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外书房。
朱元璋大马金刀坐在主位,“我欲筹办国子学,诸位可有良策?”
国子学乃历朝历代培养人才的机构,吴王势力发展至今,能征善战的武将从不稀缺,可擅治理国家的文臣确实少之又少。
主公能起建国子学之念,是件好事。
只不过,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
他们这位吴王草莽出身,要没人专门提出来,可能都不知道国子学三个字代表的意义吧?
刘基扫眼李善长,听说他陪着主公、夫人和世子去了福乐酒楼捧场,
照理肯定是他提的,可看他那仿佛“嘎嘣全家”的表情,又不太像,难道里头还有隐情?
刘基沉思了会,没想出个所以然,决定暂时略过其中的怪异之处,他拱了拱手,问道,“主公有何要求?”
国子学由来已久,主公没有别的想法,只需吩咐下来,他们循照旧例即可。
可主公既然特意召集那么多人,想来是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朱元璋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国子学当为国所用。”
不为国所用,难道还能为别的所用?
刘基微微挑眉:“主公的意思是?”
朱元璋抓起书桌边的碗,猛灌了口冷茶,“也没什么,那些书香世家,百年贵族不是瞧不起我原是个农民么?”
刘基更惊讶了,以他对朱元璋的了解,他很在意自己的出身,怎么突然?
他在福乐酒楼遇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
刘基又扫了眼沉默的李善长,一顿饭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元璋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沉沉道,“往后,他们也不必再入朝为官。”
他讲得很直白,在座之人听的很清楚很明白,也正因此,更觉震撼。
古往今来,王朝建立之初,为着尽快坐稳皇位,安定天下,皇帝往往会与世家望族联手。
而他们的主公,贫农朱元璋竟妄图开创历史之先河么!
难怪李善长一脸的苦瓜相,这事要能搞成,于国于民都好,要搞不成,那得出大乱子!
哪怕多智如刘基,也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困境,一不小心可就得成千古罪人啊!
书房一时之间静了下来,谁也没敢做那出头鸟。
而书桌边,从来默不作声的朱标却突然道,“爹,国子学筹建之事不如交由儿子来办?”
他的话音刚落,数道视线齐齐向他聚集,全都充满了惊异。
朱元璋同样难以置信,“标儿?”
他家标儿自幼聪慧,可到底年岁尚小,且国子学之事,朱元璋并非不知道其中艰险。
朱标:“爹,儿子读书多年,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学有所成。”
他眸光清澈,笑意盎然,那是少年人对外界的向往,以及世事皆在握的自信。
朱元璋看着心爱的,出类拔萃的好儿子大笑三声,连声道“好好好!”
他家标儿,不枉他多年栽培!
·
福乐酒楼新开,常乐近来的主要精力多是放在酒楼经营一事。
托朱元璋的福,他那天在门口实名制的亲口好评,连日来酒楼生意好到火爆。
宋瑜两岁多的儿子有点不大舒服,常乐索性把记账之事也揽了过来。
元末明初那会,阿拉伯数字并不流行,记账用的还是一、二、三......
常乐看得眼花缭乱,趁着账本还不算厚,赶紧给改了简单的1,2,3......
明媚的春日,灿烂的暖阳,摆在窗边的书桌前突降下片阴影,常乐下意识挡住账册,再抬起眸,“世子?”
朱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进了她的书房,正擎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尚带婴儿肥的圆脸,怎么做出的这表情。
常乐欲盖弥彰般合起账册,随后起身行礼,“见过世子。”
朱标略抬了抬手,“乐儿,不必多礼。”
他很自来熟的坐到了书桌对面,点了点被常乐合起的账册,“那是?”
常乐:“......福乐酒楼的账册。”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刚才是她自个惊弓之鸟了。
朱标挑了挑眉,倒也没有多问,想来吴王世子家大业大,还没把个酒楼放在眼底。
福乐酒楼紧挨秦淮河,自常乐的书房往外,是鳞次栉比排列在河面的各式画舫。
朱标的视线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似怅惘道,“那晚,幸而有乐儿在第一时间制住了邵佐......”
他指的是两人被邵荣俘虏,差点被带离应天府的那晚。
那晚险象环生,两人也算共同经历了生死,可他此时提起,真的只是单纯的感怀回忆么?
