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服和绣春刀?!
这两个名词刚刚落进刘大爷的耳中,刘大爷的眼神便在一瞬间绽放出一抹光彩,继而脸上浮现出一抹狂热的自豪。
皇帝御赐,锦衣卫特服与配刀,代表着荣耀之物,在一些人眼里比自己的生命还有贵重,而刘大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也配耍绣春刀?”刘大爷不屑的看了一眼甄武,彷佛甄武玷污了绣春刀一般。
甄武顿时不喜的眉头轻皱,下一刻脸上也露出一抹不屑,冷哼道:“绣春刀很好?在我眼里还不如我北军制式腰刀。”
他亦有他视为荣耀的刀。
刘大爷想要分辨,可气息一急,惹的他连连咳了起来,甄武皱着眉头,看着有些狼狈的老头,心中一软。
“行了,行了,我真服了,是我甄武不配耍绣春刀行了吧。”
刘大爷咳完,然后坚强的坐了起来,斜靠在床上,他看向甄武,眼中带着审视,在这一刻这个苍老的老头,再次变成了掌管北平暗探的锦衣卫头子刘义。
他的声音突然变的沉稳,不急不缓,像是职业习惯一般在探查着甄武的心理:“咱不说配不配耍绣春刀的事情,不如开诚布公聊一聊,你既晓得我是锦衣卫,这些年又对我小恩小惠不断,可是想利用我做些什么?”
俩人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把身份摊开明说了。
可甄武有些疑惑。
利用?
确实,一个锦衣卫暗探头子,如果能用,再用的好的话,可以做很多事情。
但是甄武打算利用刘义吗?!
他并没有这个想法。
甄武看着脸上皱纹纵横,老态尽显的刘义,嘴角一撇,反问道:“我若想利用你做些什么,又怎么会只是小恩小惠,直接施以大恩,再辅以交情,难道不好?我甄武又不傻?真想利用你,岂容你逍遥这么久?”
可这话刘义不信。
“你不仅不傻,而且世间少见的聪慧,所以你又岂会做那般明显的事情。”
刘义眼中彷佛凝聚着一生沉淀下来的智慧道:“大恩犹如心里针,难偿最易变大仇,你给我大恩,我不接便是,咬咬牙无非是反目成仇,只要杀了你,恩义自然两清,老头子纵横天下这么多年,这点心肠还是有的,反倒是小恩小惠如蜜里藏糖,一遭又一遭,又甜又暖,最噬心防,你甄武不缺这点心机。”
甄武愣了,刘义说的他都有点晕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这么厉害。
他敢肯定他对大恩小恩之类的没什么研究。
不过他对刘义说的话有点兴趣,好奇问道:“你说的这套恩义论,靠谱?听着像是那么回事,可真是这个道理?”
然而刘义没回答甄武的话,反而冷声自顾自说着:“不管你耍什么手段,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老头子今儿不瞒你,我幼时离家从军,犯不孝,曾在战场上舍好友逃命,犯不义,后来当了锦衣卫替先帝监察百官,也曾为了功劳,不仁的杀过无辜,老头子不仁不义不孝,活到如今,只剩一个忠字吊着一口气,对先帝忠,亦会对先帝指认的新皇忠,决计不会再丢了这个忠字,也好死后能堂堂正正的去面见先帝。”
刘义顿了一下,坚定道:“所以,你不用想着怎么利用我,白费心思,我也帮不上你和燕王。”
甄武有些无语,他对刘义真的没有利用之心。
他犯愁道:“话说,你来北平少说二十年了吧,不后悔?”
刘义坚定的摇了摇头。
甄武接着问道:“你应该是千户吧,打了一辈子仗,放弃深宅美卷,隐姓埋名,一个人孤零零的这般晒着太阳过日子,也不后悔。”
刘义不明白甄武为啥突然问起这个,但是依旧带着警惕的说道:“虽说羡慕过旁人,可先帝需要我如此,我便心甘情愿。”
嘶。
甄武吸了口气。
心甘情愿,这个字眼有点重啊。
他突然有些感慨,朱元章不管怎么残暴杀害忠臣,可不能否认,朱元章始终有着一批忠心耿耿的人,也不知道朱元章怎么洗脑的,不,或许不能说洗脑,应该是朱元章身上到底绽放过什么样的魅力,让刘义这些人这么多年不为名利的仍然愿意誓死追随。
不为名利,这有点恐怖。
不说别人,单说甄武,若是甄武给不了别人名利,还会有多少人愿意把性命交给甄武?
