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快到,殿外的那片天露出一点点鸿蒙亮光。
朝会很快要开始了,太监叫唱,大殿礼乐声起,偏殿的朝臣分列两排,陆续步入金銮殿。
大晋朝被阉宦把持朝政已久,先帝刚愎自用,喜听谗言,导致内阁被阉党打压已久。
如今新朝,新帝年幼,继续握在阉党手中,臣子们都以为永无得见天日的一天了。
谁知陆阁老身先士卒,冒着砍头的风险进后宫觐见长公主,并且已经得到了长公主承诺协助内阁废除阉党政权了。
在一片看不到头的晦暗中,臣子们总算见到了尽头亮起那么一丝光点。
丹陛之上,幼帝身穿宽大的龙袍,打着呵欠由宫女太监簇拥着理好衣袍,端坐龙座上。
可小皇帝有点闹情绪,赵掌印立马让幼帝的乳母进殿。
袅袅白烟从铜兽仙鹤的嘴里流泻出来,环绕着这个庄严肃穆的殿堂,乳母就在这一片庄严下解`衣,坦出胸口给幼帝喂`乳,一旁盘踞的金龙神兽还在看着,台下朝臣不约而同低了头。
“臣恳请陛下撤掉乳母!”一位精忠的三朝老臣上前谏言。
“陛下已经五岁,早就过了戒`奶时候,却仍然未曾戒`奶,臣想请问伺候陛下的宦臣都在干些什么!”
赵掌印勾唇一笑:“陛下年幼丧母,神智一直不大稳定,太医说需得给陛下找些抚`慰,咱家觉得只要办法行得通,可以不必对陛下这么要求苛刻,大人这么说,难道是有更好的方法?”
幼帝失母后时常大闹绝食,严重时甚至会痉挛抽搐,大臣们都有所耳闻,这下这奸宦放话,那位老臣也不敢说话。
“那敢问堂上诸位大人,可有更好的办法?”赵掌印又把目光投向堂下的人。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了。
陆阁老袖内手指握得咯吱作响。
“无耻阉奴!陛下之所以患上此病,还不是你造成的?谁不知道梅妃是你杀的!”
梅妃结党营私,私`通静王本就是条条大罪,死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断没有人想到那阉人会用那样残忍到丧失人性的手段来行刑。
座上的幼帝一听梅妃的名字,情绪再度失控,撕扯着乳母的头脸,这下是怎么也哄不好了。
“肖大人公然出言刺激陛下,是犯了藐君的大罪,来人,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
赵朗辞缓缓转动手里的黑色扳指,冷声道。
“等一下!”女子轻柔软和的声音响起。
门廊处太监这才焦急地扯着嗓子通禀:“长公主到——”
那一瞬,所有臣子都满含希冀地望向了昕枂。
昕枂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面对那么多人的场面,她半低着头提裾,快步越过一个个人影来到丹陛前。
“昱儿,来姐姐这里,姐姐给昱儿编了一只猫儿,昱儿来看看好不好?”
小周昱终于停下撕扯乳母的手,乳母趁机跪着告退。
当一只脸庞圆润,憨笑可爱的草编猫儿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昕枂手里时,小周昱就停止了哭泣。
“我还有狗儿,你要看吗?”昕枂蹲在他面前,小皇帝满脸泪痕,眼中惶惧逐渐被惊奇取代,耿直地一点头。
幼帝被哄好后,昕枂又笑着把他抱回皇座,在宫人惊讶以及欲言又止的目光下揉了一把幼帝的头发,直接把他的十二旒冕冠弄歪了。
“昱儿是个好皇帝,好皇帝就不该随便罚人,那位大人看着年纪很大了,二十板子打下来,骨头都可能会断裂,我们不要打他好吗?”
小周昱望着昕枂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安定,“好,那阿姐不要走,陪朕好吗?”
昕枂笑着点头,转头的时候不经意瞥到赵朗辞,他倒是没有任何谴责的意思,只是一直不咸不淡地看着她笑,看得她莫名心虚。
她咳了一声,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冯玉安,“那个...冯公公,陛下说了好。”
冯玉安抿笑了一下,看向赵朗辞,得了他眼神同意后,就尖着嗓子对锦衣卫道:“没听见?还不赶紧放了肖大人?”
锦衣卫立马把人放了。
笼罩在殿堂中的阴翳散去了一些,陆首辅把寄予希望的眼神投向长公主。
他把一本百官签署的折子呈上:“启禀陛下,既然我朝长公主已经回归,那辅政之权当立刻交由与陛下血脉紧连的长公主殿下,司礼监监国之权,与我大晋太`祖遗训有悖,恳请陛下准予长公主殿下立刻收回监国权,以慰太`祖之灵。”
他此话一发,满朝文武都将希冀放在了长公主身上。
此时只要长公主硬气些,说一句同意的话,司礼监就算万般不愿,也不能阻挠事情发展。
可阉党把持政权时日已久,宫中盘根错节都是他们的势力,就算明面上收了他们的监国权,恐怕在干政一事上,还有很长的路要对抗。
但能让他们明面上收敛一些,总归是好的。
殿内屏息凝气,几乎所有关注力都集中在昕枂身上了。
昕枂站在那里有如芒刺在背。
退朝后,昕枂准备回麟趾宫,走到崇正门的时候,被陆钟迎面截停。
冯玉安等人阴阳怪气道:“陆阁老在朝上占不到便宜,就来堵我们殿下说些酸腐的话吗?”
