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昕枂第七次头铁撞向锦衣卫队伍,是这个月第一百九十七次撞南墙。
锦衣卫一开始下意识用刀鞘去挡,导致刀鞘变形,刀刃插不进去,后来他们就直接向上级申请了盾牌,因为怕盾牌伤到长公主,也怕长公主“铁柱磨针”式的撞击,有朝一日盾牌会被磕出个坑来,只好又在盾牌上加了软垫。
紫衣也因为心疼长公主,特意给她造了个耐磕的铜制头罩。
铜制头罩往加了软垫的盾牌上撞,依然把盾牌撞击得发出“嘭!”一声闷响,好几人都被她撞得差点没稳住身形。
任谁也没想过,这么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犟起来还真像头蛮牛似的!
领队的徐指挥使气喘吁吁:“公主殿下明知凡胎肉身不可能与兵器相碰,何苦执拗?”
而且还规定每次都要从西南角的方向斜斜地撞过来,撞过来的姿势基本不变。
有次徐指挥使好奇问了一句,刚好紫衣在,紫衣便解答了他们疑问,说是,长公主觉得前朝方向就在那里,她从那个方向撞,是离前朝最近的距离。
这一解答听得一众锦衣卫云里雾里,简直荒诞至极。
可她确实坚持以同样的方向,同样的姿势去撞,坚持了一百九十七次。
每撞击一次都必须花耗巨大的体力,昕枂很快就饿了,脱下铜制头罩,抓起紫衣送来的糕饼就大嚼了起来。
“殿下,慢些吃,要不放弃算了,这样撞也不可能撞得开他们啊,殿下这样根本是以卵击石嘛...”紫衣轻轻抹掉眼角的泪,给她倒了杯热茶。
她劝过昕枂很多次,但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不试试怎么知道。”
时间长了,她便不再相劝了,她明白公主殿下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在为自己的无力与奸阉对抗而想不开。
她又抹了抹眼泪。
昕枂急匆匆吃完东西,拍了拍手心的饼屑,抬起头站直身体来,再次进入“撞墙”的准备状态。
“别!别歇了!公主殿下又要来了!”
宫门前一片哀嚎声,喝水的赶紧把水收好,有的呛水咳得满脸通红,有的更是等不到交更的人,连上茅房的空档也没有。
大家一开始只是以看笑话的心态去看待长公主“撞墙”的事,但当同样的事情被她坚持执行得久了,所有人都开始崩溃,而她却依旧如初,“头”还越撞越硬了。
“不好!公主殿下这次好像蓄进全身力气而来的!!”
众人看着长公主卯红了脸,像颗小炮弹似的往西南偏角的方向砸来,全员慌得立马往那方向聚拢起来,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墙”。
可相对而言,东南的方向却稀疏多了,昕枂在快将撞到相同位置的地方时,突然一个急刹,屈下身子,脚便斜侧着往东南方向滑去,最后从东南方向的锦衣卫□□“滑”了出去。
变故就在一瞬间,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等反应过来时全员都懵了。
有人甚至脑袋被感染成一根筋,竟想不通长公主到底是怎么出去的。
这个又犟又蠢的女子,竟不惜用前一百九十七次“撞墙”的时间来锻炼自己体能和反应,同时也麻痹对手的大意,却在第一百九十八次的时候,果敢地转舵改航,最终成功逃脱!
大家都震惊了。
“你们在震惊什么?一个女子蠢得以为自己闯出麟趾宫就能逃出司礼监的爪牙,小把戏小儿科而已,也值得你们这副表情?真是废物!”
赵掌印第一次被气得出声骂人,此时他手里正拎着长公主的后衣领。
“掌...掌印...”昕枂可怜兮兮地抬头,嗫嚅道,随后,她迅速脱了丑丑的铜罩,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口咬唇竭力让口脂红些。
刚才他走西边的宫道过来,走到宫廊拐角的地方,刚好那个方位能看见她跳起来撞在盾牌上的模样,可等她突然转向,他便看不见了。
“还敢耍小聪明?看来不算太笨啊。”他被她气得笑容有些僵。
“什么啊...本宫哪有耍小聪明?”昕枂泪光盈睫,像个小废物似的仰脸凝望他。
她不过是...知道那个方向可以望见他从前朝过来,才执拗地往那方向撞的嘛...
“可惜啊,有点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只能让你在宫里死得更快些。”他冰冷没有温度的手指在她脸上抚挲,皱了皱眉,“不过,你进宫前不过是没读过书的小庶女而已,同内阁的人也并无交集,此番为何要性命都不顾去帮陆阁老?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乖乖听话我能让你日子好过,不听话可能随时性命都丢掉吗?”
她一听她的朗郎要杀她,哀痛的同时,泪水又溢了出来:“比起性命,本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而且,”她补了句,“不是没读过书了。”
她流着泪,始终小心翼翼捍卫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
听着她口中大义凛然的话,他笑着松开了贴在她脸庞的手指。
“殿下也懂得社稷江山,准备铲除宦政了吗?好啊,殿下这是公然要跟臣作对是吧?是不是真的以为臣不敢杀你?”他阴戚道。
可昕枂目光只凝视他松开的手指,突然,一把将他的手抓了起来,握紧压在胸口呵气。
顿时,手指一股灼烫的暖意让赵朗辞措手不及。
偏她还喃喃低语:“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是不是生病了...”
狼狈甩开之际,有前殿的太监急匆匆跑来找他。
“掌印!掌印!大事不妙!”
