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鹿接过茶盏,随即拍开她的手,冷笑:“你休想!”
西禾猝不及防倒在柔软的锦被上,头上的荆钗晃了晃,她愣愣转头看向某个稳稳端着水杯,满脸憎恶的脏污乞丐,忽然扑哧一笑,乐了。
“哈哈哈……”
她眼睛弯起,笑得花枝乱颤,这人怎么这么可爱!
这时候竟还记得不浪费水。
伏鹿脸却黑了脸,放下茶盏,掀开门帘整个人就冲了出去,砰,转眼间整个人就骨碌碌滚在地上,车轱辘从他腿上轧过去。
伏鹿苍老的脸上一阵痛意,车夫惊叫一声,赶紧勒住缰绳。
“吁,你怎么跳车了!没事吧?”
伏鹿挣扎着起身,腿却无法挪动,他用手撑地匍匐前进,车夫靠近他充耳不闻。
西禾站在车边,看着曾经高高在上万人崇敬的山神大人,如今拖着伤腿在地上艰难挪动,他身下是烧焦的热土,远处山峦光秃秃一片,破烂的衣衫与这破碎的山河融为一体。
心,一点一点泛起了疼。
他是山神啊,人人爱戴的山神啊,却落得此地。
“小,小姐,他好可怜啊。”
阿绿愣愣看着,忍不住捂住胸口,莫名觉得难受。
西禾走过去,蹲在山神大人面前,手放在他肩膀:“伏鹿,前事不可改,如今我已然知道多年暗中护我的人是你。我愿带你去寻找丢失的灵匙,你可去?”
“短短十年,山河凋零,一片生灵涂炭,再发展下去一切将无可挽回。”
“他们都是你的子民,敬仰信任你的子民啊。”
《礼记·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而守护一方,掌管一方生灵、土地、山川河流者,则为‘山神’。
点苍国,国土辽阔,山川河流无数,却只孕育了伏鹿一位山神。
神明法力无边,守护整个点苍国,福泽万民。
每年腊月十三,百姓以祭品鸡、羊、猪或玉石投入山谷或悬在树梢,向神明祭拜,崇敬的信念汇聚成一缕缕信仰之力,融入神明掌心,归哺天地。
两者相辅相成,山神之名绵延万代。
天上仙君无数,人间神职各归其属,伏鹿心性澄澈,宛如稚童。
他兢兢业业守护着所管辖的山川河流百姓,他喜欢在人间游走,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
山神乃天地孕育,与自然亲近,伏鹿热爱着他眼中的万物,调皮捣蛋的幼童,少女间稚嫩的明争暗斗,即便是在街边撒泼打滚的小老太,在他眼中都可爱至极,别有一番趣味。
白云苍狗,朝代更迭,伏鹿行了无数个春秋。
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他蹲坐在街角笑看路过的行人,然后一只粉色绣花鞋停在了他面前,他仰头,女童身后阳光热烈,一时看不清面容。
伏鹿听见女童清脆的声音:“你这乞丐,为何蹲在此处?前面施粥看不见么?”
女童身边的丫鬟扯住她衣袖:“小姐,你离他远点,脏。”
女童‘啪’拍开丫鬟的手,朝她伸出手:“出门前娘给你的钱呢?”丫鬟犹犹豫豫不想给,女童一把扯过,随后看也不看丢伏鹿怀中。
童声清脆张扬:“瞧这傻憨憨的样,幸亏遇到本小姐了。”
“钱赏你了。记得多买馒头,能吃久一点。”
伏鹿摸着钱袋子有点懵,刚想说自己不需要,可女童已经昂着小脑袋带着丫鬟走远了。
作为神明,伏鹿虽时常收到百姓贡品,但以乞丐之身他还是第一次受到他人的恩惠,伏鹿迟疑一瞬决定把钱袋子给这位小姑娘还回去。
谁料,等他走到程府时,程家正逢大难。
程家老爷在外行商,路过一片山林遇到劫匪,竟是被砍断了手掌,一路血淋淋到家,还来不及医治就丢了性命。
程夫人晕厥,程家一团乱,程家小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伏鹿捏着钱袋子,想起山脚下失了父亲受人欺凌的母子,决定换个补偿方式。
程家是凤仙城有名的大地主,城东整条街的商铺都归程家,程父一死,许多人都心生贪念,明里暗里逼迫程家孤儿寡母。
程老爷的兄长,程家大伯娘还逼迫程夫人回娘家去,他照顾侄女。
伏鹿暗中使了手段,让他们的计策无法成功,程夫人带着女儿去了别庄……庄园奴仆见主家势弱,意图欺凌,伏鹿念着施钱之恩又不得已帮衬。
一来二去,曾经到处流浪的山神竟是在凤仙城扎了根。
程歌小小年纪失了父亲,为护住娇弱的母亲,自小努力学习管帐,长大后在伏鹿的帮助下一力担起了程氏掌权人的大任。
程氏商铺在她的经营下生意愈发红火,俨然一副下任皇商的气派,许多人暗自打起了主意。
程歌胸有谋略,她当即大量散钱财,吸引江湖高手成为程氏门客。
侠客,僧侣,道人。
许多武林高手慕名而来。
伏鹿看了两眼,见都是普通人便不再关注,他如今正作为账房先生在程家住下。
十年光景,他一路看着程歌打拼到今天,知她有勇有谋,比世间许多男儿都要强,只要再寻一位好夫君,以她的心性一辈子幸福安康不成问题。
界时他也可以真正地放心离开了。
伏鹿换名伏安,他兢兢业业在书房算账本,谁知却听下人来报,掌家出事了!
他心慌了一瞬,下一秒立刻感受程歌所在,随即跑到门口抢过侠客手中的马鞭,翻身上马,往城外奔去,于一片密林中救起满身鲜血的程歌。
账房先生一跃成了程家掌门人的第一亲信。
程歌待账房先生极好,供衣食,置暖笼,千般好物送到他面前,哄得他吐露山神名讳,喝下符水,现出神鹿真身,被残忍地剜走鹿角。
程歌蹲下身,对满头鲜血淋漓的青年道:“你既这般愿我好,此物送我又如何?”
伏鹿感受到身体内的神力正随着鹿角一点点消失,山神庙前的石像失去光泽,山川河流顷刻间失去了灵泽,他胸口翻涌,鲜血喷薄而出:“程歌,求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