨儿小姐生辰是同一日。”
陆卫青手指轻扣桌面,几番斟酌后,没决定是否回去,只交待。
“先给小姐准备些生辰贺礼。”
侍卫应下:“是,少爷!”
为了避人耳目,侍卫们早已不唤陆卫青“皇太孙”,而是唤他“少爷”,称太子为老爷、太子妃为夫人。
八年前,皇家权斗、东宫势败,太子被奸人陷害不知所踪。整个东宫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唯有陆卫青和太子妃躲过一劫。
当年的惨案历历在目,哀嚎声切、血流成河......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克制的。
陆卫青深邃的眸底晦暗一片,涌起滔天的恨意。
须臾,他垂下眼睫,将眸底的情愫深藏,满是眷恋地抚过泛着墨香的家书,将家书放在跳跃的烛火上。
不过几息,家书烧成灰烬。
形势复杂,他尚未在上京站稳脚跟,也未弄清父亲当年冤案的真相......母亲还活着的事,不宜泄露。
思量间,另一个侍卫进来了,却停在门框边上,摇了摇头。
陆卫青神色微沉:“还没找到?”
他要找的人是苏霓儿。
八年前,他好不容易逃出东宫,在乱葬岗却遇到一个疯子。
她是个小乞丐,比他小三岁,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
他实在想不通,他们不曾见过,更无任何过节,她为何这般恨他入骨?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那么小的孩子,看似可怜兮兮的,心思却歹毒得很,对他总有折腾不尽的手段。
令人发指的手段!
若不是他有把柄被她捏着,他早就动粗了。
可每每他要爆发之际,她便巴巴地望着他,紧咬着双唇,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那破碎的眸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透着淡淡的哀伤、夹杂着某种恨意,好似他曾伤她千百回。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不愿忍受了。
他告诉自己,别再被她怜弱的外表蒙骗、别再刻意让着她,一刀杀了就好。
谁知她却不见了!
侍卫汇报:“属下派出去的探子找遍了整个大京,都找不到叫‘苏霓儿’的人。”
耻辱和不堪再次袭来,陆卫青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下颌线咬得死死的,手中的半块玉佩握得死死的。
这半块玉佩本是完整的一块,碎裂后,只剩下半块,还有半块在苏霓儿那儿。
玉佩是陆卫青的爷爷、也就是当今圣上,亲手赐予的,是陆卫青皇太孙身份的象征,他日后有大作用。
是以他无论如何都得找到苏霓儿,要回她手中的半块玉!
过往的回忆混着玉佩碎裂的边缘,在他脑中浮浮沉沉。
他烦闷地扶额。
这些年,只要他想起她,从前的憋屈感便接踵而至。
他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会渐渐淡忘。
然,那双弥漫着浓浓水雾的眸子、对他满是恨意的眸子,常常不期而至出现在他的梦中,以至于他翻来覆去、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他忘不了那双眼睛、忘不了他曾经受过的折磨。
唯有将她捉回来严刑拷打,抽她的皮、扒她的筋,将当年的折辱一一还给她,才能消他心头积压多年的恨意、才能弥补这些年他受过的伤害!
他眸底疯意渐长,上挑的桃花眼微眯,眼尾的弧度凉薄瘆人。
“......苏霓儿,你到底躲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