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的备战动作搞的轰轰烈烈,很快引起了整个京师的恐慌。
而徐淮二地的战略意义,朱允炆显然也知道不容有失,也因为他的紧张,直接导致了皇宫里的气氛,第一次出现无比压抑的沉闷。
不管是后宫的皇后嫔妃,还是太监宫女,在这个时候,都不由自主的受气氛影响,变的比往日安静小心了几分。
这一日,小安子秉着规矩,目不斜视的向着他的御马监衙门走去。
不。
这时候好像不应该再称呼他为小安子了。
因为自从他前几年当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后,大多数的人都是陪着一张笑脸的称呼他为安公公。
而御马监是宦官二十四衙门当中,仅次于司礼监的署所,在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正式被太祖爷定为正四品的品级,再加上所掌职责为御厩兵符等项,与兵部息息相关,不仅统管着养马,驯马一众人员,还有着监督宿卫皇宫四卫禁军之权,所以安公公这个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完全可以说是在皇宫里大权在握。
当然了,说到监督禁军之权,其实那些禁军的统领没人鸟他这一个太监,但不管怎么说,以他现在的身份,宫里的一些不受宠的嫔妃是万万惹不起他的。
正是因为这些因素,安公公一路走过来,不时的有太监,宫女,侍卫给他让行。
没一会儿。
安公公就来到了御马监,这些日子他们御马监有些忙碌,事情一件一件的积压下来,让他感觉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一样。
他没敢耽误时间,匆匆的就开始处理起公务,可处理着处理着,他眉头微皱的发现了一件事,单单他们御马监需要调动的马匹和兵员就不在少数,那兵部需要调动的岂不成了一个天数字?
安公公有些咋舌,忍不住狐疑的猜想,这京师里可有这么多兵马能够调动吗?
他摇头啧啧了两声。
但也仅此而已,他只是一个太监,上头怎么给的命令,他怎么行事就好,那些大事情是皇爷和兵部老爷考虑的,轮不到他一个小小太监指手画脚。
安公公随后再次认真的处理起事情来。
因为事情比较多,中午安公公也只是草草的进食,之后便又开始忙碌起来,而忙碌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很快。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落,到了落衙的时间。
安公公伸了个懒腰,把没忙完的事情整理好放置到一旁,打算明日再接着做,今日他打算早些回家,家里的刘三爷今日过寿辰,他早就想着今日要好好给刘三爷热闹热闹。
当他安排好当值的小太监后,刚准备离去,一个小太监从衙门的大门处探了出来。
这个小太监年岁看上去才十三四,叫做小顺子,在奉天殿当差,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很是讨人喜欢,这时他冲着安公公露出一个笑容,喜洋洋的喊道:“干爹。”
安公公看到这个身影,脸上顿时也露出了笑容:“你个小皮猴,这是下值了?干爹刚刚忙完,正打算去寻你呢,这下巧了,咱一道回家里去。”
“不成啊。”
小顺子瞬间苦起一张脸道:“今儿皇爷和齐尚书他们还在商议事情,散不了,我这还是担心干爹寻我或者等我,偷偷跑过来的,顺道也是想让干爹把我给三爷的寿礼捎回去。”
说着小顺子从身后拎出一坛酒,冲着安公公显摆了两下。
安公公接过来,打开闻了一下,惊喜道:“好你个小皮猴,咋弄来这么好的酒,这刘三爷可不得乐开花。”
小顺子得意道:“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刘三爷对干爷爷有大恩,我当干孙子的,自然也不能不尽心。”
“好孩子,不愧是干爹的好孩子。”
小顺子脸上挂起一抹孩子特有的羞涩,挠了挠头道:“说起来,我自入宫以来,多亏了干爹的照顾和提点呢,要不然我指不定被丢到那个井中了。”
安公公摆手道:“你这话说的,你和我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我还认识你爹,你说我不照顾你,还照顾谁呢,而且你等着,等回头我寻个机会把你调到我的手下来,到时候你再做事就没有现在这般累了。”
小顺子笑着点头,随后想了想,又认真的说道:“干爹,你放心,刘三爷对干爷爷有大恩,干爷爷就奉养刘三爷晚年,干爷爷对干爹有大恩,干爹也奉养干爷爷晚年,小顺子自不会是那忘恩负义的人,您对我有大恩,等您老了,小顺子也奉养您,绝不让您晚年凄凉。”
这熨帖的话说的安公公心中一时间暖烘烘的。
他们太监养干儿子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晚年不被人欺负,不至于太过凄凉吗。
此刻他听到小顺子这么说,眼眶微红的,心中只有一个感慨,自己没看错人,收了一个好儿子。
安公公心中感动的柔声道:“成,干爹等着你侍奉干爹晚年。”
小顺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安公公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念道:“对了,你看你差不多什么时候下值,若是早的话,干爹便等上个一刻两刻,到时候咱们一道回去才热闹。”
提起这个,小顺子脸上又苦了起来。
皇爷身边的差事不好做啊!
