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成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结过婚,但也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之前,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每个人的家庭出生和成长背景不一样,受教育的程度不一样,成长的环境也不一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两个人的基因也不一样。
所有这些,都注定了,每个人在这个社会,都是独立的有差异的存在,就像从屋檐上滴下的水,看上去每一粒水珠都是一样的,但它们互相之间并没有关系,如果做微量分析的话,每一粒水珠都大不相同。
滴下来之后,有些水珠滴到了缸里,有些滴到了水渠或者阴沟里,有些滴到草丛和泥潭里,和其他的水变成一个整体。这水缸和水渠阴沟,草丛和泥潭,就是每个人身处的小社会,每一粒水珠,都被无形的力量,逼迫到一个小社会才能生存,融入到这个小社会才会存在。
不然,你可能刚滴下来,就被蒸发掉了,就像一粒水珠,滴在板结龟裂的土地上,或者盛夏的柏油路面。
两个人恋爱或者结婚,要想融为一体,成为一粒更大的水珠,就必须放弃自己原来作为一粒小水珠的形状。如果不肯放弃,就不可能融为一体,只会成为在一片荷叶上继续滚动的两粒小水珠,很快,其中的一粒会从荷叶的一边滑落。
另外一粒,也会从荷叶边滑落,两粒水珠分道扬镳,滑落到
盛春成想到了一个词,那就是委曲求全,确实需要委屈,不是雪儿委屈,就是余大麻子委屈,要是两个这么刚的人,都不愿意委屈,不愿意改变自己,又怎么能够求全?这两粒小水珠,又怎么可能融为一粒更大的水珠?
盛春成想起自己和丁画眉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总是有磕磕碰碰,总是有一方要做出姿态,开始妥协,不然,日子就过不下去,两个人的路,就走到头了。
所有分手的恋人和夫妻,都是从不妥协开始的,不妥协最终导致两个人的互相看不顺眼,互相不满,最后各自摔门而去,拜拜了。
让盛春成为难的是,他实在没有办法和雪儿说,他们两个到底谁该向谁妥协,是余大麻子向雪儿妥协,离开乐团,甚至离开他的古典音乐,离开他的小提琴。还是雪儿去向余大麻子妥协,雪儿能怎么妥协?努力地理解他,然后成为一个文艺女青年?
要是雪儿真的成为一个文艺女青年之后,余大麻子还会喜欢她吗?他的前妻,不就是从一个文艺女青年开始和他谈恋爱的?
反过来说,雪儿喜欢余大麻子,想和他结婚,不就是看中他是艺术家,要是余大麻子不是艺术家了,变成了一个小老板,或者成为了他们公司,一个专职的男主播,雪儿还会喜欢他吗?
盛春成觉得,这看似简单的事情,好像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道理,真的要做起来的时候,太难了,因为太难,又让所有的话都变得轻佻,变成了废话,说等于不说。
你去和雪儿说你该迁就憨卵,或者去和余大麻子说,你应该迁就雪儿,他们哪一个会听你这种废话,要是他们能听进去,不用你说,他们早就已经做了。
他们又不是傻子,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你去和他们说,你以为你是老娘舅,说了一堆的废话,除了把自己说嗨,其实屁用也没有。
“老余他和你说什么了?”雪儿问。
盛春成把纸巾递给了雪儿,他看到眼泪已经在雪儿眼眶里打转了,看着让他心疼。
雪儿接了过去,说了一声谢谢!
盛春成竭力想缓和气氛,让谈话变得轻松一些。他看到连老板都从柜台里伸长了脑袋,看着这边,看着盛春成,还朝他摇了摇头。老板大概想不明白,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朋友,你这小子还不知足,还要惹人家哭,年轻人呐。
盛春成和雪儿笑笑,说:“你觉得憨卵是在躲避你,拒绝和排斥你,憨卵认为,是你在轻视他,轻视他的工作,轻视他的音乐,等于是把他整个人都否定掉了,他觉得自己在你眼里,一点价值也没有。”
“我怎么轻视他了?”雪儿轻声叫道,“不过,有一点他说的没错,我还真的就是觉得,他在听的那些东西,一点价值也没有,为什么现在没有人听什么古典音乐了,不就是因为它们被淘汰了,已经是过时的东西了吗,你拉你的小提琴,我不反对,你拉好了。
“但是你不能还要求我去喜欢那些东西,对吧?我脑子秀逗了,才会喜欢那些东西,傻乎乎一个小时坐在那里,听那些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不是秀逗了是什么?一个小时,可以带多少货了?我要把时间都花在这上面,那我们喝西北风去?
“没错,我知道那是高雅音乐,但高雅有用吗,高雅还是要钱吧?你有钱,你去参加什么克利翁国际名媛俱乐部,去戛纳走红毯,人家马上觉得你是上流精英,马上就高雅了,没有钱做得到吗?你看哪个是穿着十块钱的t恤,从自行车上下来去走红毯的?
“想得美,进都不让你进去,那种两米多高的,身上有纹身的保安,拎着你的衣领把你拎起来,扔到垃圾桶边上去了。”
雪儿越说情绪越激动,盛春成听她说到两米多高的保安把你拎起来,扔到垃圾桶边上,那个画面感太强了,盛春成忍不住笑了起来。
雪儿也破涕为笑,雪儿说:“我来告诉你,老余是怎么也想让我高雅的,你要不要听?”
盛春成点了点头。
雪儿说:“那天,他在听一个什么音乐,我走过去,随口和他说了一句,怎么我听到好像有人在走路,我听到皮鞋的声音。结果怎么样,他一听就跳了起来,大叫着,说我太敏感了!听力和理解力都太棒了!
“他把那cd盒给我看,我一看,上面写的是穆索斯基的《展览会之画》,他和我说,这个就是写穆索斯基,去展览馆看他朋友的画展的情景,你听到的,确实是他在展览馆里走动的声音。哈哈,他那个兴奋,真是让我觉得莫名其妙,走路就走路好了,有什么稀奇。
“结果他不依不饶,不肯放过我,一定要我继续听,他又找出那个谁,我想想,对了,维瓦尔第的《四季套曲》,放一段,问我,听到没有,这就是春的脚步声。然后又拿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要放给我听,我说,不要放了,是不是要我听命运的敲门声?
“他点点头,我说不要听了,这个都臭大街了,你们搞古典音乐的无聊不无聊,什么人的脚步声,春的脚步声,敲门声,这就高雅了?有什么意义?还像不像,让一个口技演员来表演,他什么声音肯定都模彷得比你们更像。
“对了,对了,就我们上次的晚会,那个厨师,你不要说让他模彷命运的敲门声,就是让他模彷财神的敲门声,魔鬼的敲门声,一头猪的撞门声,都保证比这些音乐家更像。你说,这有什么意义,搞这么一些声音,就稀奇了,就高雅了?
“我看流行歌曲也不错啊,‘轻轻的握住你的手,请你把眼泪擦干’,多好听,‘你走来,他走来,大家走到一起来’,听到没有,我也听到了脚步声啊,还是很多人的脚步声,比你那个一个人走来走去强多了。你说对吗?”
最后一句,雪儿是问盛春成,盛春成说:“雪儿,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雪儿点点头:“好,你说。”
“我觉得你这个话,对余大麻子来说,侮辱性极强,伤害性很大。”盛春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