常乐垂眸沏了杯柠檬薄荷水递过去,“那时全赖世子足智多谋,与逆贼周旋,争取了时间。”
她这会儿,全无那夜的果断、勇敢,与养在深闺,遇事光会掉眼泪的千金小姐没有任何区别。
朱标深深看眼她,常乐始终半垂着眸光,仿佛羞于与他对视。
半晌,朱标似乎是轻笑了声,道,“乐儿为何要常叔叔读兵书,却要蓝玉读四书五经?”
他这一问,常乐心中更为警惕,朱标今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底是想问什么?
又或者是,他想逼她承认什么?
常乐思索片刻,道,“乐儿以为兵书是每个将领都该研读之物,四书五经更该是每个人都该研学之经,是故,爹爹和舅舅既要读兵书,也要读四书五经。”
朱标突然笑了,顷刻间又摇了摇头。
常乐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她自觉那样的解释天衣无缝,不明白有何可笑之处。
朱标转瞬又敛没了笑意,转而肃容道,“我接了筹办国子学的差事。”
常乐愕然抬眸,她是真的惊到了。
朱标与她同岁,是实实在在的孩子,竟就开始干活了?
朱元璋还有没有点人性?
雇佣童工是犯法的!
朱标自袖兜里掏出叠纸,“此乃我对国子学的初步想法。”
常乐看看递到面前墨迹满满的纸,再看看他严肃认真的小圆脸,没太敢接,“世子,您知道有句话叫后宫不得干政么?”
朱元璋是很在意这事儿的。
史书记载,他在洪武元年正月初四登基,于次月二十九日迫不及待诏儒臣修订女规条,严禁后妃干预政治。
也不知道他是在针对谁,马皇后?
可不是都说他与马皇后伉俪情深,马皇后是唯一能束缚他的剑鞘么?
可要不是马皇后,他又是在防着谁呢?
他后宫还有别的什么能力者么?
朱标把他对国子学的想法稳稳放于常乐桌前,道,“我爹常年征战在外,后方若无我娘操持,朱家军定无可能有今日之势。”
秦淮河畔春风拂柳,窗边纱帘轻轻摇晃,明媚春光倾洒,朱标眼底仿佛镀了层金光, “我从不觉得女子就该安于后宅,我期待的妻子......”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措辞,“我期待的妻子,我愿能与她相濡以沫,同心同德。”
常乐久久没有应声,一来她没想到朱标小小年纪,是这样想的,二来么......
男子之言不可全信,帝皇之言全不可信。
金口玉言什么的,得看愿不愿意承认。
她今儿要真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往后没准得拖着常家上下一起“回老家”。
但是......
国子学,那个改变读书人命运,继而影响寻常百姓家的国子学。
常乐到底没忍住诱惑,她还是翻开了那叠纸。
朱标考虑得很全面,包括课程,住宿,考试,老师,束脩等都考虑到了。
还备注了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比如:为能尽快填补吴王势力的文臣缺口,要扩大招生人数,那么老师数量会严重不足。
常乐看了看他,“你既已把学生分为高阶和低阶,高阶想必是已有储备知识,像是宋濂宋大人,刘基刘大人家的儿子吧?”
都是饱读诗书,基本再锻炼锻炼就能干活的好苗子。
朱标点头,“是的。”
常乐:“那不如让他们来当低阶班学生的老师,既能解决师资力量不足的问题,又能培养高阶班同学的能力,一举两得。”
朱标双眸亮了,“可。”
常乐继续往后翻,他拟定的课程表里,分为文化课、法律课、数学课、骑射课,中规中矩,古代人能想到的的确也只有这些了。
朱标见她目光停留许久,“是有哪门课不妥么?”
常乐抬眸看他一眼,“那倒没有。”
朱标眉峰微挑,“但说无妨。”
常乐:“我觉得是不是该加门课。”
朱标:“什么?”
常乐:“国子学得加堂实践课。”
朱标:“何为实践课?”
常乐:“为官者当为百姓,未知百姓苦,怎谈为百姓?”
常乐:“故实践课为真实的体验百姓的艰辛,比如种田,做工,卖货......”
世间并无真正的感同身受,当权者只有真切体会过百姓的艰苦,方可知其所担的责任。
朱标闻言,若有所思, “那最该体验百姓疾苦之人,应该是我。”
常乐毫不犹豫点头,“是啊,是你。”
朱标:“......”
知不知道什么叫“委婉”?!
作者有话要说:朱标:“乐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常乐:“......有那么明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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