伴君如伴虎,真真不是一句虚言。
他发愁道:“想来今儿会很晚了,干爹还是莫要等我了,我与干爹说完话后,还需赶紧回去呢,若是让皇爷发现我溜差,那麻烦就大了,许是会被重责好几棍呢。”
说到这里,小顺子左右瞧了瞧,见附近没人后,才附在安公公耳边轻声道:“皇爷今儿心情不好,齐尚书和黄先生都吵了起来,好像是皇爷想让魏国公率京营人马去淮安阻敌呢,但齐尚书怕京师空虚,所以就吵了起来了。”
安公公一脸惊讶,随后不知道为何,莫名的又想到他们御马监最近的调动。
小顺子这时还小声的说道:“我听皇爷他们讲,魏国公领兵走了的话,咱们京师就不剩多少人马了,干爹,你说燕王会不会真的有一天打到咱们京师啊,我听说燕王对咱们太监挺好的,不会动不动就瞧不起咱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安公公瞬间骇然,压着声音厉声训斥道:“这话是你可以说的吗?还有刚才你听到的,也全部烂在心中,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干爹没教过你吗?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小顺子讪讪的笑了笑道:“这不是和干爹说呢,其他人我定是不会乱说的。”
“以后对着干爹也不能什么话都说,你必须要学会把听到的事情,烂在心中,明白吗?”安公公犹不作罢,训斥道。
小顺子见安公公凝重的神色,也正了正神色道:“我晓得了,以后不会了。”
安公公听到这话,这才作罢,神色松了松。
“行了,你莫多耽搁了,快点回去吧,别一会儿让人发现你溜差。”
小顺子点了点头,刚欲转身,又开口道:“那干爹记得帮我给刘三爷祝寿,若是散值的早,我就想法子回家去。”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安公公挥手。
“嗯。”小顺子也不再多说,匆匆的回去当差去了。
皇宫附近有一条小街,住着的全都是御马监里的太监,安公公就住在这条街上,而他的宅子算是这条街上最大的一个宅子。
宅子里环境不错,安公公一路回来,直接就去了刘三爷的院里。
这时他的干爹正和刘三爷聊着天,安公公一进来,就拎起小顺子给他的酒,冲着刘三爷摇了摇道:“三爷,瞧瞧这是什么。”
刘三爷伸手接过来,打开轻轻一闻,就惊喜道:“宫里的月华露?”
安公公给刘三爷竖了个大拇指:“您老人家了得,就是月华露,是小顺子好不容易搞来的,他今儿当值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他却一直惦记着您今日过寿辰呢。”
“好家伙,小顺子那孩子竟舍得给老头子费这么大心思,不错不错,你小子也不错,收了这么个好孩子,不过说起来老头子命也好,老了老子,竟有你们爷三做陪,真是此生不孤,此生不孤啊。”刘三爷乐的合不拢嘴的说道。
安公公一时间也乐了:“小顺子若是听到您这番话,那得和您好好喝两杯,得,时辰不早了,您二位先聊着,我去让人摆桌,咱不等小顺子,咱们先吃着,今儿开心,我得让京城最好的酒楼给咱送饭菜过来。”
说完,安公公下去准备去了。
没一会儿,饭菜便准备好了,三人上桌,你一言我一语,其乐融融的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不知道谁提起的话头,竟聊到了现在的战事上面。
安公公看向刘三爷道:“三爷,您在北平多年,您定然了解燕王他们,您给咱说说,让咱也长长见识?”
“有啥好说的?”
刘三爷眼光横着,依旧带着那股随太祖冲锋陷阵的傲气,道:“这个燕军里,除了甄武那个小家伙有点意思,其他的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嘶。
甄武那个小家伙?!
小家伙?
这一个称呼让安公公傻了眼,朝廷和燕王打了这么久的仗,谁还没有听过甄武的大名?多少悍将在甄武手中被打的落花流水。
燕王手中第一大将,那可不是吹出来的。
安公公问道:“三爷,您识得甄武,甄郡马?”
“识得?”
刘三爷不屑道:“岂止识得,当年要不是我好心,他们娘几个还指不定咋样呢,一点不和你吹,甄武现在在这里,也得老老实实的叫我一声大爷,然后屁颠屁颠给我送上两壶好酒和一只烤鸡。”
“烤鸡?”安公公不明所以。
刘三爷却仿佛想到了当初在北平的时光,他笑着道:“这是规矩,那小子每次找我都是两瓶酒一只鸡,当年我和他家是邻居,那小子贼兮兮的天天打我那匹老马的主意,那时候要不是我那匹老马帮他大忙,他家得揭不开锅。”
“甄郡马家还有这么惨的时候?”