恐怕并不多。
可能甄武需要一个伟大的追求,这个目标能够吸引到同样一批狂热的信徒,才能如此吧。
甄武摇了摇头,把这些闲杂的思绪暂时抛下,认真的对着刘义道:“老头啊,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利用你做什么,这么多年照顾你,只是你对我们娘几个有过帮助,其实我听我娘说起过,你对咱整个胡同的人都曾施以援手,对邻居而言,你是个好人,再加上我与你脾气相投,所以你大可把我当做一个忘年交,不必担心你的忠字因我而丢。”
“这样最好。”刘义冷哼道。
甄武也不在意,反而笑眯眯道:“你们锦衣卫也太敏感了,话说回来,你们锦衣卫很少有朋友吧。”
刘义眼中伤感一闪而逝,嘴里念叨了两遍锦衣卫,然后苦笑了两声道:“知道我为什么和你挑明吗?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锦衣卫了,新皇把我的职位收了回去,我便是想帮你,也没办法。”
嗯?
“为啥?”甄武问道。
刘义看了一眼甄武,澹澹道:“前些时候新皇让我搜查燕王不法证据,不过这些年里燕王虽有些不法,但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事情送上去,新皇并不满意,怕是还觉得我与燕王有勾连,要不然张昺和谢贵为何来北平?”
原来如此。
甄武这才明白朱允炆为什么针对燕王,没有启用锦衣卫。
要知道锦衣卫办事可比张昺和谢贵勐的多。
原来是朱允炆可能认为锦衣卫和燕王有勾连,这可真是个大聪明。
不过,下一刻甄武又想到另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朱允炆借机撸掉刘义,换自己信任的人掌握锦衣卫暗探,也是应有之义,毕竟锦衣卫暗中发展这么多年,情报网还是想当可怕的。
甄武琢磨着现在北平锦衣卫暗探会是谁掌握?
这可不好猜了。
刘义这时横了甄武一眼,撇嘴道:“是在想锦衣卫如今谁掌管?”
甄武被猜中心思,也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可他没想到,刘义长叹一口气道:“不用猜了,以后不见得再有暗探了,因为新皇有意裁撤锦衣卫。”
“啊?”
甄武不敢置信的吃惊出声。
刘义没说话,侧头看向窗外,彷佛外面有着他这一生的时光,只是不知这跌宕起伏的一生,到底值不值。
甄武见状,确认了刘义的话后,忍不住想笑,锦衣卫被放弃?
朱允炆啊朱允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奇人。
怎么每每出人意料呢。
不按常理出牌,可真的优秀。
甄武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任谁有这样一个对手,怕也能笑出来。
笑声把陷入回忆的刘义惊醒,刘义侧了甄武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反而转化话题道:“可否借你些银两?”
“你要干嘛?”甄武问道。
刘义澹澹道:“我可能撑不了几个冬天了,想趁着还有命,回集庆看一看,看一看还有哪些老家伙还活着。”
他语气很澹,澹的彷佛看澹了生死。
“那我让人护送你回去看看吧,路上不安全。”甄武想了想说道。
可是没想到刘义摇头拒绝道:“不必了,借些银钱即可,若是真的不小心死在路上,那么死在哪里,就永远的留在哪里吧。”
甄武张着嘴,想要再劝一劝,可看着刘义的神态,最终还是只问了一句:“确定了?”