小太监附在赵朗辞耳边耳语了一番,昕枂看着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随后对着她直笑:“厉害啊,都能对你忠心到如此地步了!”
赵掌印先去的前殿,过了一会,就有太监抬着步辇来送她过去。
到金銮大殿之后,昕枂发现内阁的臣子正整齐地跪伏在殿堂,小皇帝坐在龙座前,一脸的惊惶和不知所措。
“陆阁老!”昕枂看见陆钟后很高兴,终于可以找他问问关于朗郎以前的事了。
站在小皇帝身旁的赵朗辞对她行礼后笑道:“殿下要不要听听阁老他们因何事前来求见?”
他的模样活像失血过多而死的人,笑容有些狂放又有些桀骜,只有眉宇间一丝轮廓还依稀能看见昔日儒雅翩翩的儿郎。
他笑到最后,把一卷加了高`宗皇印的丹书递呈过来。
“这是高`宗皇帝给臣赐下的丹书铁券,拿此丹书能保下臣一家老幼性命,连先帝没有臣允许,也不能轻易动内阁的人。但是,此书还有一个用处。”
丹陛之下的陆钟兀自解答着昕枂的疑问。
“臣,想以此书,求陛下褫夺司礼监监国权,交还长公主摄政,东厂乃至镇抚司交由兵部调令,司礼监不得干政!”
赵朗辞看了眼御座上不知所措的幼帝,笑道:“此丹书只能交换一个请求,褫夺监国权、交还东厂、交还镇抚司,还要求司礼监不干政,这里就不止一个了。”
他掰着手指。
“这样,陛下的意思是,要先回去考虑好,也得跟长公主商量商量,能兑现陆阁老哪一个请求,丹书臣就先替陛下收回了。”
陆阁老等人脸庞坚毅,目光如炬始终看着昕枂,似乎在等昕枂一句话。
昕枂脑子再笨,此时也听明白了,她不掌权,陆阁老一家老少乃及内阁诸多官员的性命,就有可能错付了。
而这丹书,也是司礼监至今不敢轻易动内阁的屏障。
失去这丹书,如若长公主还不能扭转乾坤成为当政之人,那内阁将会失去保护,这个朝堂将完全沦为阉宦的玩具。
昕枂满头大汗。
她不明白,她只是来找陆阁老问明白心上人过往的遭遇,好给心上人疗伤的,怎么竟突然被逼上丹陛,成为手握权柄的人?
她她她...她只是个识得几个字,是个完全不堪以重托的小女子啊!
“长公主殿下!”陆阁老带头朝公主殿下的方向高呼起来。
赵朗辞也目光阴森地胁迫着她。
昕枂手里还捏着一本新取来的,打算记录心上人过往的小本子,此时本子被她掐得汗水湿透。
一边是自己的心上人,一边是好一些人的脑袋都拴在她裤腰带上。
“本、本宫...”她结结巴巴道:“本宫希望...司礼监把监国权交还给本宫。”
此话一落,内阁那些个人头仿佛全都从地上安然回到脖子去,几个阁老同时如释重负一声。
而那边的赵掌印态度却没那么好了。
他始终笑着,盯着昕枂看,说出的话是恭敬的话,可字字句句间却夹着冰霜利刃,有一下没一下地凌迟着昕枂,“殿下英明,臣好久没有看过像殿下这样果决干练之人了。上一次见着那样果决的是谁呢?”
“哦,”他的笑容越发瘆人,“是梅妃。”
昕枂听紫衣说过,宫变前,赵掌印和静王都找过梅妃,但梅妃却毅然选择了静王...
一想到他对梅妃的残忍,昕枂手里沉重的本子终于“啪”一声砸痛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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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虽然把监国辅助幼帝的大权交还给长公主,但赵掌印仍然拥有批红权,而且,他还以长公主年轻毫无掌政经验为由,公主殿下决策过的政务得由赵掌印把关过才能发还。
这就等于,长公主依旧不能有独立决策权。
虽说不能绝对把决策权握在手,但还是能一定程度削弱宦官的权力,至少长公主不同意,司礼监就不能强行决断,这对内阁而言,已经是个好的开始。
朝会上,昕枂顶着双熊猫眼,不时看着自己的袖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户部臣子禀报北方的税收情况。
“西北部今年干旱颗粒无收,臣主张减税,增加的义仓税用以先支援霍大人提出的南水北调工程,殿下认为如何?”
等他说完了长篇大论,昕枂被猛地点名回答,吓得从帘后坐正了身子。
袖中是她偷偷藏的《赋税论》。
昨夜她本就看折子看到半夜三更,今儿一早还得起个大早听这些臣子“嗡嗡”地说着文绉绉的话,几乎是每一个部门领域的臣子上前启奏,她就要往袖子换一本辅助她理解的书籍。
像邢部的墨刑、劓笞是什么意思啊,吏部的量移超迁啊,户部的赋税制度啊,她都得看书一点一点去理解。
可一个人突然间又怎能消化理解这么多事情呢?这就导致她听官员禀报时只能发出“嗯嗯,好,容后再议”的话,而不能说出实则性的答复。
这下户部当场要得到她一个答复,可把废物长公主急坏了。
为了显得她很懂,她先是呆呆地从凤座上,稳住仪态站起背了一通《税论》,听得陆阁老频频皱眉。
等她背完,户部臣子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是...什么意思?”
问是否先集中财力应对南水北调工程,长公主殿下却背了一段税论?是让他不要减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