“那可不,不过那小子也是有本事,短短时间内就声名鹊起,这点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他爹会是个人物的,谁知道他爹一死,倒把那小子给逼了出来。”
“您还认识他爹?好家伙,那三爷您和他的关系够好的啊。”安公公惊讶道。
刘三爷点了点头,莫名来了一抹伤感道:“确实好,好到我离开北平时,只有他来送我,而且那时候你们不清楚,燕王日子过得正难,他照样抽出功夫来送我,说起来。”
三人聊得正酣的时候,门房突然匆匆跑了过来。
“安老爷,安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宫里来了个小太监,说是小顺子溜差被皇爷发现了,正在受责罚呢。”
“什么?”安公公猛的就站了起来。
安公公的干爹这时疑惑道:“小顺子向来乖巧,怎么还敢溜差呢。”
安公公脸色不好看的解释道:“他溜差是想让我把他给三爷的寿礼稍回来。”
刘三爷听到这话,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想了一下道:“小安子,你快些回宫去,小顺子只是溜差的话,责罚并不重,但若是刑罚太监下重手的话,小顺子也得去个半条命,你现在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想必他们见到你会给几分面子,你再拿上一些银子,打点一下。”
这些道理,安公公也知道,他顾不上再和刘三爷多说什么,慌忙的回屋里,取了钱财就向着皇宫里而去。
奉天殿外,小顺子被仗责的声音,一声一声的传出去很远很远。
安公公来到这里后,看到这一幕,心如绞痛,连忙上去求情,可刑罚太监都冷着脸,丝毫不顾安公公的求情,甚至还有人把安公公直接无情的拉走了。
一些以前与安公公有些交情的太监,见安公公这般,忍不住低声提点道:“安公公,您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受了皇命,而且皇爷还在里面等着呢,我们不敢徇私,要不然我们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小顺子下重手的。”
安公公焦急又心乱的指着已经昏迷的小顺子道:“可小顺子已经昏了啊,不是说只是溜差吗?皇爷到底责罚了多少棍啊。”
那名提点安公公的太监,有些纠结,又有些不忍道:“今儿小顺子正好撞上了皇爷心情不好,被迁怒了,皇爷说,要让我们活活打死。”
打死?!
打死!
这两个字如惊雷一般响彻在安公公的脑海中,不过下一刻,仗责的声音就很快把安公公叫回神来,他担心的看了一眼小顺子,他知道这种情况再和刑法太监求情已经不管用了。
唯一管用的就只有朱允炆。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刑法太监们,小声求情道:“各位还请手轻一些,我这就去求皇爷。”说完,他向着奉天殿而去。
经过通报后,他走进大殿看到了依旧铁青着脸,满是怒容的朱允炆。
朱允炆冷眼看着安公公走了进来,参拜了他,他冷声问道:“你求见是为何事?”
安公公咬了咬牙道:“奴婢求见皇爷,是求皇爷大发慈悲之心,饶小顺子一命。”
“饶?”
朱允炆冷笑,他本就心情不好,之前在听到安公公求见后,本打算不见的,但想到安公公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怕误了事才见安公公,没想到安公公竟然是来求情的。
他心中瞬间更怒了,燕军已经要南下了,这什么节骨眼,这些死太监们,竟然还想着一己之私,着实全部该死。
朱允炆直接含怒开口:“你算个什么狗东西,竟还敢来找我求情。”
安公公听着朱允炆暴怒,惊慌的连连磕头,他知道他是一个太监,在皇上心中没什么分量,但他心中也盼着朱允炆心念他尽心伺候多年的份上,饶过小顺子。
可朱允炆只冷眼看着他磕头,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面的刑法太监走了进来,他向着朱允炆禀报道:“禀皇爷,已经打死了。”
朱允炆点了点头,一挥袖袍,含怒离去。
而听到这话的安公公,整张脸上的血色,瞬间全部消失不见,整个人也心如死灰的跌坐在了殿中。
小顺子死了!
他才十三岁啊。
安公公眼前仿佛浮现起,刚下值时,小顺子懂事乖巧的样貌,也想起小顺子说要侍奉他晚年的孝顺之语。
他们太监是残疾,可谁家不是过不下去,才入的宫。
他们伺候人无所谓,吃苦头无所谓,被人瞧不起无所谓。
可这条命,难道真的就轻贱的一不值吗?
轻贱到。
一个迁怒,换走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