昕枂朝冯玉安道:“冯公公,本宫有话,想单独同陆阁老说,你们能不能先回避?”
冯玉安为难,掌印让他送长公主回宫,就是不想她被内阁的人纠缠,他怎么可能放他们单独说话?
“殿下,掌印有命...”
“冯公公,本宫求求你,只说两句,本宫...有亲戚在阁老府上做事!”昕枂硬着头皮扯了个错漏百出的谎话。
冯玉安见长公主求他,又想起那天公主殿下眼眸含情,泪水汪汪抬头问,为何不能嫁他,他不由心旌神摇。
鬼使神差之下,点了点头。
冯玉安等人走后,陆钟一拂广袖,“殿下今日为何失信?”
他竖眉看了眼冯公公那些人的方向,“他对殿下似乎是言听计从的,老臣前些日子曾听到一些宫廷轶事传出,说殿下在宫中明目张胆豢养内侍,还曾有宫人看见赵掌印光天化日之下单独从殿下寝宫出来,衣衫不整。”
“这!”昕枂惊得瞪大眼睛。
“本来臣还不愿意相信,认为殿下只是为迷惑别人做出的烟幕。可现在看来,殿下倒真的是同那帮阉党走在一起了!”
“既然如此,殿下那天为何答应老臣,给予老臣和满朝臣子希望?!”
“不!阁老,你听本宫解释!”昕枂刚想开口,又觉得百口莫辩。
被陆钟愤慨地盯了一会无话可说后,终于叹息道:“算了,阁老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本宫吧!”
陆钟哽住。
“殿下,你贵为大晋公主,难道忍心看着周氏江山被阉人把持吗??”
“阁老你别说了,本宫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就当本宫同阉人同流合污,危害江山社稷,是罪人,人人得而诛之吧!”昕枂鸵鸟地捂住双耳。
“你!”
今日站上朝殿的那刻,昕枂内心还是犹豫的,她答应过陆阁老要一同对抗阉祸,守护心上人的读书初心,可谁知道,昔日的心上人却变成了与之相对立的阉祸!
这教她怎么做?!
她不是那些寒窗苦读只为一朝施展抱负回报朝廷的读书人,她甚至不明白一朝公主的责任和担当,她只是一个挣扎在主母手里苦苦求生的孤女啊,是因为心上人给了她活着的勇气,她才能咬紧牙关活到今时今日,她从来就是为追逐他而活的啊!
更何况,她到现在还不能接受,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活在大家口中的毒瘤了。
“殿下,殿下你听老臣说,现在只有你才能挽救社稷,地方建立三司的革制被司礼监留中,迟迟耽搁下来,各地贪污成风气,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殿下不能只顾自己,罔顾天下百姓,叫天下学子寒心啊!”
陆钟一边追着昕枂,一边进谏,不远处的冯玉安等人已经看见,准备前来抓人了。
“阁老!阁老你快别说了,本宫做不到,本宫做不到啊!阁老,如果本宫同你说,赵掌印他本来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你会相信吗?”
昕枂停下脚步来,内心挣扎下已经喘`息连连。
陆钟听后呆了一呆,嘴唇嗫嚅,“是...老臣知道...”
这下昕枂反倒有些纳罕,反问道:“阁老你知道?你认识赵朗辞这个人是吗?本宫说的是以前的他。”
“是...老臣知道...一切事都怪老臣,是老臣害了他,和他父亲,愧对他们赵家...”老人浑浊的眼球里溢出苦涩的泪,一滴滴沿着他饱经沧桑的脸庞沟壑往下流。
昕枂还想继续问,可冯玉安等人已经来到,在她面前把陆钟拦住。
“陆阁老,不得对长公主无礼,你这把年纪,可经不起东厂的板子啊...”
陆钟默默垂下斑白的眼睫,哑声:“请殿下恕老臣的无礼,老臣只有一句,老臣可能做不到对得起每一个人,但一定会做一个不负天下百姓的人!”
说完他就拂袖走了,昕枂愣在原地好久好久。
回麟趾宫一路上,昕枂一直在想一些事。
她记得以前那个大哥哥眼神里有正气,浑身上下散发着光芒,不像现在这样暗沉戾气,仿佛被扔进地狱重塑过似的。
她以前曾偷偷记下大哥哥看的那些书,后来她偷偷去认字后,就开始偷大兄这些书来看,那些大都是教诲读书人以家国社稷为己任,谈如何报国实现抱负的书。
朗郎他...应该是被狠狠伤害过,才会扔掉这一切,走到与之完全对立的极端处的吧?
这些年来,他到底受了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