“确定了。”
“那好。”甄武语气同样变的澹澹的,他接着说道:“到时候我去送你。”
刘义点头没有再说话。
甄武便也没有再开口。
他没有见证刘义的一生,无法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刘义的心境,在他看来,也许他与刘义的缘分,确实也到了尽头。
两日后。
刘义一人驾着一辆马车,在甄武的目光下,从北平出发向着京师而去,他路上走不快,也并不着急,悠悠哒哒的观景赏月似的享受着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
幸运的是一路平安,并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可这一路依旧走了两个月时光,到了三月间,刘义才来到南京城。
只不过这一个少年从军,百战而活,又替朱元章在北平隐姓埋名几十年的刘义,再次回到南京城时,相熟的人之中,只有一个老太监前来迎接他。
老太监早已老的不像样子,彷佛随时都可能死去一样,所以早就没在宫中当差,被放出宫后,在一个小宅子里养老。
他的身边伴着一个小太监,算是他的养子,也算是他的徒弟,叫做小安子,有一点让老太监欣慰的是,小安子不是白眼狼,被他尽心推到了御马监的监督太监后,并没有忘了他,经常得空便来看一看他,因此两个残缺人,相依为命下,处的倒真不比普通人家的父子差。
小安子此时好奇的问老太监:“爹,什么重要的人,怎么还劳你亲自过来接他。”
老太监期盼着望着来路,感叹道:“你不识的,当年拱卫司时,仗义疏财的刘三爷,可是出了名的红人,只是后来他去了北平,一去还是二十多年,如今当年的那些老人死的死,散的散,忘的忘,可不管怎么样,咱不能忘,要晓得当年若不是刘三爷,咱便被太祖皇帝砍了脑袋,你说咱晓得刘三爷回来,岂能不来接一接,说起来不知这一别多年,刘三爷是不是风采依旧。”
小安子心中好奇,又连续问着老太监关于刘三爷的事。
老太监谈意也浓,便捡着一些当年的旧事,说与小安子听,这让小安子听的心中澎湃,对刘三爷越发好奇。
可当小安子见到刘三爷后,却有些失望。
活脱脱一个普通老头,一点也不像老太监口中风采照人,意气风发的青年好汉。
不过小安子也是宫中当差的,脸上不会露出什么神情,他见老太监和刘义聊的正热闹,瞧了瞧来来往往的人群,上前建议道:“爹,刘三爷,要不回去再聊吧,这里属实不是谈话的地方。”
老太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请刘义去他家坐坐。
刘义看着京师,心有感触,这里虽是他的故地,可却没有什么落脚之地,便点头随着老太监去了他的宅子里。
南京城变化太大,大的刘义都找不到多少熟悉的面貌,老太监看出刘义的陌生感,笑着一一给刘义介绍着。
刘义一边听着,一边好奇的观察着周围,可是看着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他的职业习惯,他发现南京城的氛围有点不对。
不过,刘义也没有直接开口询问,一直到三人到了家里,落座上茶后,刘义才开口问出他心中的疑惑:“城里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怎么常有军卒匆匆来往,莫不是京师里一直如此?”
老太监有些疑惑,他不是太清楚这些,转头看向伺候在旁的小安子。
小安子有些纠结。
老太监不高兴道:“有什么可瞒的,便是有什么事,刘三爷想知道也有法子从其他处得知。”
小安子冲着老太监赔笑了两声,这才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日皇上调兵谴将去往北平备边呢。”
北平备边?
刘义心中一惊,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北方,心中不由想着:这是剑指燕王啊,他忍不住微微叹息,他的那忘年交与燕王牵扯太深,想来定然也会波及其中,只是不晓得那小子可有法子脱身转安。
想着想着,刘义又想到了自己身上,他苦笑一声,他自己还狗嫌人烦的,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刘义情绪一下子失落了下去,他想着自己的一生,忍不住小声牢骚了一句:“这新皇真不像太祖爷啊,竟不喜我锦衣卫,呵,可怜我锦衣卫多年为大明操劳征战,如今却落得这么个尴尬之境。”
老太监没有听到。
小安子却听的清楚,他本就是伺候别人的人,练得就是耳聪目明没嘴巴,听到刘义的话,破天荒的对刘三爷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他也觉得新皇与太祖极为不似,太祖以往虽对他们太监不假颜色,可也没嫌弃的刻意疏远,然而新皇对他们太监,彷佛他们这些残缺人能玷污了新皇圣洁的气质一般,对他们从来都是不掩饰的厌烦,甚至常常因为一件小事,便大肆惩处。
小安子心中叹息,太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而就在刘义等人在闲聊的时候,朱允炆伙同方孝孺等人商议的除燕政策,在很快的时间内便传到了大明各地。
朱允炆以备边为名,调都督宋忠屯兵开平,都督徐凯屯兵临清,都督耿瓛屯兵山海关,团团把北平城包围其内,不得动弹,又调北平,永清二卫军于彰德、顺德,北平城其余卫所兵,或差遣归于宋忠,或差遣归于耿瓛。
一时间,全国震动。
朱允炆其意几乎可以说世人皆知,要知道当初朱允炆便是让李景隆以备边之名率军赶往开封,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的周王。
如今又见备边。
怎能不让天下人吃惊!